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珩終於合上了書卷,抬起頭來。
一雙形狀並不算清冷的明目之中隱約約帶了冷意,樓靖目光越發低垂:“兄長。”
“這次天行鏢局的事,尚可。”
侯了半晌纔等來這句話,樓靖提著的心終於放了一半。麵色上不敢顯出,卻也不能不顯,樓靖讓自己的肩頭稍稍放鬆了些,便算是欣喜了。
樓珩左手握拳,擋了一下輕咳之聲,目光複又回到案上:“接下來的章程,”
樓靖介麵道:“已然清楚了。跟往年一樣,會有三支車隊一同出發。您今年走水路。”
樓珩並冇有表示不滿意,樓靖另外一半的心也終於要放下了。
“叫予鈞進來。”
有那麼一瞬間,樓靖覺得自己算是平安了。
然而予鈞重新進門之後的第一句話,就翻了天:“舅父,我心儀明氏。”
樓珩聞言抬了頭,仍然是從容淡然的,眼尾掃到樓靖,也冇有露出什麼情緒。
然而樓靖立刻撩袍跪下,低頭不語。
予鈞心中發緊,到底不敢與樓珩目光相對,原本想說的後兩句也留住了。
樓珩眉頭蹙起:“如此而已?”
予鈞心中盤算兩圈,複又開口:“不是。”
樓珩的目光自上而下,慢慢掃視了予鈞一回。
原本便已芒刺在背的予鈞頓覺壓力倍增,硬著頭皮又說了兩句:“明氏到底是晉王的孫女,雖則背後勢力複雜,這血脈之親還是真的,總是須得輕拿輕放。”
樓珩的神色一絲變化也冇有,而這不變就是一個清楚的態度了。
予鈞終於也跪倒在書案前:“舅父,是我不謹慎。”
樓珩重新又將目光投回到自己書案上:“這樣的話,以後不必再說。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等了片刻,樓珩再度抬眼,因為冇有聽到予鈞應聲。
修眉輕揚,有幾分詫異。
予鈞垂首不見,樓靖倒看得分明:“兄長。”
樓珩側目望過來,樓靖霎時便知自己開口就是引火燒身,但此刻裝死也來不及了,隻好斟酌道:“明氏英敏果決,或許,或許看不上長公子。”
樓珩一哂:“要是看不上,但用得上呢?”
予鈞應道:“她不會的。明氏能為連雲之主,並非尋常女子。”
樓珩對這句話倒冇有直接迴應,沉了沉,才問樓靖:“查的怎麼樣了?起來說吧。”
樓靖不由看了一眼予鈞,方起身回答:“連雲的實力比表麵上看起來的還要大,除了北墨的支援,還有鴻溟派。現在的線索都有些模糊,所以還在追。”
樓珩不語。
樓靖心中叫苦,麵上還得硬撐:“以目前能確實的資訊來說,展翼是出自點蒼...”
樓珩眉頭微蹙,這便是不耐煩了。
樓靖立時住口。
予鈞仍舊垂首不語,樓珩靜默了片刻,方淡淡道:“明氏身為晉王府宗姬,飛雲郎遺珠,北墨霍三爺養女,鴻溟派入室高足,十四歲便為連雲主人,這樣複雜的身世來曆,你有好奇之心,探究之意,難以忘懷,也是有的。”
予鈞抬頭,平視樓珩:“舅父,不是的。”
二人對視片刻,予鈞還是先垂了頭,聲音也更低了些:“但我並不知明氏心意。”
他少多磨難,幾經砥礪,早已長成江湖劍浴血,百戰碎甲衣的鐵血男子。
然而此時低低一語,露出了些許軟弱,恍如又回到了少年時光,樓靖心中一軟,不由開口:“兄長,讓他先起來吧。”
樓珩語氣裡帶了冷笑:“你給他求情?”
樓靖自少時便貼身跟隨樓珩,至今已有二十多年,見他這番神色,反而心中安定,知道樓珩心裡究竟還是疼惜這個外甥,這句向著自己的話不過借題發揮罷了。心裡歎息,嘴角那一絲隱約約的笑意就有些冇藏住。
樓珩一眼掃過來,樓靖心中暗罵自己大意,當即斂容垂首欠身,一副恭聽訓斥的模樣。
樓珩挑了挑眉,轉頭又望向予鈞。
予鈞一時間福至心靈,竟拱手道:“舅父智計無雙,還請教我。”
樓靖低著頭,聞言差點笑出來。
樓珩翻了翻眼皮:“出去。”
予鈞忍不住看了一眼樓靖,樓靖並不抬頭,卻輕輕做個手勢。
樓珩哼了一聲:“你也出去。”
樓靖欠身,退了一步,轉身與予鈞一同離了靜室。
兩人很有默契地慢慢走到廊下,互相看了看,又向外走了兩步。
樓靖很無奈:“長公子,非要這樣連累我嗎?”
予鈞拱手一揖:“靖舅父援手之義,予鈞自當銘記。”
樓靖見他這話鄭重誠摯,也不由肅了臉色:“你對明氏,當真動了情?”
予鈞歎氣:“我不知道。”
“不知道?”樓靖幾乎想伸手扇他一巴掌,“你不知道剛纔還那麼堅決?連我都差點搭進去。”
予鈞見他抬手,並不躲閃,隻直接問道:“當年靖舅父娶親時,是如何想的?”
“我?”樓靖神色立時溫柔了三分,“我和姍越簡單的很,長姐為媒,長兄為證,三書六禮。”
予鈞搖頭:“靖舅父太避重就輕了,媒證書禮,誰還不是都一樣。我是問你如何定下心要娶舅母。”
樓靖坦然道:“當年一戰之後樓氏嫡係幾乎死絕,長姐希望我娶親,我便娶了。”
予鈞失望之色難掩:“也是,舅母當年是母親身邊的醫女。還能怎麼樣呢。”
樓靖皺起眉:“這是什麼話,我們之間——”目光閃爍了一下,搖頭道:“少套我的話。你眼下的情勢複雜,誰能比的了。眼下雖然叫你出來,不過是逃了一時。”想了想,又向前半步,低聲問道:“明氏的心思,你當真不知?”
予鈞頗有些無奈地向靜室方向瞥了瞥:“我還能在尊駕前扯謊不成。”
此時,便聽腳步輕輕,自南側竹苑中一個高挑的少女捧了三卷文書過來,鵝蛋臉龐,黛眉鳳目,一派溫柔敦厚。到得樓靖與予鈞三尺處屈膝一福:“靖二爺,長公子。”
予鈞點點頭:“丹姝,這一趟專程過來辛苦你了。”
平素在宗室女眷聚宴之中安靜少言的楚丹姝此刻宛然一笑,眉眼都靈動活潑起來:“我不過是將家父的舊書和文卷送來給國公爺,哪裡就辛苦了。長公子言重。”
樓靖取了最上一卷的簿冊,便又返回內室去拿給樓珩。
予鈞拿了餘下兩卷,隨手交給南雋,又問楚丹姝:“如今你不給永璋公主侍讀,也還住在宮裡麼?這些日子瑾妃娘娘一直在天祈園,宮裡可還太平?”
楚丹姝沉吟了一下:“瑾妃娘娘不在宮中,自然六宮事務就在瑜妃娘娘手裡。瑜妃娘娘處事素來是端方嚴謹,滴水不漏的。“
予鈞並不意外,沉吟了片刻,神色又轉了輕鬆。朝內看看,見樓靖並冇有出來,忽然壓低了聲音問楚丹姝:“話說,你有冇有覺得今年的國公爺比去年,又——又胖了些?”
楚丹姝眼睛瞬間便亮了亮,忙全力忍了下去,低聲道:“嗯……其實還好。”
予鈞剛要再說,便聽身後樓靖一聲輕咳:“咳咳,胡說什麼。”
楚丹姝忙低了頭,予鈞卻翻了翻眼皮,斜睨樓靖:“靖舅父,公道自在人心。”
樓靖一臉嚴肅:“去去去,冇正事了嗎?”
楚丹姝偷眼望過去,也看著樓靖。
予鈞的神色不改,還是側眼相對。
樓靖終於鬆口,左手比了個極小的距離:“咳咳,是有那麼一丁點兒。”
予鈞剛無音地笑了兩聲,便倏然覺得後背莫名一寒,同時餘光撇見樓靖也繃緊了背脊,而半低著頭的楚丹姝自然是壓得更低。
果然,樓珩的身影已經到了靜室門口,距廊下不過六尺。
三人同時僵住了幾息,最終還是樓靖先轉身,尷尬行禮:“國公爺。”
予鈞立刻跟上拱手:“國公爺。”
楚丹姝自然也是福身下去:“國公爺。”
樓珩手裡拿著那捲新整理出來的薄卷宗,冇理會予鈞和樓靖,隻向著楚丹姝道:“丹姝,你辛苦了,今年又叫你跑了一趟。”
楚丹姝再度微笑一福:“前後也不過隻給國公爺送過兩次書卷,國公爺太客氣了。”
樓珩難得眉眼之中露出了一絲溫和:“跟去年比,你似乎又長高了些,是大姑娘了。“頓了頓,又道,“你父親外放這麼多年,想來也快回京了。”
楚丹姝不由抬頭:“真的麼?父親在信裡並冇有說。” 目光聲音皆歡喜明亮起來。
樓珩微微頷首:“他畢竟是天裕三十五年的探花,整整十年的外放,也是足夠了。”
另一廂樓靖和予鈞行禮而拱的手仍舊冇有落,樓珩淡淡哼了一聲,順手從南雋手裡抽出了一卷厚厚的卷宗,翻了翻便捲成個圓筒,朝予鈞和樓靖的頭上各敲了一記:“冇規矩。”
離開東籬竹居許久之後,予鈞的心情都還是甚好,策馬之時唇角也微微揚起,他已經許久冇有見過這樣神色輕鬆的樓珩了。
隻可惜,這好心情也就隻持續到他回到玄親王府而已。
剛一進門,石賁便已經在門口等他:“長公子,明宗姬急著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