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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何嘗不知,有本事的人,往往不屑於以這種阿諛鑽營上位,而對自己一味柔媚的人,一般都動機不純,往往對國家無益,但皇帝是真怕了那些不要命的大臣,真不想重溫當日的噩夢……他躲在西苑二十多年,不肯回宮、不肯上朝,說彆的都是藉口,其真實原因,不過是怕了自己的大臣,怕再陷入孤獨無援的境地。
所以他躲開金鑾殿,就躲開了這個國家的正常秩序,他通過跟內閣幾個人接觸,對這個國家施行著間接地統治,這樣可以避開絕大多數精力過剩的大臣,不必承受以一敵百的痛苦;但他這樣做,無疑加重了內閣……尤其是首輔的權柄和威信——代表皇上與大臣會麵,總製軍政大權,使權威之中遠超本朝曆代大學士,甚至宋朝的宰相也有所不及。
嘉靖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他曾對嚴嵩道:‘公有宰相之實,而無宰相之名,權位之重,雖李、胡所不及。’李、李善長,大明第一任宰相;胡、胡惟庸,大明最後一任宰相,都因冒犯皇帝的權威,被朱元璋哢嚓了。嘉靖如是說,便充分證明,在嚴家父子的問題上,他是清醒的。
那嘉靖為何還要用這父子倆二十年,且極不願意換人呢?因為嚴家父子之於嘉靖,其實就是看門狗、替罪羊和描金馬桶。正因為有這對父子當看門狗,才能把那些討厭的清流自臣擋在外麵,讓皇帝眼不見心不煩;正因為有這對替罪羊,皇帝的不作為才能化為嚴家父子的專權禍國,當嘉靖覺著這父子已經臭不可聞,無法容忍時,就會把馬桶扔得遠遠地。
就是因為這爺倆不得人心,冇法跟群臣真正的抱團,必須時刻緊依著皇權,才能狐假虎威,隨時想開就開的掉,纔不會出現相權過大,威脅皇權的情況,嘉靖才能吃得香、睡得好,閉關多久都不怕……至於老百姓受不受苦?對不起,皇帝陛下根本不在乎。如果他能稍稍不那麼自私,大禮儀也不會發生,大明朝也不會落到今天這般田地。
原本嘉靖以為,姓嚴的馬桶滿了,那就端出去,換上個姓徐的馬桶接著方便。
但現在情況變了,嚴世蕃拿著皇帝的縱容當軟弱,幾次三番的騎在他脖子上拉屎,這條嘉靖親手養大的惡狗,已經不把主人的意誌當回事,想要逼著主人妥協了!
通常這種情況,距離變成狗肉火鍋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龍有逆鱗,觸之則死!嘉靖是個多麼強硬的皇帝?在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為了堅持自己的主張,他能跟全天下作對,哪怕註定要青史蒙垢、跟大臣們離心離德,也不肯改變主意,豈能容忍被一再的挑釁?嘉靖這次是真下定決心,要讓嚴世蕃付出代價!
但事到臨頭,才知道做起來有多難,皇帝、至尊,大明朝的主人,看起來是手握乾坤、隨心所欲、不可違逆的,其實要比平頭百姓更加拘束,不能輕舉妄動。尤其在武人當權過去六百以後,皇帝想要將意誌轉化為人人遵從的法令,就必須有一幫文官的支援;冇有任何人支援的獨夫,將悲慘的失去一切,包括皇帝的權柄。
嘉靖已經在大禮儀中,失去了太多正人君子的支援,現在如果再把小人趕走,還有什麼人肯聽他的?到時候滿朝文武、離心離德,天下士人、橫眉冷對,聖旨出不了紫禁城,黃泉尊嚴淒慘掃地,自己這個皇帝,還是上吊死了算了。
當然不能這樣,還冇到灰心的時候!痛定思痛之後,已經沉淪半載的嘉靖皇帝,終於振作起來,開始對自己的晚年之爭生涯進行佈局。
沈默的判斷一點冇錯,一個如此冇有安全感的皇帝,是不可能把皇位讓給自己的兒子,那所謂的‘想當太上皇’,不過是嘉靖拋出來的煙霧彈,就是要試一試百官心意。結果讓他大失所望,大家都去捧他兒子的臭腳,將置我這個皇帝於何地?
於是,他得出了最終結論,大臣皆不可信!無論奸臣還是直臣,每人都有自己的算盤,不會跟他同心同德!那該怎麼辦?難道真要變成孤家寡人,從此專心修道,把天下交給他們鬨?當然不行,嘉靖修道,是為了多活幾年,多當幾年皇帝!可不是轉為修煉而修煉。
於是,困擾大明曆代皇帝的難題,也出現在嘉靖的麵前——大臣不跟我一心,可他們人多勢眾我也打不過,這時該怎麼辦?找幫手啊,於是,就像他的列祖列宗一樣,嘉靖將目光投向了,身邊無所不在,無比聽話,絕不會背叛自己的宦官。
刨去太祖時期,明朝的太監混得還是不錯的,鄭和、王振、劉謹、張永這些人,都曾經叱吒風雲,領一時風騷,死後也是或者流芳百世,或者遺臭萬年,成為太監們的偶像。從成祖爺開始,曆代皇帝都十分倚重這些閹人,命其偵緝不法、領宮掖禁衛,京城兵馬;甚至出鎮地方,監視軍隊,負責稅收……內廷號稱‘十萬太監’,有特務、控軍隊、掌稅收,甚至可與外廷分庭抗禮!
事實上,內廷的司禮大璫,甚至有‘內相’之稱……
當然,那都是嘉靖朝以前的事情,自從換了嘉靖皇帝,太監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還想發財、帶兵、操控朝政?做你孃的清秋大夢去吧!他在聖旨中,重申太祖皇帝的祖訓,‘內臣不得乾預政事,犯者斬!’起先,太監們並冇放在心上,一百多年都這樣過來了,還能說變就變?誰知道還真的就變了,嘉靖很快下了第二道諭旨——命所有派駐外地的鎮守太監,立刻返回北京,有遲滯怠慢者,定斬不饒!
把太監們都弄回來,嘉靖便著錦衣衛開始清查太監們的不法之事,一旦查出,或打一頓攆出宮去,或發為苦力勞動改造,再嚴重點的,就直接打死,掛在司禮監外示眾,太監們終於意識到,這位爺確實是來真的!於是宦官的權力跌入了曆史的低穀,不僅不允許乾預朝政,更不能與官吏串通一氣,甚至連置產業的權力也冇有,一個個窮得叮噹亂響。若不是這些年皇帝寬仁了些,把江南織造這一塊,交給太監們管,像陳洪、黃錦這樣的大太監,連養老錢都存不夠,真要讓諸位無根的前輩笑掉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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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瞧不上太監的一個皇帝,怎會又動了重用太監的念頭?這並不矛盾,因為不用也好,重用也罷,都是符合當時情形的抉擇而已。
因為皇帝要想治理偌大的帝國,就必須依靠文官集團,但那些深具才乾的文官,大都是桀驁不馴的死硬派,尤其是喜歡跟皇帝對著乾……這並不奇怪,因為士大夫忠於的是國家,而不是某個皇帝,而皇帝會把對國家的忠誠,等同於對自己的。
想不到一起,就尿不到一壺,而且大臣們是很可怕的,而且往往占據道德的製高點,滿腦子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根本不怕犧牲,更不怕流血……要是誰因為得罪皇帝而被打了板子,或者被罷官流放,那不管對錯,都將美名鵲起,成為世人敬仰的對象。
所以從宣仁開始的讀書人,很少有怕皇帝的,甚至有偽君子以挑釁皇帝為出名的終南捷徑,因此君臣時常掐架。皇帝雖然地位高,但好虎架不住群狼,勢單力薄難免被那些飽學之士、罵戰高手欺負,不找人幫忙是不行的。
於是皇帝環顧左右,除了太監們,冇有任何能幫忙的。因為他們的好祖宗朱元璋,為了讓後世子孫坐穩江山,直接通過種種手段,將外戚、皇親、勳舊上位擅權的可能性徹底消除,並立下不可動搖的祖製,以防後世不肖子孫篡改,卻也堵死了後世子孫,向這些人求援的可能。
像朱元璋和朱棣那樣雄才偉略的肇始之帝,當然不在乎,他們有足夠的力量壓製文官集團,讓這些傢夥老實乾活,不亂生事,但後麵的皇帝不行了,他們在溫室中長大,如何是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場老油條的對手?不找幫手隻能任其擺佈,這時唯一能幫忙的,就隻有那些太監了。
在皇帝眼裡的太監,遠不像官員百姓眼中的那麼可惡,畢竟從小就跟這些冇根的人生活在一起,而且這些人無時無刻不在討好自己,無比的順從自己,在皇帝看來,太監就是家奴,跟自己一心,大臣纔是外人,不跟自己一心。而且因為生理上的缺陷,決定了太監永遠不可能妄想九五之尊,甚至離了皇權的庇佑,連活命都很困難……大臣們不當官,還可以在野為處士,超然物外,優哉遊哉,絲毫不比當官差,太監們就不行了,他們離開皇宮的話,隻會一直被嘲笑欺淩,直到悲慘的離開這個世界。
太監的忠誠,是對皇帝本人的,跟帝國無關,這是他們與文官的最大不同。所以皇帝在受了欺負,需要幫手時,會第一個想到他們。當然,因為太監們生理殘疾,心理普遍不正常,又冇什麼文化,大都隻是粗通文墨,所以往往行事偏激陰暗,把國家搞得一團糟,所以英明的皇帝,都不會給宦官太大的權力,因為他們根本冇那個本事。
年少輕狂時,嘉靖認為自己足夠英明,且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統性,處處以太祖訓誡為圭臬。加之正德年間,太監們鬨得確實太過了,劉謹、穀大用、高鳳、羅祥等八虎,直接操縱朝政、迫害大臣,鬨得朝野上下烏煙瘴氣,官員百姓怨恨無比。作為剛剛撿到皇位的嘉靖來說,嚴厲打擊不法太監,限製太監的權力,無疑能讓他獲得人心。
而且嘉靖無比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夠對付所有的人,根本不需要太監的幫助。結果還真讓他做到了——年輕時,嘉靖憑著混不吝的楞勁兒,將所有反對他的大臣都攆出朝堂,提拔一些支援自己的新人接任;然後年紀再大些,熟練掌握了帝王心術後,便通過一係列製衡挑撥,讓大臣們始終陷於內鬥,不得不競相討好於他,已獲得皇帝的支援,將對手擊敗。
通過種種莫測的帝王術,嘉靖果然贏了所有人二十年,他僅憑一個人,就把所有人都吃得死死的,當然不需要太監再添亂了。但今日非比從前,他已經老了、病了、精力大不如從前,更可怕的是,他當了幾十年皇帝,也被下麪人研究了幾十年,帝王心術都被破解、早就冇有秘密可言。他甚至發現,已經有人能將計就計,利用自己來達到目的,而且還不止一個人有這本事。
經過很長時間的心理建設,嘉靖帝終於明白一個道理,僅憑自己一人,就能玩弄百官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如果再不做出改變,自己將從耍猴者,淪為被人耍的猴子,這是他無論如何都冇法接受的。
為了尊嚴,為了權利,為了不被人當猴耍,嘉靖都決定自食其言了,他要效仿前麵幾任皇帝,授權柄予太監,來製衡那些日益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大臣!
至於這會給老百姓帶來什麼樣的災難,從來都不是嘉靖所考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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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試探過大臣們的心意,堅定了繼續鬥下去的決心後,嘉靖便開始整頓內廷。這冇什麼好稀奇的,要大用之前,先敲打一番,向來是題中應有之義。
誰知這一敲不要緊,差點就把二十四衙門敲散了架!嘉靖不過是想查查賬,看看誰忠心,誰貪瀆,誰可用,誰該殺,結果十幾個要害衙門,全都有大問題!酒醋麵局倒賣貢酒,惜薪司倒賣貢炭、衣帽局、針織局,直接將府庫裡的蜀錦湖綢往外賣,然後中飽私囊,坐地分贓,多則每年侵占十幾萬兩,少則也有上萬兩,隻有值殿司、都知司這種貪都冇處貪的部門,纔敢說自己是清白的。
不過太監們腦子還冇秀逗,知道要是連司禮監的祖宗們都陷進去,大夥可就徹底冇救了,所以咬牙全都擔下責任,替四位祖宗背了黑鍋,這也是他們四個還能跪在皇帝麵前的原因。
嘉靖冷冷看著四大秉筆道:“真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呀!內閣裡長滿了草、朕的兒子家裡長滿了草,現在連二十四衙門都長滿了草,我大明朝真是草木繁茂呐!”皇帝的聲音平淡,麵上也冇什麼表情,但誰都能感到他的殺氣四溢。隻聽天子怒道:“你們那這些奴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哪一件不是花團錦簇的大紅蟒袍?朝廷那些三品以下的官兒,也冇有比你們穿得好!怎麼就不知道自愛,非得往自己身上添草呢?”
陳洪和黃錦四個使勁磕頭,發出沉悶的砰砰聲,額頭都血肉模糊了也不停下。
“彆磕了。”還是嘉靖喊了停,但是他並冇有放過他們的意思,死死盯著四大秉筆道:“朕知道,他們不把你們四個供出來,實指望著你們能救他們一命!”說著麵色十分猙獰道:“你們打錯算盤了!朕不是可欺之主,這次非要讓你們查個清清楚楚,要是膽敢包庇他們,朕扒了你們的皮!”
“是……”四人顫聲應下,道:“奴婢絕不辜負主子的期望。”
“滾!”嘉靖下了驅逐令,道:“都滾!”於是四人噤若寒蟬的出去。
那些跪在外麵的太監,一見四位祖宗出來了,都爬起來圍上去,剛想打聽打聽裡麵的情況。卻見陳洪直起了身子,咬牙道:“把他們都抓起來!”便有一眾紫衣的東廠番子上前,將那十幾個大太監捆綁起來。
太監們知道這是不得已而為之,也不哭、也不惱,隻是苦苦哀求饒命,讓四大秉筆心有慼慼,回到司禮監值房後,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冇了往日爭吵,隻有一篇愁雲慘淡。
“這事兒怎麼辦?”黃錦出聲道:“孩兒們冇把咱們咬出來,咱們可不能見死不救。”
“怎麼救?”陳洪陰著臉道:“主子爺說了,誰敢徇私,就扒了誰的皮!”
“那也不能見死不救!”黃錦大聲道:“不然咱們還算個人嗎?”
“黃公公也不能這樣說,”馬全道:“咱們也不是不想救他們,可是束手無策啊!”
陳洪兩個也點頭道:“你拿出個辦法來,要是可行,我們立刻照辦!”
“我還真有辦法!”黃錦眨一眨小眼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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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隻是個故事,不想引起什麼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