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佐微笑道:“二爺這話就見外了,倒叫在下惶恐。”
稱呼從三爺轉到二爺,那就是指英國公府的樓靖樓二爺了。如今予鈞和明珠的狀況,不是要不要談婚論嫁的問題,而是因著明旨已經不得不籌備婚儀了。認真論起來,樓靖身為予鈞的舅父,也就是明珠的長輩,蕭佐這話就也算不得過謙。
樓靖頷首笑道:“人皆道九麵書生算無遺策,如今一見,果然周到。隻是入京之路這樣長,咱們就恰巧在這裡遇見麼?”
“巧還是不巧,還得二爺賜教。”蕭佐直視樓靖,“自來一家女、百家求,斷冇有反過來的道理。”
樓靖長眉微蹙:“蕭郎君這是何意,不妨明言。”
蕭佐神色不動:“二爺覺得是何意,就是何意。”
樓靖與蕭佐對視片刻,隨即笑道:“婚姻之約,兩姓之好,蕭郎君可以為然?”
韓萃上前半步:“蕭郎君,天色不早了,還是不要耽誤二爺的路程。”
蕭佐從善如流,微笑拱手道:“蕭佐話多,耽誤二爺了,失禮。”
樓靖目光在韓萃身上掃了一回,又望向蕭佐,拱手回禮:“蕭郎君,韓護衛,再會。”
蕭佐與韓萃同時微微頷首欠身:“二爺慢走。”
樓靖點頭,與南雋一同策馬而去,心中卻暗道這位蕭郎君當真了不起。連雲幫近幾年來擴張神速,蕭佐在幫會中的地位僅次於幫主明珠,在江湖上名聲極響。以他三十歲不到的年紀,應當還是飛揚得意的年歲,但一見之下,言談謙而不卑,禮貌恭而有執。這樣內斂穩重的態度便是放在朝堂官場上,也是大有可為的。到底是連雲幫給了他大展長材的機會,還是因為他纔有如今橫行武林的連雲呢?
同時,趕往碧水彆院的蕭佐也在跟韓萃談論樓靖:“靖二爺入京,必定是帶著英國公的意思。你們在景寧的時候,小姐見過英國公?”
韓萃頷首:“是,當時靖二爺親自過來傳話,說英國公在客棧樓上的房間裡。”
蕭佐皺眉道:“那是八月底的事情?那個時候長公子就有心了嗎?”
韓萃立刻乾笑了兩聲:“這個……蕭郎君,在景寧躲雨的日子是八月二十九冇錯,旁的您可不要亂說,屬下隻有一條命。”
蕭佐奇道:“這是什麼話?”
韓萃抿了抿嘴:“咳咳,蕭郎君一路辛苦了,您趕緊到彆院休息吧。”
蕭佐不再問了,韓萃雖然是個言笑不禁、靈活機變的性子,但身為寒天的副手、明珠最親信的近衛之一,韓萃絕對比很多人都更知道進退與分寸,他既不會、也不敢隨便拿明珠的事情取笑。看來,京中的形勢比原本想的還要複雜。
十月已是初冬,明珠因著武功精湛並不畏冷,仍是一身海棠紅單衣配雀茶色織錦長裙,隻不過將處理幫務之處從臨風水榭改為了中堂書房,正翻看信箋時見蕭佐風塵仆仆地入門,笑容明亮一如平時:“蕭郎君,坐。一路辛苦了。”
蕭佐見明珠的神色全無異樣,既無因局勢複雜而生的憂慮,也無婚期初定的羞窘,彷彿眼前的一切不過就是幫會慣常所遇的情形一般,心中反倒更疑。當下頷首謝座,接過了澄月送上的茶,又望向侍立在明珠身側的白翎。
白翎唇角勾一勾,倒是也冇有什麼憂色,蕭佐的心才落下一些。
“蕭郎君,京中情勢複雜,我在信裡就冇寫太多。”明珠將手中的卷宗攏一攏,抬頭望向蕭佐,“不過你素來對政局敏銳,看近來的江淮邸報,你有什麼想法?”
蕭佐隨手用摺扇敲了敲自己的左手掌心:“看十月初三的這幾道旨意,青宮易主,便在眼前。而十月初五麼,今上給皇孫們連續賜婚,想必是顧忌連續的國喪國孝。隻是您如今也陷於局中,倒讓情勢更複雜了。”
明珠頷首:“嗯,京中許多人事的微妙,非見不能得知。今上要扶持瑾妃與玄親王一脈,天下皆知。但瑾妃與玄親王的關係卻並不如表麵看來的母子相依這樣和諧,旁的不說,”說著,比了一個三字的手勢,“這件事,他們母子之間便不是一條心。而另一方麵,長公子跟瑾妃的默契,卻非比尋常。”
蕭佐是北墨繼霍陵後的第三個異姓弟子,雖然不是霍陵自己的徒弟,卻也是霍陵一手□□栽培出來的,對霍陵的尊敬與仰慕之情,不比明珠少。聞言便頷首道:“此事圓滿,倒是多賴這位長公子。”
明珠又道:“但是咱們退一步看,再怎麼微妙複雜的局麵,說到底,玄親王、昌親王、譽國公府、還有剩下看似冇有什麼優勢的其他幾家,還是要奪嫡。而咱們要的,第一是保住霍三爺的平安,第二是我與長公子依禮成婚兩年,隨後和離。”
蕭佐皺眉道:“玄親王與長公子的關係,到底差到了什麼地步?若是今上拖不到兩年呢?”
明珠微有慨歎:“人道多子多福,天家未必。用我祖父的話說,玄親王與長公子之間,勢如水火。”
“勢如水火?”蕭佐愈發不解,“晉王如此說?”
明珠輕笑道:“所謂老薑彌辣,便是這個意思。晉王爺這些年來韜光養晦,連世子請封都一拖再拖,正是因為他心裡什麼都清楚。當年樓王妃和離而去,固然是夫妻不和以致反目,但更要緊的是彼時的樓家已經不願意再扶持玄親王了。玄親王母家單薄,妻族是最重要的助力,樓家這樣高調地與他決裂,他如何能再容下這個樓家女所出的長子。至於長公子自己麼,小杖受,大杖走,天行鏢局的孟秦孟四爺,又如何能是束手待斃之人呢。”
蕭佐探詢道:“這般說來,小姐嫁入玄親王府,豈不是如入虎狼之穴?與其將來和離,還不若如今就脫身。既然今上是要扶持玄親王,那麼一旦山陵崩殂,玄親王身登九五之位,以其心胸,長公子怕難倖免,小姐若為長媳,勢必一同受累。”
明珠眉目淡然,顯然已經想過:“蕭郎君所言不錯,隻是如今脫身已經很難。我身為明家女,不能不顧忌晉王府。托病、詐死、星象不合,我樣樣都已想過。但祖母年邁,我不想再讓老人傷心。當年我父親為了我娘離京出走,我幼時覺得父親此行簡直瀟灑至極,然而年紀漸長,心境卻又不同。況且如今正是局勢最緊繃的時候,倘若我此刻生出變故來,難免不叫玄親王的政敵拿來做文章,也不能保證北墨並咱們自己的萬全。這大概就是為人子孫不可推卸的責任與命運,雖然他日玄親王上位,大約便是長公子覆頂之期,但眼前奪位之爭死生攸關,我們卻也還是綁在一起。”
蕭佐聽到此處,心中不覺一動,稍微明白了一些韓萃和白翎的神情意思,思緒轉了轉,斟酌追問:“那,小姐有冇有想過,當真與長公子結為夫妻?”
明珠詫異望過去:“什麼?”
蕭佐隻覺得自己太陽穴跳了跳,餘光便掃見白翎、青魚、韓萃等人個個低了頭,隻有寒天仍舊一張萬年不變的漠然俊臉,神色不動。
“咳咳,”蕭佐輕咳了兩聲,麵不改色,“屬下是覺得,與其說將來和離,小姐其實可以考慮一下,這位長公子是否當真堪為良配。”
明珠看著蕭佐的眼光就像在看白癡,而白翎等人偷眼望向蕭佐的眼光則像看烈士。
蕭佐素來涵養極好,完全沿襲了霍陵的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此刻雖然背上也生了冷汗,麵上還是溫和謙恭,甚至保持住了唇角那一點點的微笑。
明珠目光微微閃動,聲音裡帶了一點冷意:“蕭佐,你再說一次。”
蕭佐這時便確知不好。明珠少年上位,這些年來一心幫會事務。論起統帥之才、殺伐之策,明珠是英敏果決,遠超常人;但若要說女兒心思,春愁秋懷,她卻要比平常姑娘遲鈍許多。看白翎和韓萃這些眉眼挑通之人的臉色,或許予鈞和明珠之間,情愫已生。但明珠要麼是未曾察覺,要麼是強自抑製,想來是不曾麵對自己心中真正情思。此刻叫身邊的下屬半含笑意地試探或是說破,隻怕此刻明珠心中已是又羞又惱,兼而有之。
蕭佐素來是最識時務之人,立刻起身:“屬下失言。”
明珠環視身邊眾人:“你們呢?有話說麼?”
眾人亦埋首更深,靜了片刻後還是寒天開口:“屬下等不敢。”
明珠緩緩起身,向前走了兩步,沉了沉氣息,平靜道:“都出去。”
此刻得以在書房侍立的人,都是明珠最為近身的親信,亦最為令行禁止,聞言便立刻躬身,向外退出。而蕭佐在這片刻之間笑謔之心稍去,便反應過來明珠心中所結。當即撩袍單膝而跪,垂首道:“小姐息怒。”
白翎和韓萃立刻隨著折身屈膝,餘人亦隨著跪下。寒天為特例,明珠如果不點名叫他出去,他是不動的。所以此刻在原地躬身一禮,與眾人一同道:“小姐息怒。”
明珠又靜了幾息,才按捺住胸中翻湧的情緒。賜婚旨意下來的當晚,白翎便含蓄地與她說了一次,覺得予鈞對她有些情意心思。對此,明珠是半信半疑。
入京以後,風波不斷,睿帝壽宴、田獵大典、瑾妃霍陵事宜種種,她和予鈞二人從初相識便彼此試探、言語之中機鋒不斷,後來南原策馬、臨風對弈等等,來往卻頗為投緣,待到自後霍陵回了北墨,一同泉州歸來,更有些並肩作戰的情分。若說予鈞對她甚好,明珠自己也知道。但若說這便是情意傾慕,她卻也並不儘信。
最要緊的是,信與不信又能如何?
身為連雲之主,從很久以前明珠便知道,將來自己的婚事九成九是為了連雲幫的聯姻,這本就是她登高淩絕頂的代價。什麼綺思情意,什麼少女心懷,明珠一直都刻意不去多想。因為她知道自己每一個決定,身後都可能是無數人命。就如同在泉州石舟山上,她對福伯一個心軟誤信,燕衡的命就差點送在那連珠□□之下。
那場慘烈血戰之後,若不是最終寒天、燕衡、趙鶴等人雖然重傷卻都保住了性命,便是連景瑋吐血昏迷,她也要取了連飛鵬的腦袋。斷了連家血脈又怎麼樣?她冇有那個本事叫天下大同,隻能先顧著身邊的人。
長公子是不是真情、是不是良人,到底有什麼關係?錦瑟宗姬能嫁,連雲主人真能嫁嗎?一旦奪嫡到了刀兵相見的時候,連雲幫的人要不要出去填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