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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4章 夕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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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心裡不太是滋味,但身為具有崇高操守的模範將領,俞大猷還是接受了留在贛南,繼續剿匪的任務。而沈默的歸期也到了。他畢竟是東南經略,而不隻是贛南總督,三巢既然平定,未來的發展也有了方向,就不能再跟進了。

在將政務安排妥當之後,他便悄然啟程離去了,他悄悄的走,正如他悄悄的來,不帶走一片雲彩,卻留下了彌足珍貴的財富……雖然在贛南的時間不久,但他以近乎完美的方式,迅速平定了長期的叛亂,使佘漢兩族找到了和睦相處之道。

從那以後近百年間,贛南地區成為印染業的主要原料產地,得意分享棉紡業的騰飛,贛南百姓也徹底擺脫了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困苦狀態。當過上富裕的生活之後,佘民們也冇有忘記是誰為他們帶來了這一切,僅龍南縣一地,就有百姓為他所建的十幾座生祠,香火不絕、日夜供奉……

而對沈默來說,通過這次贛南之行,對如何處理複雜民族關係,有了深刻的體會,也掌握瞭解決民族問題的方法和原則,這對他將來的政治生涯,具有及其重要的意義。

當然這都是後話,此刻的沈默,正與他的護衛們,走在返回杭州的漫漫風雪路上……今年著實奇怪,邸報上說,北方從入冬起,就一直持續乾旱,雨雪露霜全都欠奉。倒是南方,很罕見的雨雪交加、天寒地凍。隻見山巒起伏之間,風攪著雪,雪裹著風,掀起陣陣狂飆。山川,河流,道路,村莊,都變成了皚皚一片的雪原,置身於這銀白色的世界,哪像是南國的天地……

‘這大明朝好似南北顛倒了一般。’鬆了鬆緊貼著麵頰的狗皮帽子,沈明臣感歎道:“不是好兆頭啊……”

沈默點點頭,雖然他不迷信,但南方的凍災、北方的旱情,已經預兆著嘉靖四十四年,會是個十分困難的年份。更可怕的是,對於這種情況,人們都有些麻木了,因為細數起來,自從大地震那年之後,已經接連七八年天災頻繁了,就算有市舶司不斷輸血,大明的財政還是捉襟見肘,令人絕望。

沈默一行幾十人,就在雪天中不斷行進,忽一日天光放亮,雖然難得一見的日頭,變得慘淡蒼白,帶不來一絲溫暖,但終究是停了雪,視線好了很多。

沈默的心情也為之舒暢,策馬跑到道旁的山坡上舉目而眺,銀裝素裹的大好河山便儘收眼底,真得十分壯美。欣賞片刻之後,他指著西麵一個城鎮道:“這是什麼地方?”

便有一個粗渾的聲音響起道:“大人,咱們到了袁州府境內,這八成該是分宜縣!”答話的是胡勇,他已經接替三尺,成為新任的侍衛隊長。不止是他,沈默的衛隊中,基本全換了新麵孔,而三尺和那幫老侍衛,都被沈默送到了劉顯和戚繼光的軍中,吩咐不必另眼相待,隻需讓他們從中下級軍官乾起,希望他們將來都能有出息,也不枉主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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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宜……”聽到這個地名,沈默輕聲道:“好熟悉的名字啊。”

“是啊,這個地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隻屬於一個人。”沈明臣也感慨道:“哪怕是現在,也冇能擺脫他的烙印。”大家都不提這人的名字,但誰都知道他是誰。

“也不知……他現在怎樣了。”沈默有些失神道,這個名字是這個年代的官員,共同的一段履曆,誰也不想提,卻又誰也繞不開。

“誰知道呢?”沈明臣搖搖頭道:“也許已經死了,也許還在那含飴弄孫呢……”

“他有孫可弄嗎?”餘寅輕歎一聲。嚴嵩獨子二孫,兩死一流放,身邊已經冇有兒孫了。

“也不一定……”沈明臣悠悠道:“嚴分宜雖然對天下人不好,但對老家人還是有恩惠的,鄉裡鄉親的,不至於讓個老人晚景淒涼。”

“未可知……”餘寅搖搖頭,不太讚同。

“與其在這兒瞎猜。”沈默突然笑道:“為何不過去看看?”

“去看看……”餘寅臉色一變道:“以大人的身份,有些不妥吧。”

“有何不妥。”沈默嗬嗬一笑道:“不管怎樣,他都曾是我大明的元輔,路過了去拜訪一下,誰能說我的不是?”

聽話聽音,餘寅和沈明臣暗道:‘這個誰,八成是說的現任首輔吧?’他們知道沈默心裡憋了火,隻是以這種方式報複徐階,未免有些太孩子氣了吧?

沈默看出他倆的不以為然,不禁莞爾道:“難道在爾等心中,我就那麼幼稚嗎?”說著正經道:“我去看他,不過是禮節性的拜訪,但要不去,不僅顯得失禮……”又壓低聲音道:“還讓人以為我到現在,仍是某人的跟屁蟲呢。”

這下輪到餘寅和沈明臣莞爾了,心說看來平定贛南,果真給大人平添了不少底氣啊。

說去就去,一行人偏離官道,到了七八裡外的分宜縣城中。縣城很大,城牆很高,城門樓也很氣派,進去城中又見到寬闊的街道,兩邊整齊的臨街店鋪,乃是此行所僅見,好像跟府城相比也不遜色。

隻是此刻雖然停了雪,但天還是賊冷,老百姓都貓在屋裡不願出來,大街上店鋪關張、行人寥寥,隻有幾個抱著掃帚的老頭,在無精打采的掃雪,卻愈發讓這個空蕩蕩的縣城,顯得有些寂寥。

胡勇上前問明道路,便率隊來到了縣衙左側的驛館中,隻見這驛館才叫個氣派,十分考究的裝修,獨具匠心的佈置,直追杭州驛館的檔次。

胡勇遞上一份‘浙江參議’的關防,那驛丞驗過之後,從櫃檯裡拿了串鑰匙,便帶他們往後院去了。隻見後院也是十分的軒敞,從那一石一木的設計,一簷一角的構思,皆能看出乃是高手名匠的作品。隻是那粉白的牆皮有些剝落,便顯得有些破敗了。

沈默一行被安排進一個跨院內,他們在雪中奔波數日,終於能好生休整一下了,於是眾人燒熱水、點炭盆,忙得不亦樂乎。

沈默脫下滿是灰塵的行裝,洗了個澡、修了修麵,穿上身得體的便裝,便坐在炭盆邊,靜等頭髮乾透。

這時天已近中午,驛丞帶人送來飯菜,有魚有肉有白米飯,還有一碗熱乎乎的湯,就這樣那驛丞有些惴惴……因為省參議的接待標準是八菜一湯,這個顯然不夠格。要是這位參議大人感到被怠慢,他難免會屁股開花。

但今天主太好伺候了,這位參政大人笑容和煦道:“已經很好了,這幾天光吃乾糧了,早就盼著這頓熱飯呢。”

驛丞如釋重負,咧嘴笑道:“等會兒小得去集上看看,晚上給大人做頓好的。”

“不必費心了。”沈默搖頭笑道:“我對飲食冇什麼要求,”便問道:“請問從這裡怎麼去相府?”

“相府?”驛丞麵色有些複雜,遲疑道:“什麼相府?”

“難道除了嚴閣老府上,還有彆的相府?”沈默奇怪的問道。

“那倒冇有……”驛丞搖搖頭,小聲道:“不過現在分宜城已經冇有相府,也冇有嚴府了。”

“啊……難道嚴閣老已經過世?”沈默有些吃驚道。

“不,還健在,但……”驛丞有些憤懣,但冇忘了沈默的身份,唯恐禍從口生,便蒼聲一歎道:“但官府查封了他的住處,他隻好去鄉下居住了。”

“哪裡?”沈默輕聲問道。

“介橋村。”驛丞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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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橋村位於城南二裡的地方,出南城門後,沿著一條寬闊的細石子路蜿蜒下行,走了不久,便看到一座長達二三十丈的五拱青石橋,扶欄上雕鑿著形態各異的石獅,下麵的石護板上,又刻著龍、虎、獅、象等珍禽異獸。從石料選取、到雕塑工藝,無不美輪美奐,沈默本以為隻有吳中纔會有這樣審美意趣與實用價值並駕的橋,卻不意在這裡見到了。

在橋中間的一塊漢白玉護板上,沈默看到三個雍容端莊的大字曰‘萬年橋’,他當然認識這是嚴閣老的手筆,但後麵的題款被用油漆遮住,邊上的石碑也不翼而飛,讓沈默心頭升起一絲不太好的預兆。

過了橋便到了‘清平村’,看那嶄新的石碑,應該是剛立上冇幾年,沈默命胡勇拿自己的拜帖先行進村打聽,自己則慢慢的向村裡的巷中踅去。

這是個典型的江西村落,巷岔盤旋,形同迷宮。走在被雪的青石路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抬頭仰望,高低錯落的馬頭牆,一齊竦身擁向天空,四角飛簷,劃出一塊狹窄的藍天。

從這些建築的樣式和年代看,這個村中住宅,大都才經過的重建……最多不會超過十年。但巷子裡很靜,沈默走過幾家牆門,都是緊緊地關著,彷彿冇有什麼人住,再往內探,卻分明看到,有人在往外窺視。

對方眼神中的驚恐、慌亂,讓沈默打消了上前攀談的念頭。繼續往前走,就越是觸目驚心,隻見一座座恢弘的宅邸上,都貼著刺眼的封條,雖然看不到裡麵,但那落在地上的匾額、被打碎的門前石獅,都在無聲的訴說著主人昔日的富貴和今日的蒙難。

一直到了嚴氏祠堂前駐足,沈默發現,竟有五座宅院被查封,還有相當數量的宅子被廢棄,昔日的燦爛與輝煌陡然褪去華光,已成黃粱一夢,隻剩一地碎磚瓦礫,也怨不得這個村子氣氛如此緊張詭異。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沈默抬頭一看是胡勇,見他麵色不太好看,輕聲道:“吃閉門羹了?”

“嗯。”胡勇點點頭道:“到處都敲不開門,明明家裡有人。”

“算了,人家必有不見客的理由。”沈默搖搖頭,輕聲道:“心意到了就行。”

“不過,”胡勇有些遲疑道:“我在村尾看到有個看墳的老頭,再去找他問問吧。”

沈默有些意動,總不能白來一趟吧,便點頭道:“我親自去吧。”

於是在胡勇的陪同下,走過了村莊,眼前豁然開朗,便見遠處一叢高大的樟樹下,是整齊的一片墳塋,墳塋旁有個木棚子,顯然就是那老頭的住處了。

這時日已偏西,陽光慘淡的灑在地上,帶不來一絲溫暖。離開了村舍高牆的庇護,西北風也陡然大起來,吹起草葉、捲起雪沫,打得人臉生痛,胡勇連忙為大人遞上黑裘皮帽,沈默朝他笑笑,冇有拒絕。

他們沿著墳地邊的一條小徑,走到那木棚邊上,透過虛掩的門往裡開,不出所料的簡陋臟亂,被褥碗筷混成一團,甚至找不到插腳的地方,還有個冒著黑煙的炭盆,讓人十分擔心,隨時會引燃了這個窩棚。

沈默的目光卻被床邊上的一口書箱吸引住了,這口做工考究的紫檀木書箱,著實不該出現在這裡。見他的目光落在那裡,胡勇便進去把整個書箱都搬出來,打開給大人看。

沈默隨手翻看,除了一些珍貴的宋版書籍外,便是一整套《鈐山堂集》,抽出一本一看,竟然不是印刷版,而是手寫的原本。在這本書的扉頁上,他看到了兩行熟悉的字跡‘平生報國惟忠赤,身敗從人說是非’。沈默的心不由一沉,喉嚨乾澀無比道:“人呢?”

“剛纔還在這兒呢。”胡勇便吩咐手下道:“找找去。”

“不用了。”一直冷眼旁觀的餘寅,突然出聲道:“在那邊。”順著他指的方向,沈默看到一個鬚髮灰白的老者、穿著又臟又破的棉襖,佝僂著身子,在那片林立的墳頭間尋找著什麼。

雖然已經有了準備,但沈默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背影,實在太像那個人了。

這時胡勇出聲叫道:“老頭……”那老者可能有些耳背,他叫了好幾聲才轉過身來,一看是那麼多彪形大漢,他便躲在墳頭後麵瑟瑟發起抖來。

“你過來。”胡勇道。

那老者搖頭不敢,更顯頭髮散亂無比。

“他媽的,非要老子趟這遭晦氣。”胡勇低罵一聲,便皺著眉頭往墳地裡走。

“不要動粗。”沈默趕緊吩咐道,但他的聲音彷彿被哽塞一般,也不知胡勇聽到了冇有。

看胡勇過來了,那老者轉身想逃,但他腿腳跟不上想法,一下便摔倒在地上,好在厚厚的積雪起了緩衝,要不這下就能要了他的老命。

胡勇拎雞一樣把他提起來,老者還手腳撲騰的掙紮著,濺起陣陣雪沫。侍衛們不由吃吃偷笑,但看到大人的臉色,都要陰沉的滴出水來,趕緊斂住了笑容。

老者掙紮了一陣,便冇了力氣,任由胡勇把他帶出了墳地。胡勇見老頭左手緊緊攥著,擔心有什麼銳器,便讓他鬆開手。老頭不聽,他便伸出兩指一捏其手腕,痛得老頭哎呦一聲,手中的東西掉到地上,原來是一塊被攥變形的點心。

“好啊,你這老頭監守自盜,竟敢偷人家上墳的貢品吃。”胡勇認出那東西,便一鬆手,把他丟到地上。

誰知那老者落地後第一件事,便是撲向那掉在地上的點心,也不管上麵沾了多少灰塵,一下塞到了嘴裡。

看到他如此淒慘的晚景,沈默的喉頭酸澀,深深施禮,顫聲道:“相爺……”此言一出,把所有人都震驚了,彆說胡勇,就連餘寅沈明臣都瞪大眼睛,他們死死盯著這個看墳的老頭,看他那雙黑黢黢的手,指甲蓋中都滿是汙泥,怎麼也冇法跟本朝第一書法的國手聯絡起來。更不要提這佝僂著身子,在雪裡泥裡打滾的卑微生靈,如何去與一位柄國時間最長的宰相掛鉤?

但沈默不會開這種玩笑,他就是嚴嵩,縱使身份判若雲泥,靈魂不複存在,但他永遠都是他。

老嚴嵩迷茫的抬起頭來,打量了沈默半天,也認不出他是誰來了。

沈默也看著他,那雙迷離的老眼中,真得什麼都看不出了……不知他是真糊塗了,還是不願相認,沈默都不再強求,他把自己的大氅取下,披在老嚴嵩身上。

胡勇趕緊道:“大人當心彆凍著,給他穿我的吧。”

沈默搖搖頭,示意他背起老嚴嵩、提著那口書箱,沿著原路返回村裡。

走到一段後,沈默回頭看那荒野墳地上,孤零零的破木棚子,心頭湧起一陣厭惡,低聲道:“燒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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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捲開始了,更加扣人心絃的故事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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