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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沙勿略也是有苦難言,他雖然是耶穌會創始人之一,但已經離開歐洲太久了。二十多年來,他最好的兩個朋友……第一任會首羅耀拉已經去世十年,第二任會首萊內斯也於去年迴歸了天主的懷抱。現在掌權的第三任會首博瓦迪利亞,雖然同樣對開拓東方領地野心勃勃,但更希望由自己的人來完成。好藉此功勞,實現自己的教皇夢。
所以去年一上台,他便派了自己組織的傳教團,前來代替沙勿略的工作。隻是由於這些人到中國後,發現對這個龐大世界一無所知,暫時還離不開沙勿略的指引,所以纔沒有馬上宣佈會首的命令,而是向沙勿略套取相關的情報。
然後,他們通過沙勿略的幾封書信,和對中國南方的一些認知,便自以為瞭解了大明的政治人情,認為取而代之的時機已經成熟。當他們藉由沙勿略的努力,以進貢使團的身份進京後,就當仁不讓的接過了主事權,命令沙勿略走皇帝路線,不要被沈默牽著鼻子走。
身為最自律的清教徒,沙勿略無法抗拒會首的命令,隻能按照他們說的去做,結果捅了馬蜂窩,險些把多年的努力付諸流水。在麵臨失敗的巨大壓力下,那些新來的神父不敢再狂妄專行,隻得請沙勿略重新做主。
沙勿略重新掌權後,隻做了一件事,就是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都要取得沈大人的諒解……沈默其實並不怪罪沙勿略,傳教士不是白求恩,不可能毫不為己、專門利人,他們來大明的一切行為背後,根本目地就是傳教。但沈默為他們大開方便之門,卻不是為了讓天主的光輝照耀中國,而是要借這些精通科學和哲學的外國人,來為大明的士大夫開啟一扇認識世界的窗戶。
所以他必須打消他們想走捷徑的念頭,把他們牢牢地固定在自己劃定的軌跡上。在這片東方大地上,雙方實力過於懸殊,沈默甚至不需要親自出手,就能達到自己的目地。對於這位年輕大人的想法,飽覽世情的沙勿略自然不會不知,起先他並不甘心被利用,但通過同伴進行試探,已經遭到了毫不留情的打擊。
瞭解到對方的態度後,沙勿略明白了,要想在這裡傳教,就隻能被對方利用,而且還得把差事做好。隻有在這個前提下,才能獲得傳教的自由。但光自己明白冇有用,還得讓同伴也明白才行。好在冇用多久,他的同伴們就發現,僅取得皇帝的信任是冇用的,這位年輕的皇帝,並不像與他同齡的腓力二世,或者伊麗莎白女王那樣強勢。相反,他隻在乎自己過得好不好,而把一切政務都交給他的大臣們。所以取得這些大臣的認可,纔是最重要的。
讓他們沮喪的是,那些京城的官員們雖然彬彬有禮,紛紛邀請他們去做客,但也隻是對新奇事物的好奇,更多的是問海外的風土人情,打聽自鳴鐘、西洋琴的來曆,以及能否代購之類。通過交談,他們發現京城高官對世界的瞭解,遠不如上海那些年輕而富有朝氣的官員,其對整個西方世界的認知,都透著妄自尊大,顯得支離破碎且不著邊際……而這正是傳教團遭遇困境的根源,因為《大明會典》裡隻記載有西洋瑣裡國,並無大西洋國,所以京城官員普遍認為他們‘其人可疑,其國也真偽不可知’也。
富有學問的明朝知識分子尚且如此,更不消提普通的民眾了,在老百姓心裡,這些西洋人形容醜陋、體毛濃密、且帶著濃重的味道。隻肯遠遠圍觀,絕不肯靠得太近,更不會接受他們的禮物,完全一副拒人千裡之外的樣子。
這種觀念層次上的錯位,使他們終於明白,自己的傳教事業將會異常艱辛。便想拿出殺手鐧,通過提供免費早餐、向貧民派發衣食,來吸引下層百姓入會,卻遭到了沙勿略的嚴厲禁止,因為這是本土邪教的慣用手段,隻能讓天主教蒙上邪教的標簽,害得大家都被抓起來砍頭。
終於體會到當初沙勿略感覺,神父們徹底冇了初來時的傲氣,誠心誠意的請他教導如何去做。雖然生他們的氣,但沙勿略以大局為重,還是把自己的心得和盤托出。他對其他人講道:“首先,為了減少傳教阻力,在傳教初期,要堅持奉行上層路線。皈依普通民眾自然容易,但我們不能像在印度那樣,一上來就打他們的主意。因為這個國家的官員,像監視私產一樣,緊盯著他們的百姓,我們得到太多百姓的信仰,會被視為引起社會不穩的邪教,而遭到嚴厲的打擊。”
見眾人一臉失望,他話鋒一轉道:“但這並不代表宗教不能流傳,事實上,這個國家的人們,自由信仰著佛教、道教、儒教、***教等數種信仰,關鍵是要得到上層社會的認可。假如有一批知識分子,如進士、舉人、秀才以及官吏等皈依天主,自然可以剷除誤會,得到認可,其他人也就更容易皈依了。”
“所以我認為,一位知識分子的皈依,較一般教友更有價值,影響力也大。所以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的努力對象,不是大批民眾,而是大明的知識分子。”沙勿略心中暗歎一聲,最終還是上了沈大人的賊船。
為了更方便與中國的官員士大夫的交往,贏得他們的信任,沙勿略讓其他人像自己一樣,先從穿衣打扮做起。首先學著梳理鬚髮、頭戴儒巾。不再披散著頭髮,更不能不戴帽子,因為在中國人看來,這是蠻夷的典型特點!並開始改穿儒服,放棄部分西式的生活方式,轉而學習中國禮節、中式生活方式,以求融入大明社會。
此外,應多多利用西方的科技知識、人文思想,引起大明知識分子對於天主教的尊敬。沙勿略告訴他們:‘你們很快就會發現,中國人對‘實學’,比對天主教更有興趣。為了引起更多中國人對我教的注意,我們最好以‘西儒’,也就是西方知識分子的身份出現,這就是我為何,讓你們帶三棱鏡、自鳴鐘、地球儀、世界地圖、以及各種科學書籍來北京,就是要利用一切機會,向中國人介紹天文、地理、數學、物理等方麵的知識……在這方麵,中國人是很薄弱的,但他們熱衷討論研究,隻要我們能引起爭論,並贏得爭論,自然可以聲名鵲起,贏得他們的尊重。”頓一頓道:“中國人並不是一味的妄自尊大,隻要能證明他們是錯的,咱們是對的,他們自然會傾慕西方科學,虛心向咱們學習,而後便有機會,把他們皈依我教。”
見他終於指出一條明路,眾神父不禁鬆口氣,卻聽沙勿略加重語氣道:“但我要提醒各位,這個國家雖然流行著各種宗教,但真正占統治地位的還是儒教。哪怕佛教、道教這樣的本土宗教,也必須將與儒家牴觸的學說去除,才能相安無事。我們新來乍到,更加不能與儒家文化的衝突,而是應該以一種‘補儒’、‘合儒’的配合姿態出現,這樣才能使對方接受我們……”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沙勿略盜用了沈默的一句名言道:“為此,需要諸位努力精通中文,刻苦鑽研儒學。你們會認識到,我教和儒學存在諸多相通之處。比如兩者都相信一神論,都主張‘仁愛’,都重視精神道德修養問題,而這正是雙方彼此交流和理解的基礎。但兩教在信仰觀、人性論以及生活方式等方麵都存在很大差異。當雙方不可避免地出現衝突時,不要針鋒相對、恪守成規,而要暫時把我們的教義稍做些調整和變通,最大限度地把我教和儒家文化會通糅合,使之成為適合在中國生存的宗教。大家不要認為,這是對自己信仰的不堅定,相信我,待到將來,天主的光輝照耀這片大地時,就是我教實現‘超儒’的那一天!”
沙勿略的這些說法,不僅得到了其他神父的一致擁護,甚至還被總結為‘東方四條準則’,命所有進入大明的傳教士和教徒遵守,為天主教在中國迅速站住腳,並興旺起來,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當然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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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對這些西方傳教士,確實是寄予厚望的,在南京、在上海、在蘇州、在杭州,其實已經有教堂出現,這都多虧了他網開一麵。而沈默之所以肯幫助他們,是因為他需要這種的交流對話。
他認為,思想的變革是任何變革的前奏,思想不變,任何改革都是徒勞。中國的傳統文化,固然曆史輝煌,但亦因為曆史太久,已經死水微瀾,不再流動。這樣的結果是,精華沉積在底,難見天日,糟粕漂浮在上,臭不可聞。隻有讓這湖死水流動起來,才能沖掉糟粕,讓精華重見天日,實現華夏民族的思想複興。
中國無法也不能重複西方文藝複興的老路,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希望能借那一縷西風,吹皺這一池渾水。利用不同文化間乃至不同文明間的交流與對話,使大明的知識分子開闊眼界,認識到自身在科學、哲學等各方麵的不足,繼而補我所短,對傳統儒家思想進行反思,希望最終能再現百花齊放的春秋勝景。
而西洋傳教士,就是他放進魚池的那條鯰魚,至於效果如何,隻能留待時間檢驗了。
有些事情可以留待將來,但也有些事情必須現在就處理,呂宋使者已經到了北京,向皇帝求援的國書,就擺在沈默禮部簽押房的案頭。但沈默的目光,卻落在另一份東西上。
那是王直送來的南洋最新情報,自從得到沈默的允諾後,老船主便密切關注那裡的風吹草動,並通過‘毛海峰——沈京’這條線,隨時向沈默傳遞訊息,以幫助他實現目標……
通過各種情報分析,沈默已經可以對南洋發生的事情,有一個比較深刻的認識了……十年前,腓力二世成為西班牙國王,這個好大喜功的皇帝,想把殖民地從美洲擴展到亞洲,把‘南海’變成‘西班牙的內湖’。八年前,他寫信給墨西哥總督,反覆強調拓殖菲律賓群島的重要性。他指令總督負責組織對菲律賓進行新的遠征,四年前,經過細緻的準備,遠征軍於墨西哥出發,由富於冒險精神的海軍將領黎牙實比擔任總指揮;另一個重要人物是神父烏達內塔,他具有豐富的航海和殖民經驗,對太平洋航道十分熟悉,並擅長對土著居民進行拉攏分化。
此外,還有一批在征服南美過程中,積攢了豐富作戰經驗的軍官,率領著先遣部隊,先在呂宋群島外圍的薩馬島落腳,然後用十個月的時間,軟硬兼施奪取了位於呂宋群島中部的宿務島,這裡北上可抵呂宋、南下可達棉蘭老島,島上有良好的港灣、充足的糧食、物產,是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
建立中心殖民地的同時,西班牙人也找到了返回墨西哥的航線,並迫不及待展開對華貿易,這當然引起了葡萄牙人的強烈不滿,他們認為這是對《薩拉戈薩新約》的公然挑釁,並以此為由,把西班牙人封鎖在宿務島上。
雖然難以和葡萄牙在此的勢力抗衡,但在獲得來自墨西哥源源不斷的支援後,黎牙實比打破了葡萄牙人對宿務島的封鎖,並保證不會南下染指香料群島,以此換得了雙方關係的緩和。消除了大敵隱患後,西班牙人爆發出巨大的能量,不斷在呂宋群島擴大地盤,並最終逼近了呂宋王國首都馬尼拉。也就是這時,呂宋國王拉賈蘇萊曼,派人向宗主國大明求援。
後麵的事情,恐怕連呂宋使者也不知道,但沈默覺著,他們不知道也好,否則隻能徒增慌亂和恐懼……原來強敵壓境之下,內部未戰先亂,而導致敵人趁虛的橋段,又一次真實上演了。在戰前,馬尼拉統治者內部分為兩派,主戰派的拉賈蘇萊曼主張避敵鋒芒,退往北方,積聚力量準備再戰。而主和派的拉賈馬坦達,則認為抵抗隻會增加傷亡,不如就此投降。雙方爭執之下、胡不想然,最後各走各的路,蘇萊曼帶部隊離開了馬尼拉,而馬坦達真的撤除防禦工事,讓西班牙人毫髮無損地進入馬尼拉。
今年五月十九日,黎牙實比宣佈占領馬尼拉,開始西班牙的殖民統治。六月三日,蘇萊曼聯合其他十幾個部落,向西班牙人發動了反攻,可惜失敗了。蘇萊曼繼續堅持作戰數月,結果被趕出陸地,最終再一次海戰中,船毀人亡,以身殉國。
當然呂宋人民不會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他們仍以蘇萊曼的名義,繼續進行著反抗殖民者的戰鬥。更讓沈默揪心的是,反抗主體已經從當地的部落,漸漸轉移為在呂宋的華人。與逆來順受、鼠目寸光的當地土著相比,華人們更能看清自己的命運——一旦西班牙人站穩腳跟,等待自己的,要麼是屠殺、要麼是奴役。所以他們義務反覆的肩負起了抗擊侵略者的重任,並向來往密切的海商們求援,希望能得到他們的幫助。
說實話,海商們是很願意幫這個忙的,他們已經在多年的海上貿易中,明白了控製航線的重要性……每年經過呂宋島運往墨西哥的商船隊,都要被西班牙人白白抽去超過千萬兩的重稅,還有高昂的補給費用,簡直就是攔路搶劫。如果能把西班牙人趕出呂宋,或者至少不敢再胡亂收稅,對海商們來說,簡直就是天大的喜訊。
但南洋是五峰船主的勢力範圍,冇有他發話,誰也不敢貿然相助,隻能偷偷的賣給他們些武器藥品……當然,這也跟西班牙人武器精良、戰力強悍有關,大家都指望著,老船主能領個頭,一起跟洋毛子決個高下。
可王直遲遲冇有表態,因為他在等沈默的態度。他時常回想那次短暫的會麵,那個當時還很年輕的大人,竟將幾年後發生的事情,準確無誤的預言出來——包括新興的貿易航線,讓王直賺得盆滿缽滿,再不用羨慕徐海那邊。
如果換成是徐海,肯定早就招呼小弟去削西班牙人的腦殼了,但王直年紀大了,凡事求穩,他知道西班牙人有多強大,他們的艦隊無敵於世界,他們的陸戰隊,也是無比的厲害。是不是要招惹這個強大的敵人,王直吃不準,他要先聽聽沈默的意思,還要看看朝廷如何反應,再決定如何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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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實體書五六冊馬上就出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