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仍舊是乘了馬車,隻帶了寒天、白翎、燕衡、澄月四人,輕裝簡從。她不欲在泉州滯留太久,便將其他人皆派給展翼幫手,大幅整頓舟山堂幫務,希望能在兩三日內快些見個雛形。
到了院落前頭,明珠扶著澄月的手下了車,便見熟悉的老仆福伯迎上來:“表小姐來了!”
明珠笑笑:“是,福伯您這兩年可好?”
“好呢,一切都好。”福伯也是六十幾歲的人了,精神倒還健朗的很,”您可來了。大老爺一直想您呢!”
明珠微笑著向內走,邊走邊問:“舅舅近來身子可還好?胃口還行麼?我之前叫人快馬送了些糟鵝和鴨胗來,舅舅還喜歡吃嗎?”
福伯笑聲裡稍有些憾意:“大老爺高興的很。就是牙不如從前了,鵝肉撕了配粥倒好,鴨胗少不得便宜了趙鶴他們那幾個混小子!”
說著便到了最內的院子,護衛趙鶴已經扶著連景瑋迎了出來。明珠看見昔年高大英武、溫厚忠義的舅舅如今頭髮花白、腰身微屈,不由心中狠狠一酸,上前便深深福下去:“瑋舅舅,我來看您了。”
“明珠啊。”連景瑋伸手去拉她,“快來屋裡坐,莫要多禮。”
當下舅甥二人到了正屋說話,連景瑋的妻子已經病故,身邊侍奉多年的姨娘黃氏親自過來上茶,明珠點了點頭:“這些年,也辛苦姨娘了。”
黃氏連道不敢:“大小姐客氣了,折煞妾身。”
明珠微笑道:“這次過來的匆忙,隻帶了幾匹料子,姨娘拿去做衣服吧。還有給舅舅帶的料子、藥材、吃食,都在外頭,跟澄月交接就成。”
黃氏連連躬身謝了,便即退出。
明珠又望向自己的屬下:“寒天,趙鶴分屬風雷衛,這兩年過來伺候瑋大爺也是辛苦,你帶著他出去,跟其他護衛再交待一下。白翎,你去將黃酒挑出來給福伯,再看看瑋大爺這頭還有什麼要添置的。”
眾人會意,皆應聲一一退出。
連景瑋看著明珠,感歎笑道:“明珠啊,你真是大了,比你娘當年還能乾。”
明珠微微垂目:“不瞞舅舅,我其實對我孃的印象也模糊了。每每想起來一些片段,簡直恨不得畫下來,然而來來去去,就是在夢裡,能記得清楚的也不多了。”
連景瑋聞言,神色也黯然了:“是啊,當年璨兒去的時候,你才七歲是不是?七歲啊,到底能記得的還是不多。”
“是。”明珠點點頭,複又微笑,“可是也不至於記住那麼少。從我小時候開始舅舅您就特彆疼我,讓我騎在您脖子上看燈籠摘果子,您帶著我和蓉蓉出去江上釣魚,我都記得。”
“蓉蓉,”連景瑋喃喃道,“蓉蓉。她雖然小,可是特彆聽話,比你聽話多了。兩三歲的小人兒,跟麪糰兒一樣的漂亮娃娃,不愛哭,你在船上的時候還亂跑呢,她就乖乖坐我懷裡。”
明珠低了頭,細碎的疼痛從心口蔓延,她已經許久許久不曾去細細回想年幼的妹妹,美麗的母親,和英姿勃發的父親了。其實她從小就過目不忘,一切她都記得。她記得父親和母親相視而笑的甜蜜,記得妹妹溫柔安靜的睡臉,記得一家四口坐船到青江時,彼此依偎著望向那一輪明月的靜謐與美好。
然而,明珠更記得,當她親手從青江滿地的血汙與殘屍之中,找到妹妹蓉蓉已經全然冰冷的屍體,小小的手中還緊緊握著她親手做的如意扣。她更記得,父親和母親下葬之前,她是如何親手洗淨他們的屍身,親筆記錄每一道傷痕,親自在一家三口人的棺材上填上每一鏟的土。
當時霍陵與蕭佐等人都在跟前,勸她隻儘力致祭即可,眾人自然會將墳塋好生建造修繕。
但年方七歲、滿身重孝的她平平靜靜地跪在霍陵跟前磕了八個頭,用猶自稚嫩的聲音說:多謝叔父大恩。今日我想親手填上每一剷土,就如同我將來必定親手為我爹孃妹妹、並雲江堂的叔伯兄長們,報儘每一筆的仇。
一鏟一鏟,她從上午一直填到了日落西山,小小的手掌上滿了血,淚流滿麵也不曾出聲嚎啕,待到填上最後一鏟時,她脫力昏去,之後整整昏迷了三天才醒來。
自那以後,她再也不是連江寨裡笑靨如花的表小姐,她是浴血百戰,睥睨天下的連雲之主。
“舅舅,”明珠抬頭,微笑裡是平靜與悲涼,“有些事,我還是得跟您交代一聲。”
連景瑋臉上原本的傷感與笑容儘皆褪了去,轉過頭看著地麵:“明珠啊,你過來餓不餓?我這有新醃好的辣筍子,你最喜歡吃了。”
明珠的聲音中帶了一絲疲憊:“舅舅,飲食再清淡些吧。我冇有多少親人了,以後,或許會更少。”
連景瑋靜了靜,終於歎了一口氣:“你們都長大了,下一輩的事情,舅舅真是管不了了。”
明珠搖頭道:“舅舅,天底下的事情,不如意者十有九八。我若能不叫您操心,定然不叫您操心。隻是這舟山堂如今的情勢,我此行已經是不得不來。”
連景瑋的呼吸愈發深長,長歎了兩聲,冇有說話。
明珠又道:“當年的事情,旁人或者全然不知,或者所知不全,但五年前,我是給您交過底的。北墨霍三爺雖然對我好,但派來支援的人裡頭,也有一半是墨宗主給的。鴻溟派也是一樣,我師父是我爹的大師兄,他給了一半人,掌門另給了一半人。至於百花穀,穀主雖然是我孃的師父,但若不是如今的三穀主一心想向外拓展,便是有北墨和鴻溟派的麵子,我也斷然拿不到當時的人力和物力。他們三方的勢力放進來,纔有我當時能殺死連景玥連景琭、覆滅淮陽幫、後來一統三江口的實力。”
連景瑋拿過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嗯。”
明珠平靜道:“他們出的人,也是刀頭舔血、儘忠賣命的。他們出的錢財、丹藥、物資,更是實打實的。這一切不全是因為我爹爹媽媽的麵子,更不是連家的麵子。北墨、鴻溟派和百花穀這三家支援我,一半是道義,另一半就是為了回報的利益。以當時連江寨的殘局,罩不住這樣一個郴江堂,我若不接盤做幫主,就隻能自立門戶。”
明珠頓一頓,終於又道,“更何況,當年連景玥跟淮陽幫、青江府甚至還有赤霞派的人勾結,在青江截殺我一家,老爺子是默許的,您知道吧?”
“明珠——”連景瑋再不想聽見,也不能再聽不見了,“當年的事情……”他轉身望嚮明珠,年輕姑娘澄澈的眼光裡無悲無怒,隻是鎮定與沉靜。連景瑋越發覺得無力,彷彿回到了當年。
乍聞青江慘變,近百人命血染江川,二弟連景瑜、三妹連景璨並妹夫明湛暉、外甥女蓉蓉儘皆慘死,彼時的他目眥儘裂、悲憤欲死,然而很快發現父親連英川竟然是知情的、甚至是默許的。徹骨的內疚與無力感完全吞噬了連景瑋,自那以後,他再也冇有底氣去直視明珠了。
明珠望著連景瑋的眼睛:“舅舅,如今我跟您舊話重提,是希望您將來不要怪我。人生天地之間,公道忠義為先。我既然身為連雲之主,就當公平處事。應當分給表兄弟的,決然不會虧缺;但超過了他們應得之分,還要人心不足,我就冇有辦法了。”
明珠起身,又向著連景瑋鄭重道:“舅舅,表兄弟們若是能上進,天地廣闊、大有可為;他們若是能安分,我一定叫他們富足餘生;若兩者都冇有,那麼山窮水儘之時,我也儘力保住一條連家的血脈。外甥女不孝,望您恕罪。” 言罷,便跪下給連景瑋磕了一個頭,複又起身:“您多休息,我告辭了。”
話音甫落,便聽“嗖”的一聲大響,竟是勁弩破空,金鐵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