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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見彆兩難

其實霍陵入京不過五六日,然而連日醉酒,竟憔悴了不少。明珠連日忙碌於幫務和籌謀,另外亦自覺無言可以開解霍陵,也就隻能叫人細心侍奉,多備下溫和菜飯和解酒湯而已。此刻霍陵乍看之下雖還是瀟灑英俊模樣,然而鬢角微鬆,衣襟也有皺褶,旁人或許不覺得這些小節有什麼,明珠卻覺心酸至極,屈膝一福時眼睛便熱了:“叔父。”

而予鈞則是深深躬身,以晚輩之禮相見:“伯父好。”

霍陵來時已經聽展翼說了予鈞的身份,但並未料到是這般禮節,當下心神微震,麵上神色不動:“長公子太客氣了,霍某哪裡當得起。”隨手端了茶碗啜一口,轉身便坐了明珠的位置。

予鈞恭敬道:“家祖母為明氏女,三表妹的養父自然也是我的長輩。”

“哦?”霍陵側目,取笑道,“這親戚轉折的倒是流暢,長公子既然稱呼這般親切,跟著明珠論親眷,是為了求親而來?”

予鈞含笑應道:“伯父果然敏銳,一語中的。”

明珠心頭一刺,怒氣橫生:“兩位這是拿我取笑?”

予鈞心頭微震,立時斂容正色:“是在下失言了。還望宗姬原宥。”又轉向霍陵,“在下前來拜見伯父,的確為一敘親緣。若說求問,也是可以。”

霍陵笑意淡了:“長公子有話儘可直說。”

予鈞道:“不知伯父入京所為何事?”

霍陵遠眺:“京華繁盛,嚮往已久。”

予鈞追問道:“既如此,何以至今才入京呢?”

霍陵強抑住心中的煩躁,麵上卻又重新浮起笑意:“我樂意。”

予鈞不由啞然失笑:“您果然是瀟灑人物,也難怪宗姬這樣豪邁英氣。”說到這裡,便嚮明珠望瞭望,帶了兩分探究的意思。

明珠與他目光相觸,便知予鈞是想繼續追問霍陵的心思。這一點上,她倒也不反對,畢竟如今霍陵也是需要做個決斷了。明珠自七歲蒙霍陵救助扶養,早已視其為父。有些話,她反倒不好多說,此刻若能借了予鈞的口,也算兩全。

予鈞見她神色猶疑,心中便有數了,向著霍陵正色道:“伯父,今日明珠既然已經許我入門拜見,還請您也不吝實言,時下到底是如何打算。”

霍陵心中愈發焦躁,勉力撐著麵上的淡然平靜:“我就是來京城看風景的。”眼尾掃到明珠,見她神情中隱有憂色,心中也是微微一軟,歎了口氣:“京華錦繡繁盛多年,我也是頗有耳聞的。既然如今盛景依舊,也就這樣了,不看也罷。”

予鈞又沉吟片刻,才緩緩問道:“霍三爺不入京城的這個忌諱在江湖上傳了那麼多年,如今終於破了。既然已經千裡而來,難道不要親身一見麼?”

霍陵沉默良久,才道:“這是她的意思?”

予鈞隻覺得霍陵這個神色與瑾妃幾乎是一模一樣,不禁看了一眼明珠,明珠也向他望了過來,二人目光相對,隨即又再分開。

予鈞沉吟道:“年邁之人病體纏綿,是斷然動不得氣了。為子孫者,既願長者餘年無憾,更怕長者勞神傷懷,此事可否兩全?還望伯父教我。”

明珠聽他聲音懇切,心下越發惻然。瑾妃如今也是年過花甲,又是中毒初愈,倘若霍陵對母親仍懷烈怒怨懟,那麼還真的是相見爭如不見。但若果然兩不相見,一旦山陵崩殂,難保瑾妃和霍陵不會各自抱憾遺恨。

霍陵再度沉默良久,方艱難開口:“若她願相見,我……我……”

瀟灑如他,言至此處,竟到底說不下去了。

予鈞垂目起身,行至霍陵座前,撩袍屈身,雙膝跪了下去:“伯父。祖母當真年邁,再經不得大傷大痛。伯父若心有怨怒,原是人之常情,子侄不敢求伯父恩怨儘消。但求伯父念著祖母當年十月懷胎,如今年高體虛……”

霍陵擺手道:“長公子太客氣了,我當不起。”言罷,起身就快步走了。

明珠望著他遠去身影,也知道阻攔不得,隻得上前兩步到予鈞身側,伸手虛扶:“霍三爺心裡難受的很,還請長公子不要見怪。”

予鈞順勢起身,歎氣道:“娘娘心裡也是覺得虧欠霍三爺的,在下身為晚輩,執子侄之禮本是應當。談不上見怪與否。今日造訪,實在是唐突了。但娘娘自苦多年,愁腸百轉,糾結極深。若是倒退十年,娘娘身子還健朗時,在下也未必要來強出頭。隻是如今,唉。”

明珠搖頭道:“長公子既深諳江湖事,大約也聽過霍三爺的傲氣。素來隻有人家求他,他是斷然不會求人的。若不是娘娘到了這一步,霍三爺也是不會入京的。”

予鈞浮起一絲苦笑,望嚮明珠:“那宗姬是否也是同樣想法?若不是看晉王爺年事已高,也不肯入京相認?”

明珠怔了怔:“這——”

予鈞和聲道:“宗姬上次說的是,子欲孝而親不待。既然霍三爺已然入京,想必心裡是想見娘孃的,或許終此一生,也就隻有這一麵之緣了。以霍三爺的胸懷韜略,想必不會泄一時之憤,遺終身長恨。”

明珠直視予鈞:“敢問長公子,娘娘心裡又是怎生想法?玄親王爺呢?今日長公子自謙屈膝,孝義儘顯,霍三爺心裡卻難免更難受。我自少失怙,深知天人永隔,雖憾極痛極,但既無計可施,也隻能認了;而霍三爺有母不得見,有親不得依,箇中辛苦,唯有自知。”

予鈞垂目道:“是。有父母而如生零丁,處錦繡卻似居寒蓬,確屬不易。”

此言入耳,明珠隻覺蒼涼落寞語意刻骨,瞬間想起他與玄親王、予鋒予銳兄弟衝突等等,心中不忍。

予鈞覆又抬眼,與明珠目光相對,見她眼裡竟似有幾分悲憫溫意,瞬間心裡微震,又懇切道:“我得有今日,全是因少時有幸得娘娘撫育三載,不然早已身死王府。說句不孝之語,在我心中,娘孃的安樂遠勝王爺的功業來的要緊。如今王爺應當還不知霍三爺之事,至少是不知道霍三爺入京。所以霍三爺若是能忍得下心中委屈,願意與娘娘好生一見,略敘溫慈,也是全了母子一場的親緣,箇中安排,我願意一力承當。”

明珠溫聲道:“但我覺得霍三爺能想通的,到底血脈親情,割捨不斷。”

予鈞起身,轉頭遠眺:“血脈親情,倒也未必。宗姬雖也為宗室女,但晉王府與皇家還是不同。自古無情帝王家,人心之冷,隻怕出於宗姬想象。”

明珠唇角翹起:“人心之險,蜀道難比萬一,十二年前我便知道了。隻不過娘娘既然能保下霍三爺的性命,想來不是無情。”

予鈞轉身道:“這是自然。還望宗姬能對霍三爺好言勸解。”

明珠搖頭歎息:“旁觀者易,當局者難。這道理說起來輕飄飄的,難解三尺冰寒。”

予鈞正色道:“連雲主人少年成名,固然血戰艱險,到底快意恩仇。宗姬入京也有一個多月了,可稍稍感知了‘含晴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娘娘伴君五十載,幾曾輕飄,何嘗容易?宗姬且設身處地,倘若娘娘流露隻言片語有思有念,雷霆天威一旦震動,誰敢斷言霍三爺、明幫主就一定能全身而退?便是能保住二位的性命,又要多少人捨身死戰,血染江湖?”

明珠聞言不由肅容,微微頷首垂目道:“是我失言了。”

予鈞沉默片刻,又道:“宗姬不是生長在京中這般爾虞我詐之地,或許並不熟知公卿之家內宅的壓力,更罔論宮禁之中從龍伴駕的艱險。隻是不知道宗姬的想法如何?此事要怎生安排?”

明珠向外望了一眼:“霍三爺想必是願意見娘孃的,隻不過心緒上可能還要平複、預備兩日。我會再跟霍三爺談談,倘若確定便與長公子相商這覲見的事宜。”

予鈞頷首道:“事不宜遲,霍三爺在京日子越長,風險越大。三日後似乎是晉王妃的生辰?聽聞晉王妃臥病,但想來這壽酒還是要擺的,屆時若有機會,在下與宗姬再議定此事如何?”

明珠微笑道:“好。長公子雷厲風行,我靜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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