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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回到內閣時,已經是未時末了。知道他要回來,張居正早就吩咐人,將首輔值房的地龍燒起來。等他在張居正的攙扶下進屋時,裡麵已經是溫暖如春了。
緩緩在躺椅上坐下,徐階疲憊的閉上眼睛……老首輔畢竟是老了,在乾清宮的兩個多時辰,已經耗儘了他的精氣神……閉目歇了許久,徐階才接過老仆人遞上的蔘湯,呷了口在喉中停留片刻,才慢慢嚥下去。如是反覆了五六次,他蒼老的臉上才恢複了些血色,拿過口布擦擦嘴角,輕聲問道:“和鄒應龍談過了?”
“是,但他不敢出頭,隻答應安排人去做。”張居正點點頭,輕聲道:“您放心,隻要入了彀,就由不得他了……”說著眉頭一皺道:“但這樣做的風險不小,尤其師相和皇上的關係……並不融洽。”
徐階點點頭,上身完全靠在椅背上,緩緩道:“是啊,所以老夫纔有今日一行,就是想確認一下皇帝的態度……還有那個陳老太監,到底可不可靠。”
“結果呢?”張居正關切問道。
“還行吧……”徐階眯眼望著麵前的嫋嫋檀香,腦中將今天與皇帝見麵的始末,再仔細的過一遍,良久才沉吟道:“似乎老夫這段時間稱病起了作用。內閣的現狀終於讓皇帝明白老夫的作用。所以對老夫的態度,要比以前客氣不少……”想到皇帝最後那無奈的語氣、落寞的歎息,他愈加相信自己的判斷道:“毋庸諱言,因為高拱的緣故,皇帝對老夫有成見。但他畢竟要以朝政大局為重,隻能與老夫恢複關係……加上陳宏在邊上替老夫說話,應該問題不大。”
“那陳宏可靠嗎?”張居正輕聲問道。
“問題不大。”徐階還是那一句,道:“從今天的事情看,昨日皇帝把孟衝、滕祥交給海瑞的決定,確實跟他關係不大。所以今天老夫一說要叫停,他就大力支援,還通過稱讚老夫,暗暗把拙言貶損了一番……至於他到時候會不會幫忙,這個還得繼續下功夫。”說著話,他又想起沈默和陳宏的那次‘密室之謀’,就像根紮在心上的刺一樣,讓老首輔不得安心。
沉吟片刻,徐階看看張居正道:“你說他如果幫我的話,能圖個什麼?”
“若從私慾講,無非權與財。先說權,他是司禮監大璫,現在又一統大內,達到宦官的極致,不可能再有這方麵的要求;至於錢財,元翁是出了名的清官,他應該知道,您是不可能在這方麵滿足他的。”張居正條理清晰的分析道:“那就隻有道義和公心,他欠您個人情,所以從道義上幫您一把,也說得過去;至於公心,對太監來說,就是為皇帝著想的心。要是他覺著,這樣是為皇帝好,自然會幫您說話……”從自欺欺人中走出來,重新認清現實的張居正,顯然纔是真正的張居正。
讓張居正這一分析,徐階又信心不足起來,喃喃道:“人情值多少錢?對我們文官來說,那是比天還大;可對閹寺來說,似乎是可大可小,不認也冇人說他們什麼。”
“所以關鍵還是帝心。”張居正沉聲道:“帝心難測,何況您與當今並不融洽,師相請三思,不要以身犯險!”
“唔,你說的不無道理……”徐階對張居正的冷靜十分欣慰,連帶他自身也慎重起來:“先讓鄒應龍的人試試水吧,他不動也是對的。”
師徒二人正在說著話,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張居正沉聲道:“誰?”
“老爺,是我,遊七!”外麵傳來熟悉的聲音。
“學生的管家來了。”張居正輕聲對徐階道:“他向來和馮保的管家聯絡。”這叫‘示之以誠’,認清現實後,張居正不再對徐階隱瞞自己的小動作,一切以修複關係為重。
“叫他進來吧。”對於張居正私通內監,徐階一點都不意外,顯然早就知道了。
遊七進來後,趕緊給徐階磕頭。
“這麼著急來找你家主人,”徐階饒有興趣的打量著,這個號稱‘京城最有才華的管家’道:“肯定有什麼急事吧?”
“但說無妨,我對師相冇有任何隱瞞!”張居正沉聲道。
“是……”遊七深吸口道:“回相爺,有訊息說,孟沖和滕祥把我家老爺給咬出來了!”
“什麼?”張居正一下站起來,臉色大變道:“胡說八道,宮裡把他倆交給鎮撫司,就已經是巳時末了!未時不到,停止審訊的旨意便送達了大理寺!孟衝、滕祥就是再蠢材,也不可能連一個時辰都撐不住!”說罷陰著臉問道:“難道用刑了?”
“冇有,毫髮無損。”遊七悶聲道。
“你親眼所見?”張居正逼視著他道。
“聽說的……”遊七縮縮脖子道。
“少在這兒危言聳聽,”張居正揮袖嗬斥道:“去探明白再報!”
“是……”遊七看老爺兩眼都紅了,知道他在遷怒,趕緊應一聲,再朝徐階磕個頭,便連滾帶爬的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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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時間回撥兩個半時辰,那時徐階剛剛坐上進宮的轎子,張居正還在寫信,而滕祥和孟衝兩個,纔剛被從東廠詔獄提出來,交到鎮撫司手裡。
海瑞和楊豫樹,則在簽押房中,參詳剛剛收到的上諭。
“這真是咄咄怪事,”楊豫樹捋著最近疏於打理的鬍鬚道:“讓外官審訊內廷的大太監,似乎還從未聽說過。”說著看看海瑞道:“不過看來你說得對,皇上和內閣,是下決心要徹查此案了。”
“不見得,”海瑞卻慢慢搖頭道:“方纔徐閣老出門了,現在應該已經進午門了。”
“什麼?”楊豫樹難以置通道:“你,你竟然派人盯元輔的梢?”
“有何不可?他徐閣老一出門,京城的大小神仙就都知道了,”海瑞淡淡道:“我們要是什麼都最後知道,隻能一直被人牽著鼻子走。”
“你厲害!”楊豫樹伸大拇哥,笑道:“不過這次盯得對!”徐階突然結束蟄伏,急忙忙的進宮,自然是要應對這道突然的上諭……雖然結果如何還未知,但以推測看,憑首輔大人的麵子和能耐,說服皇帝的可能性很大。
“要是上諭突變,我們卻已經著急開審,那就被動了!”楊豫樹頗為慶幸道:“幸虧知道的早啊……”說著說著,卻見海瑞坐在那麵如寒霜,他的聲音漸小道:“你想說什麼?”
“徐閣老這樣做的目的何在……”海瑞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當然是不讓案子審下去了。”楊豫樹道:“萬一再牽出一兩位閣老,內閣的顏麵何存?”
“內閣若想要麵子,就不會讓我來問這個案子!”海瑞冷笑一聲道:“我看那兩個太監身上,便有我們苦苦尋找的真相!神仙們冇料到,皇上能讓外廷審他倆,這才慌了神!”頓一頓,深深歎息一聲道:“隻是想不到,徐閣老竟也牽扯進裡麵,太讓人失望了。”
“連首輔你也敢編排!”楊豫樹趕緊道:“說不定,元翁隻是從大局考慮,單純想息事寧人呢。”
“但願如此吧……”海瑞毫無誠意的應一句,便微閉上雙目。楊豫樹知道,這是他進入思考狀態的表現,不禁暗暗祈禱:‘佛祖保佑啊,千萬彆讓他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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冇有讓他久等,海瑞睜開眼,沉聲道:“必須要審!否則這個案子,將成為死案,永無結案的一天!”
“怎麼會呢?”楊豫樹不通道。
“因為元輔插手了,徐閣老既然做了初一,就不會漏了十五!”海瑞冷冷道:“必然不會再給我們機會,把真相揭開了!”說著右手握拳,重重一錘左掌道:“我們這兩個小欽差,隻能利用這點時間差了!冇什麼好說的,審不出來就永遠失敗!”
“偏激了,剛峰兄!”楊豫樹眉頭緊皺道:“我知道你個剛直之人,上憂社稷下憂黎庶!可我大明朝也不隻你一個憂國憂民!說句不中聽的,比你頭腦清醒、高瞻遠矚的多了去了,他們未嘗不想消除內鬥內耗,上下一心,振興大明!但你翻遍二十一史,就會發現,那簡直就是二十一部內鬥史!這已經刻在國人的骨子裡了,改不了的!你這次把一些人打下去,很快就有另一些人跳出來跟你鬥,你永遠不會缺少對手,直到你被打下擂台去。”
這番話,顯然是針對那天,海瑞在長安街上的慷慨陳詞而發;顯然楊豫樹早就想說,隻是一直忍著冇說罷了。
“隻要我們把目前的案卷呈上朝廷,必然可以引發都察院的大換血,那些卑劣無恥之徒,將被熱血忠義的新言官取代!萬世之功,一步之遙,這件事成了,你我就有功於社稷,善莫大焉!”他一臉請求的望著海瑞道:“退一步海闊天空,進一步頭破血流!剛峰兄,不要再貪功了,把內閣扯進來,將前功儘棄!貪心不足蛇吞象的結局,難道你不明白?”說完竟起身朝海瑞深深一躬道:“剛峰兄,你就聽我一回吧!”
海瑞站起來,走到一邊,避開楊豫樹的行禮,口中卻慢而有力道:“下官隻是個舉人出身,又出生於海島蠻夷之地,本應老死在南平教諭的任上,卻陰差陽錯,先成了知縣,又成了知府,再當上京官,從郎中而少卿!官兒越做越大,竟比那些兩榜進士,還早穿上了紅袍!我常常問自己,朝廷到底何以對我如此抬舉!”說到這裡他提高了聲調道:“無非因為我海瑞眼裡不揉沙子,口中敢說真話!”
楊豫樹愣在那裡,他卻忘了這個男人,從始至終就是不一樣的。
“我從嘉靖二十八年誤入官場,至今已經十八年之久。十八年裡,我見識了從南到北、從地方到京師的處處官場。我看到的、知道的隻能用四個字來形容,那就是‘一丘之貉’!無論是福建南平那種窮鄉僻壤,還是富甲一方的蘇鬆淮安,還是號稱首善之都的北京城,每一處的官員都在明火執仗的拉幫結派、排除異己!那些‘為國牧民’的大小官員,每天挖空心思,所想的隻是如何保住自己位子,以及如何去搶彆人的位子。所以我大明兩京十三省的每一處官場,都瀰漫著算計和防備的氣息——人人各懷鬼胎、精於算計,卻隻算自己的小賬,不算國家的大賬!”
“讓這樣一群自私自利之徒治國,也難怪大明內憂外患,積弊重重!推而廣之,這天下之病也在於此——我親眼所見,南方之富庶不輸兩宋,卻眼見北方赤地千裡、饑民流離而毫不分潤,甚至出現所繳賦稅不如北方山東、直隸等省得咄咄怪事!再往大裡說,無論是當初肆虐東南的倭寇,還是現在年年犯邊的韃虜,其人數比起我億萬國民,不過九牛一毛。然而就是這九牛一毛,卻能任意肆虐我大好河山,殺戮蹂躪我百姓同胞,原因無他,唯此‘自私自利’耳!”
“朝廷用我,就是用一個真字,我若不一真到底,不如回家奉養老母!”海瑞說著目光如炬的望向楊豫樹道:“方纔大人說‘萬世之功、一步之遙’下官不敢苟同!隻要這天下之大病仍在,就永遠冇有什麼‘萬世之功’!”
“你說的都對,”楊豫樹苦笑道:“可誰能治這天下之病?”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嘛!
“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海瑞卻堅定道:“內閣是朝廷的中樞,更是大明官場的首腦。內閣風氣正,則朝廷風氣正,內閣不正,則天下儘是歪風邪氣!所以你說隻辦都察院,不查內閣,我不能同意,因為這樣毫無意義……你撤了一個王廷相,他會給你換上個李廷相、楊廷相,我行我素、依然如故!都察院要辦,內閣更要參,隻有頭腦清了,才能風氣正,隻有風氣正了,才能祛百病!這樣的道理難道大人不明白?到底是我偏激,還是你們這些兩榜進士鄉願呢?!”說完他朝楊豫樹深深一躬道:“前些天我就說,我海瑞不是忘恩負義之輩,請您今日離開衙門,不要參與進來……朝野皆知,我海瑞無黨!倘若因此獲罪,是我海瑞一人之罪,與大人絕無乾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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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說完了,便靜靜看著楊豫樹,隻見他目光晦明晦暗,表情也陰晴變幻,顯然在進行著激烈的心理鬥爭。
許久,楊豫樹竟‘嗤’地一聲笑出來,指著海瑞笑罵道:“好你個海剛峰,虧我還以為你是個直人,殊不知你真是狡猾!早就打好了算盤,卻一段一段的讓我知道!等我徹底明白你的小九九,已經讓你一步步得逞,無可奈何了!”
“大人也是心存正義,”海瑞難得的紅下臉道:“纔會一直縱容下官胡來。”說著正色道:“但還請您一直糊塗下去,這樣纔不會被我連累。”
“我是主審又是你的上官,你進去了,我能跑得了嗎?”楊豫樹冇好氣道:“審就審吧。審完這一場,我也算對得起良心,對得起讀了半輩子的聖賢書……”說著看看海瑞道:“上次在長安街,我說你捅了天大的簍子,你說那還不算……”頓一頓,竟有些戲謔道:“這次總算了吧?”
這次輪到海瑞愣神,想了一會兒,方點頭道:“應該算…吧……”
“什麼叫吧呀……”楊豫樹直翻白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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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便靜等將嫌犯押到,這期間,楊豫樹不斷的囑咐海瑞,諸如‘宮裡的事由宮裡去審,千萬不要涉及到宮闈隱秘!’或者‘若那兩個太監一門心思,要把事情往宮裡、往皇上身上扯,你可不要不知輕重。一旦捅出那種事情,我們兩個都捲進去,也於事無補!”
海瑞卻如老僧坐禪一般,眼觀鼻、鼻觀心的端坐在椅子上,隻有楊豫樹問他‘聽明白了嗎?’或者‘記住了吧?’時,他纔會微微點頭,表示自己有在聽。
後來楊豫樹也覺著冇勁,就閉了嘴,兩人便安靜等著,直到外麵腳步聲響起……
來的是北鎮撫司指揮陸綸,他朝兩人一叉手道:“二位大人接到上諭了吧?”見兩人點頭稱是,他便接著道:“朝局為重,時限緊迫,請二位大人立刻移步提審房吧!”受審的是前司禮監太監、東廠督公,都是說句夢話都可能泄密的主,當然不能公開審理。
兩人點點頭,拿起官帽戴上,便和陸綸出了簽押房,往前麵的提審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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