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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琴〔“著工匠修好,給顧母妃送...〕

顧燕時僵立在那兒,冷汗一重重冒出來,沁在肌膚與衣衫之間,滑膩難受。

夜色已很深了,屋裡燈火通明。最近的一盞油燈就在江德陽身邊的榻桌上,澄黃的燈火忽而顯得刺目,讓顧燕時避之不及。

幾息之後,她穩住心神。鴉翅般的羽睫低下去,她福了福身:“攪擾公公歇息了。”

言畢她即刻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腳步很有些急,慌亂畢現。

行至門邊,身後傳來一聲陰森的冷笑:“太貴人可要想清楚。”

顧燕時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住。

江德陽毛躁粗短的手指抓起榻桌上的一對核桃,慢悠悠地轉著:“牢獄之災怕是不等人呐。”

顧燕時毛骨悚然。

立在這臥房門邊的位置上,她的視線恰可投出屋門,望見室外。

門外夜色淒迷,大雪紛飛;身後一片和暖,卻有野獸蟄伏。

短暫的怔忪之後,顧燕時一腳踏出門檻,步入雪夜。

從江德陽的住處到教坊的大門需穿過整個教坊,距離不近。坊中歌樂聲未停,顧燕時行在其中,絲竹雅樂籠罩四麵八方,雖是動聽,卻顯空靈。

她的心跳快了幾回,頭腦一陣陣發脹,腳步不禁越來越快,隻想逃離這地方。

終於邁出大門,顧燕時一下子送了勁兒,腳下一軟,所幸被蘭月一把扶住:“姑娘?”

蘭月看著她發白的臉色,有些心驚:“怎麼了?江公公不肯幫忙?”

顧燕時貝齒緊咬:“他……他要……”

“要什麼?”蘭月神色急切,“這樣的關頭,但凡我們給得起的,給他就是了。”

話未說完,蘭月就發覺她的手冷透了。

薄唇翕動幾度,顧燕時聲音更低下去,沙啞地吐出兩個字:“要我。”

蘭月一愕,不再多勸:“奴婢陪姑娘回去歇著。”

顧燕時點點頭,主仆二人沉默無聲地回壽安宮。行至半路,雪停了。風卻颳得更凜冽了些,令人雙頰都疼。

這樣的天氣,到了深夜自然更冷。顧燕時份例中的炭不多,隻得省著用。白日裡根本不敢生,才能勉強供夜裡取暖。

而在這樣的風雪夜裡,炭火就愈發顯得不夠用了。顧燕時睡至後半夜便被凍醒,縮緊在被子裡,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的胡思亂想下硬捱到天明。

好在翌日是個晴朗的好天。

清晨時分,陽光從殘舊的窗縫滲進來,帶來一縷暖意。顧燕時鼓足勇氣揭開被子,匆匆穿好衣裳,等了一會兒,蘭月才進了屋。

“你出去了?”顧燕時問。

蘭月笑道:“去宜太嬪那邊討了些熱水,一會兒姑娘喝了暖暖身。”

同彆人討熱水,就能省省自己房裡的炭。這樣的日子,還不如她在家裡的時候。

若不是要救父親的命,她好想回家。

顧燕時忍了忍,將這份酸楚驅散。在蘭月的服侍下簡單洗漱了一番,又吃了幾口尚食局送來的半冷的早膳,就抱起琵琶:“走吧。”

她這屋子背陰,白日裡又不敢生炭火,比外頭的一些地方還要陰冷,她就寧可多在外頭待著。

主仆二人一併向北而行,走過太貴人們所住的幾處院落,又經過太妃太嬪們華貴氣派的宮室,便到了壽安宮中的花園。

本朝素來看重孝道,這供太妃們日常消閒的花園修得大且講究,園中假山、湖泊、涼亭一應俱全。

顧燕時最喜歡的就是園中東側那座假山上的那座涼亭。這地方最初是蘭月找到的,上午時總是陽光很好,照在身上很暖和。

側倚亭中,顧燕時撫起了琵琶。

她的琵琶是自幼就學的,那時地方上有官員想送美人入宮討先帝歡心,看中了她的姿色,就請了青樓裡的花魁教她。

這一學就是七八年,琵琶在她懷裡好似有了魂,嘈嘈切切聲聲靈越。

彈至臨近晌午,蘭月自去取了膳,便也拎來亭中,直接在亭子裡用。

用過午膳,顧燕時多要小睡一會兒,平日自是在房裡睡的,然今日陽光這樣好,她就索性將琵琶放在一旁,攏了攏鬥篷,倚著涼亭硃紅的漆柱睡去。

半夢半醒之間,忽聞“啪”的一聲悶響。不及睜眼,又聞假山下厲喝:“何人驚駕!”

是宦官尖細的嗓音。

顧燕時驟然轉醒,往下瞧了眼,麵前參天巨鬆的樹枝間依稀透出人影數道,最前頭的一抹玄色尤為顯眼。

她驚慌起身,窒息一瞬,才見身邊空空,應是琵琶掉下去了。

底下的宦官又喝:“還不下來見駕!”

顧燕時打了個寒噤,蘭月的手在她腕上一握:“姑娘彆慌。”她輕聲道,“奴婢下去便是。”

言畢不等顧燕時反應,蘭月便向涼亭外走去。假山一側鋪有石階,蘭月很快行下假山,繞至山前石子路上。

抬眸掃見禦駕,蘭月俯身下拜:“陛下恕罪。涼亭中是太貴人顧氏。”

適才疾言厲色的宦官脖頸一縮,不敢再言。

一派安靜裡,蘇曜的視線落在兩步外的琵琶上。

這琵琶是酸枝木所製,頸鑲象牙,身上描著精緻的燕子銜泥銀紋。

眸光微淩,他低垂的眼簾遮住一份陰翳,提步向前。

顧燕時躲在漆柱後悄悄側首,視線透過重重疊疊的鬆枝看到他往前走,一顆心直提到嗓子眼。

行至琵琶前,蘇曜駐足,俯身將琵琶撿起。

琵琶摔壞了。一側有了裂痕,弦也斷了兩根。

他抬眸望向山上涼亭。

因恰有鬆葉遮擋,初時未見人影。仔細分辨,才見一根漆柱兩側依稀露出了些衣裙邊角,是有人死死貼在後麵躲藏的樣子。

蘇曜心下輕笑,側首將琵琶遞給宮人:“著工匠修好,給顧母妃送去。”

“諾。”他身邊的宮人忙小心地將琵琶捧住,蘭月一拜:“謝陛下。”

皇帝未再多言,提步離開。顧燕時目不轉睛地盯著,直至蘭月回到亭中來才鬆了口氣。

“怎的把琵琶拿走了?”顧燕時問。

隔得遠,方纔山下的幾句交談她聽不著。

蘭月道:“琵琶摔壞了,陛下說讓工匠修好再送回來。”

“哦。”顧燕時安了心,蘭月又說:“真多虧陛下有這句吩咐。奴婢瞧那琵琶摔裂了一大塊,若咱們自己找人去修,又不知要花多少錢。”

這句笑侃如小錘般在顧燕時心頭一擊。

“糟了!”她忽然變了臉色,“昨日太慌,竟忘了跟江德陽將銀票拿回來!”

足足五十兩。江德陽看不上眼,對她們而言卻不是小錢。

蘭月啞了啞,一喟:“罷了。”她搖搖頭,“這些有權有勢的太監手狠心黑,送到手裡的錢斷不可能吐出來的,姑娘彆去想了。”

蘭月這話也是番道理,可道理易懂,顧燕時心底卻還是自責。

她們手裡實在太缺錢。五十兩銀子哪怕買些炭來也好,卻就這樣打了水漂。

回到房中,顧燕時懨懨半晌不言。蘭月倒好似全冇掛心,邊拿舊布擦著四下裡的灰塵邊道:“姑娘方纔冇看見陛下。奴婢瞧了兩眼,就覺得可惜。”

顧燕時淺怔:“可惜什麼?”

蘭月一歎:“陛下真如傳言中一樣,玉樹臨風,氣度不凡。奴婢便想姑娘若是晚半載進宮就好了,就算不提眼下的處境,給陛下當妃嬪也遠好過服侍先帝。”

顧燕時苦笑:“今上勵精圖治,可未必會像先帝那樣廣納嬪妃。”

蘭月想想,點頭:“這倒也是。”

“所以何必去想這些呢?”顧燕時沉然,“命數如此,已改不了了。我現在隻想爹爹能好好的,好歹全須全尾地從牢裡出來。”

“會的。”蘭月口吻放緩,上前撫了撫她的後背,“隻要姑娘能留在宮裡,必定冇人敢動主君。”

是。隻要她能留在宮裡,外頭摸不清虛實,就冇人敢動爹爹。

但前提總歸是她能留下。

.

次日下午,修好的琵琶就送了回來。弦儘數換了新的,摔裂的地方冇留半點痕跡。

顧燕時輕輕撥絃,樂音入耳,靈越動聽。

這樣便好。有琵琶在,她就還有一技之長,還可繼續走走門路、碰碰運氣。

當日傍晚,再一場大雪覆下來。雪斷斷續續地下了一夜,在宮道上積得極厚,來不及融化,也幾乎來不及掃清。

大雪紛飛裡再迎來清晨,便是臘八。

臘八放在往年並不大賀,隻由天子下旨賜些臘八粥便了了。今年卻有些不同,因此日恰好碰上百日熱孝終了,穿著素服悶了百日的眾人都終於鬆快下來,不乏有人想藉此熱鬨一二。

然而這樣的熱鬨,也非人人都能有。

地位尊貴的太妃太嬪們自然各有宴席,給宮人們的賞錢也不在少數。

太貴人們卻大多過不了這樣隆重的節。太後下旨命尚食局給她們一人添了缽臘八粥,另賞了一副首飾,就已是格外的照應。

臘八粥在傍晚時分送到眾人房中,讓太貴人聚居的幾處院落都添了一重喜氣。

彼時蘭月不在房裡,顧燕時瞧將那缽粥裝進食盒中攏住熱氣,想等蘭月回來一起吃。

然而兩刻後,蘭月回來時神色驚慌,跑得氣喘籲籲:“姑娘!”

她扶住門框喚了一聲,喘了口氣,就繼續跑進屋來,邊緩氣邊告訴她:“姑娘……教坊那邊來人傳話,說江公公開口,讓姑娘去含元殿的宴席上獻個曲!”

顧燕時驚然起身:“什麼?”

“真的!”蘭月上前,一把拉住她,神色間多有幾許激動,“或是……或是江公公看在那五十兩銀子的麵子上願意幫我們一把?”

顧燕時秀眉蹙起。

她不信。

相較於相信江德陽是看在那五十兩銀子的份上願意幫她一把,她更願意相信江德陽還是對她有所圖謀。

但是……

顧燕時咬一咬牙,回身取下了擱在矮櫃上的琵琶。

她得去。

留給她的時間已不多了,露臉地機會必要抓住。至於江德陽若還對她有所圖謀,她隻能拚著一手琵琶絕技賭上一賭。

含元殿的宮宴上身份尊貴者眾多,她賭她能博得一聲稱讚。

宗親朝臣也好,嬪妃命婦也罷。隻消有人看得上她的琴技,江德陽許就不得不為此留下她以備不時之需,也未必還有膽子圖謀其他。

她在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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