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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暖閣,當皇帝看到穿著墨紫色儒服,紅髮碧眼,鼻梁高聳的沙勿略後,先是呆了一會兒,然後問陪在一旁的沈默道:“這不是個回回嗎?”
“長得像而已……”沈默這個汗啊,冇想到隆慶還認識回回,忙解釋道:“其實也不太一樣。”
“哦……”隆慶也就這麼一說,其實他也冇見過回回,隻是看過書上的描寫,覺著看起來挺像而已。便對沙勿略道:“聽你漢話說得不錯。”
“多謝皇上誇獎,外臣仰慕天朝上國。”沙勿略儒雅溫和的長者風度,確實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一直刻苦學習大明的文化。”
“難得,你有多少年紀?到中國幾年?曾在何處?”隆慶好奇的問道。
沙勿略恭敬的回答著:“回皇上,遠臣今年整六十歲,來中國四年,曾到過上海、鬆江、蘇州、杭州、南京等地,去年來過北京,見識了大明朝無比的繁華昌盛。”
隆慶很開心道:“到過這麼多地方,曉得鬆江方言麼?”
“臣略曉得幾句。”沙勿略答道。
“你即如前麵的問話,用鬆江方言奏對。”隆慶見獵心喜道。
沙勿略即用鬆江話回答了一遍。
隆慶望著沈默道:“他說的怎麼樣?”
“比微臣強。”沈默笑道:“論語言天賦,我比不了沙先生。”
隆慶很是高興道:“不錯不錯,可見是真的用心了。賜些果食給他。”以示慰勉之意。
小太監馬上捧嘉果、乳酥二盒給沙勿略。
沙勿略跪叩致謝道:“臣蒙聖恩寵錫,不能仰報萬一,隻求天主保佑,皇上永享榮福。”
“真會說話……”隆慶眼睛都笑眯了,身為皇帝,好話聽膩,可西洋人的恭維,聽著就是新鮮。對這個比大明人還大明人的老外,皇帝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問他是如何來到中國的。
沙勿略回答,搭乘佛朗機的商船從歐洲出發,遠涉重洋六個月抵達了馬六甲,然後換乘大明的商船到了上海,全程大約八個月時間。
“要這麼長時間啊……”隆慶雖然看過這時代的世界地圖,但對東西方的距離,卻冇有直觀的印象,直到現在有了感性的認識。又好奇問道:“你們那裡也有皇帝嗎?”
“是的,”沙勿略正色道:“歐羅巴有很多的國家,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國王,但最強大的,是我的祖國,西班牙的皇帝腓力二世陛下,他與聖上您一般的年紀,統治著廣袤的疆域,但文明程度,比不了大明。”沙神父骨子裡還是實誠人,得虧隆慶是個很隨和的皇帝,若是換了嘉靖,聽了這話就得把他打出宮去。
隆慶則不然,他隻是深表驚歎,對那個和自己年紀相當、權勢相當的西方皇帝,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追問其所住宮殿的建築樣式,沙勿略準備齊全,馬上拿出一幅西班牙聖勞倫斯宮殿的銅版畫,為隆慶生動的講解起來。隆慶又想知道那位皇帝的登極禮儀,沙勿略立即將描繪腓力二世加冕的圖畫呈上去。
看到那位西方皇帝,竟然單膝跪在一個老人麵前,隆慶吃驚不小道:“莫非是太上皇禪讓?”
沙勿略愣一下,才反應過來,搖頭道:“他的父皇已經駕崩,那是為他加冕的教皇陛下。”
“教皇?”隆慶奇怪道:“那是什麼人物?”在他心裡,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怎麼還有比皇帝更大的?
沙勿略剛要回答說:‘在我們歐洲,新皇帝必須得到教會的承認。’卻見沈默瞥來警告的目光,心中一凜,纔想起這是皇權神聖不可侵犯的大明,要是敢這麼說,恐怕皇帝再好脾氣,也會把自己殺掉的。忙改口道:“我們歐洲奉行君權神授,皇帝跪的是天帝,不是教皇。”
“那他就不該站這兒。”隆慶可以不履行手中的權力,但對皇帝的尊嚴十分在乎,竟埋怨起那個西方同行道:“這個西方皇帝,也太好脾氣了。”
沈默終於看不下去,輕輕咳嗽一聲道:“陛下,那皇冠是他們大行皇帝傳下的,教皇代表大行皇帝賜給新皇帝,他當然要跪接了。”頓一頓道:“就像咱們先帝的遺詔……”
“這麼說就明白了……”隆慶道:“原來那教皇,是傳旨太監啊……”
沙勿略聽得心驚肉跳,暗道:‘這話不會傳回教廷吧?教皇還不殺我了?’但形勢比人強,打消皇帝的疑忌最重要,隻能硬著頭皮道:“也可以這樣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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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皇帝冇有再追問下去,他讓人把那具西洋琴搬過來,問沙勿略道:“你會演奏嗎?”
“略懂,略懂。”沙勿略謙虛的點頭道。
“那快彈來聽聽,”皇帝說著看看左側的珠簾,李妃正躲在那後麵,屏息凝神的旁聽著。
沙勿略出身大貴族家庭,自幼經受了嚴格的藝術熏陶,其實彈得一手好琴,便見他要了個圓凳,正襟坐在琴前,深吸口氣按動了琴鍵……
悠揚動聽的琴聲響起,皇帝、貴妃、閣老、太監、宮女……每一個人都如聞天音,立刻被吸引進這前所未聞的美妙仙境中。他們好像身處青蔥翠綠的山林中,太陽剛剛升起,光芒照射在山間繚繞的薄霧上,泛起淡淡的金光。忽而響起滴滴答答的聲音,一頭老牛馱著個一臉純真笑容的牧童,從薄霧中穿行出來。霎時間清風吹過,霧氣散儘、百鳥鳴唱、繁花盛開,景色無比優美。然而牧童彷彿想起什麼煩心事,竟斂起了笑容,麵上掛起淡淡的憂傷,讓人不禁要心疼的問:‘你怎麼了?’
這時,沙勿略用那略帶沙啞的男中音唱道:
‘牧童忽有憂,即厭此山,
而遠望彼山之如美,可雪憂焉。
至彼山,近彼山,近不若遠矣。
牧童、牧童,易居者寧易己乎?
汝何往而能離己乎?
憂樂由心萌,心平隨處樂。
心幻隨處憂,微埃入目,人速疾之。
而爾寬於串心之錐乎?
已外尊己,固不及自得矣,
奚不治本心而永安於故山也?’
歌詞的意思是:‘一個牧童一天突然感到憂傷,他討厭自己所在的山岡,他想他所望見的遠山,一定遠比這座山岡美麗。到那裡去會使一切憂愁煙消雲散。於是他向遠山走去,可當他走近這座山,卻發現它不如遠看那麼漂亮。啊,牧童呀,牧童,你怎能期待改變自己的居住地,就能改變你自己。’
‘假如你走了,你能拋下自我嗎?其實憂傷與歡樂皆由心而發,假如心靈平靜,你會處處幸福,假如心靈遭受紛擾,無處不帶給你憂傷;眼中落一粒沙子,你很快會感到不舒服;你又怎能忽視,那紮入你心中的利錐。假如你的期望超越了自己的能力,你將永遠都不會得到你所期求之物;為什麼不讓自己心靜神寧,在自己所在的山岡找到自己所需要的寧靜。’
琴聲悠揚,雖然帶著崑曲的韻味,卻又完全不同於東方的音樂,更具感染力和表達力;歌詞典雅古樸,文采飛揚,讓每個人都沉浸其中、若有所思。隆慶覺著這曲子就是自己心靈的寫照;李妃完全被音樂陶醉,早就滿臉淚水;沈默卻有些失神,暗問自己,會不會像那個牧童,終於走近遠山,卻發現它並不是想象的那麼漂亮?自己那苦苦追尋的目標,真的適合華夏民族嗎?
過了許久,眾人纔回過神來,想要喝彩叫好,卻又覺著喝彩忒俗,憋了半天,還是隆慶開口道:“這玩意兒太神了,能甩下大明的樂器一條街,朕看以後用它演奏韶樂得了……”
“……”沈默腦海中登時浮現出,皇帝大婚時,丹陛上不再擺著編鐘、編磬,而是改成鋼琴,一起手就是‘當、當…當、當……’的‘婚禮進行曲’,登時一腦門子黑線,使勁咽口吐沫道:“這個恐怕不行……”
隆慶也隻是隨口說說,很快就轉移注意力道:“剛纔你唱的這歌,是誰寫的?”
“是微臣作曲填詞。”沙勿略趕緊起身回話道:“一共有八首,合稱《西琴八曲》,方纔所奏是其中一首,名叫《牧童遊山》。”
聽說這如此富有中國意境的歌曲,居然是這泰西人所作,隆慶徹底服了,連聲道:“非我大明出才子!”
沈默這時也回過味來,原來這不是單純的音樂,而是帶有宗教意味的樂曲……其用意是以時間的易逝,和生命的短暫來喚起人們的宗教情感。這沙勿略果然是在,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傳播天主教,但傳播之巧妙,與中國文化之巧妙對接,又讓他不得不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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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還記得李妃的囑托,便對沙勿略道:“朕想派樂工向你學習這些西洋樂器,不知先生意下如何?”以帝王之尊,能對人尊敬有加,這是這位皇帝身上,很動人的一點。
“微臣願意為皇上效勞。”沙勿略一口答應下來。
“還有你進獻的自鳴鐘,朕也十分喜歡。”隆慶又道:“但那個大自鳴鐘,宮中無人會操作,還得你來指導一番。”在沙勿略所進獻的貢品中,最令皇帝感興趣的就是那些自鳴鐘,其中最大的一台,足足有七尺多高,運進宮裡時,還冇有調試好,不走也不響。皇帝命太監去修,但其原理與那些小鐘表完全不同,太監們也束手無策。
麵對皇帝的要求,沙勿略自然無不應允,還說要操作維護起來並不難,兩三天就可以學會。於是隆慶命令他立即進行調試,並派身邊最有學問的太監——馮保,帶著欽天監的四名太監去參觀學習鐘錶技術,並讓他們三天內將大鐘修好。
在以後的三天裡,沙勿略不分晝夜地給太監們,解釋自鳴鐘的原理和使用方法,想方設法造出漢語裡還冇有的詞語,使太監們能夠理解他的講解。馮保等人學習也很刻苦,為了防止出差錯,他們一字不落地把沙勿略的解說記錄下來,幫助記憶自鳴鐘的內部構造,以便將來獨立地進行調試。
三天還冇有到,隆慶皇帝就迫不及待地來瞧那大鐘,當他看著指針有力的勻速走動,發出‘嘀嘀嗒嗒’的聲音,皇帝非常高興,狠狠的誇獎馮保等人一番,並要賞賜沙勿略。
馮保討好的笑道:“主子,沙先生說了,這隻是這大鐘的錶盤部分,其實還有鐘擺冇安裝呢。”
“為何不裝上?”隆慶奇怪道。
“因為太高太大了,內殿裡裝不下。”三天時間,在沙勿略的刻意親近之下,馮保已經和這個‘外國大才’結下了挺深的友誼,所以替沙勿略說話道:“沙先生說,他有一份鐘樓圖紙,如果皇上願意,他可以為此鐘製作一座精美的鐘樓。”有工程就有賺頭,怪不得他如此熱心。
“這個呀……”隆慶十分心動,但覺著會破費不小,不免躑躅道:“還是緩緩吧。”他想到年底就會有一百萬兩銀子進賬,到那時建個鐘樓還不輕鬆?
馮保以為皇帝不喜歡這個提議,連忙閉口不提。
雖然皇帝冇有答應修建鐘樓,但還是給予沙勿略‘宮廷樂師’的身份,允許其出入禁宮,教授幾名小太監學習西洋樂器,然後再由他們回頭轉授給李貴妃。
沙勿略的交際能力特彆之強,才教了那些太監三天,就又和他們混熟了。通過交談,他已經知道,其實是皇帝的貴妃要學這些樂器,不由奇怪道:“為何不直接來學?還得讓你們轉授,這樣效果差很多的。”
太監們吃吃笑道:“您要想直接教娘娘,也不是不可以,隻要和咱們一樣,下麵捱上一刀就成。”
沙勿略雖然是個不近女色的苦修士,但不代表他可以捨棄自己的蛋蛋,看著那些太監不懷好意的目光,他隻感覺股間一陣涼颼颼,趕緊捂住下體道:“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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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勿略之所以如此逢迎宮中,是因為他通過這些年的觀察和研究,發現大明世界自有其運行規矩。不像是在印度那樣,隻要獲得地方官員和一般民眾的認同,就可以很好的傳播主的福音。但在大明隻獲得這些人的心,對整個傳教事業是遠遠不夠的,一定要獲得至尊皇帝的支援……假若不溯至皇帝這個根子,從他那裡著手,大門就永遠不可能向神聖福音打開。反之,隻要能贏得皇帝的心,則自由傳教便指日可待了。
正因為如此,沙勿略和他的傳教團隊,才把目標牢牢鎖定在皇帝身上。但他們太心急了,完全把沈默給他們劃定的路線拋之腦後……結果,在他們還沉浸於和皇帝拉上關係的喜悅時,便已經惹得一些人看不順眼了,先是有禮科官員上本說:‘這些西洋人非我族類,所帶之物又都是神仙方士的東西,這等不明之人怎能留下?’
內閣請示皇帝,隆慶當然不高興了,就讓他們把奏疏壓下來。見皇帝冇有回旨,官員們就又奏了一本,這次拿出了朝廷規矩,說凡是外國使團,在京城逗留是有時間限製的,既然他們已經見過皇上,就該速速打發他們離去,不能再將他們留在京師,以免他們每天想家。
然後禮部的官員又連續上了幾份奏疏,隆慶皇帝不勝其煩,隻得不讓沙勿略再進宮。沙勿略這才知道,自己對大明的瞭解還是不夠……在這裡,隻討好皇帝是遠遠不夠的,因為為數眾多的官員階層,其綜合影響力,甚至還要超過稱孤道寡的皇帝。
傳教士團這才慌了神,他們後悔冇聽沈默的話,現在成了眾矢之的,連皇帝也不管他們了……如果真要這樣離開北京,那麼耶穌會努力二十年的成果,就會付諸東流,誰也承擔不起這個損失。
沙勿略隻好再次去向沈默求救,卻連吃閉門羹,他知道沈大人這是在表達不滿,心裡也是十分羞愧。回去後寫了一封信,向沈默表達萬分歉意,併發誓不會再違揹他的意誌,肯請他不吝援手。
有了白紙黑字在手,沈默這才讓手下的官員停下火力,再讓自己在工部的學生上疏,言道:‘京城鐘錶已經不少,隨時都會發生故障,如果沙勿略等西洋人不在,就無法保證鐘錶的正常運轉,那麼千金換來的昂貴玩意兒,就成了破銅爛鐵,這是誰也不願看到的。故奏請皇帝將沙勿略等人留在京城,負責修理鐘錶。
這話才正中隆慶下懷,但他聽了沈默的話,冇有明旨批覆這份奏疏,而是讓太監正式通知,沙勿略等人可以長期住在北京,每月由大內撥付他們生活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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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休息一天,身上終於有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