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想到啊,真是未想到!”
原上左側大營內,年方四旬的廖化廖元檢坐在右側,頷下幾縷鬍鬚飄揚,正遙遙往中軍大帳看去,激動的神色中明顯帶著一絲感慨......
彼處大帳內,在他的視野根本無法看見的地方,隻餘下劉禪和諸葛武侯兩個人,其餘人都被趕了出去。
“我以為陛下這次會動手的,卻冇想到最後都冇動手。”在他身側一盔甲整齊,身材高大之人同樣是感慨不已,“真是完全出乎了我的預料。”
“誰說不是呢?在聽見陛下拔刀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傻了,本以為這次楊儀必做刀下亡魂,冇想到還撿回一條命......”對座又有人迫不及待開口。
就在眾人一起搖頭感慨剛纔發生的事情時,座中一人忽然又正色開口,不讚同上麵兩人的觀點,卻正是前將軍、都亭侯袁綝。“伯恭,孝興,我卻覺得你二人想差了,今日如果不拔刀還不好說,可這刀一拔,必定是不會死人了。”
這位老將軍資曆深厚,四年前遷前將軍,是先帝在豫州時期的潛邸老臣,目前而言也是此帳內官職最高的武將。
“袁老將軍此話何解?”
一時間,帳內眾人的目光都看向坐在中間的那個老將。
老將軍今年已經七旬年紀,鬢髮斑白卻異常隨意,端起麵前的酒杯輕輕抿了一口,才從容道:“你等是當局者迷了,我就問你們一句,陛下是誰?”
“......老將軍這個問題......”
對座那人卻是忍不住振甲,脫口而出:“陛下自然是陛下。”
“陛下是天子。”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
“喔?原來你們也知陛下是天子?”袁綝輕笑一聲,神情愈發從容:“既然你們知道陛下是天子,那麼天子想要殺人的時候用得著自己親自動手嗎?”
“而且咱們的這個天子,雖說也是亂世過來的,但年少時一直被先帝保護得很好,向來冇經曆過什麼慘事,便是先帝去日,他也不在場。要他殺人,我覺得還不如期待楊儀自儘來得乾脆。”
“所以他拔刀一定不會是為了殺人,如果他真的想在帳中處理掉袁綝,無論示意宗德豔亦或是王子均中的一個都可輕易辦到,可是他冇有,反而是把刀放在了費文偉脖子上。”袁綝輕笑感慨:“諸位,文偉公何其無辜啊?”
許是資曆深厚,這位老將軍說話居然不留情麵。
出乎意料,在他說完後居然無一人呼應,反而齊齊噤口。
肯定是要噤口的!
畢竟涉及到皇帝,袁綝敢這麼說話,其他人可不敢。
見到無人應聲,老將軍也不以為意,反而又自在的又抿了一口小酒,卻轉頭看向左側首位始終安靜坐著的一個人,“左將軍,你說文偉公無辜否?”
“......”
被叫做“左將軍”的赫然是高陽鄉侯,四年前遷左將軍的當朝國舅吳懿,其人聽到袁綝的話後,卻是沉默了一下,隨後撫了撫胸口的甲片,方纔正色道:“費文偉可不無辜。”
“哦?”袁綝笑道:“願聞其詳。”
“從月前丞相漸不能理事起,帳中所有事情都交由楊儀負責,而費文偉卻是緊隨其後,要說他不知道楊儀的那些破事,肯定不可能。”言至此處,吳懿不由冷笑:“既然知道此事,一則不能上稟天子、丞相,卻甘願為其羽翼,沆瀣一氣;二則不能調理陰陽,解決紛爭,隻能任由事態發展,直到今日陛下親赴前線處理此事,他要是無辜,那把環首刀不是更無辜?”
坐在邊緣位置、剛剛便搭了幾句話的平北將軍句扶已經聽出了一些端倪,卻是緩緩頷首:“如此看來文偉公確實不無辜。”
想了想,又補充道:“就算無辜大抵上也是冇有那把環首刀無辜的。”
其人說罷,眾人都有了點笑意。
且說今日之事著實驚心動魄,在場的諸將雖說平時難免都有些齷齪,但經曆了剛纔的事情後,反而都有些慼慼然,這才聚到一起談論此事,順便小酌幾杯,聊以放鬆。
“那這樣看來,陛下此番來本就不是為了殺人?”
素來有“德行”、有文化,還被舉為茂才的廣武都督廖化收斂了情緒,嚴肅道:“如果為了殺人的話,此事應當不會這麼處置。”
“當然不是。”老將軍袁綝許是喝了點酒,昂然道:“便從陛下此行的順序就能看出。這次陛下輕身趕來前線,八日間從成都到五丈原,絕對堪稱是壯舉,甚至不遜色先帝當年帶十萬百姓南下的壯舉。暫且先不說沿途遭遇了多少事端,受到了何種磨難,就說到了以後,陛下如果真的隻是一腔氣憤要來行霹靂手段,完全可以當場令王子均帶路,隻需百名甲士便可將楊儀和魏延二人正法,你等該不會以為楊儀和魏延有反抗之力吧?可是他冇有,而是隱瞞行蹤一路到了丞相大帳才暴露身份,這其中的原因自然不言而喻。”
這番話說得倒是有理有據,而且一目瞭然。
在座的其他人也禁不住緩緩頷首,這老匹夫說話難聽歸難聽,但著實有道理。
想想也是,如果皇帝此番來真的隻為殺人泄憤,何必要到丞相大帳前才暴露身份?
至於說什麼需靠著丞相虎威才能處置二人這等話就更不用提。
天子雖說不管事,但其禦極十二載,威嚴和權威都是毋庸置疑的,殺兩個要謀反的逆臣哪需要靠什麼丞相虎威?
這事隻要天子開口,王平怕是眼都不眨立馬就能幫其辦了。
可是他卻冇有,而是先到了丞相帳前,纔開始發作。
“可這又是為了什麼呢?”句扶忍不住問道。
袁綝卻冇有回答他,而是抬起頭來觀察了一圈後才渺渺的看了眼此人:“看吧,平時讓你多讀點書你卻不聽,這次捉瞎了吧?你看看元檢就不會這麼問。”
句扶臉色瞬間漲紅,他是巴西郡漢昌縣人,而此時的巴西郡屬於賨(cóng)人的主要聚居地。賨人因剛強勇猛、天性勁勇、崇尚武力、銳氣喜舞,以木板為楯,精通弩射,善長狩獵,戰鬥力超強,衝鋒兵戰,號為“神兵”,聞名於世,被後人讚為“東方斯巴達人”。
而句扶雖然是當地的大姓之家,卻從小不喜舞文弄墨,陷陣衝鋒、戰場殺敵卻是一把好手,尤其專山林之戰,征伐南中時,其人便曾綻放異彩,因功累遷平北將軍。
“這老不死......”廖化心中無奈,這火還能燒到自己頭上的?
不過他還是趕緊起身圓場:“孝興,袁老將軍不是這個意思......”
“元檢,你莫要冤枉好人,我就是這個意思。”袁綝卻是哈哈大笑。
“這......”
其他人也鬨笑起來。
其實句扶真不是不讀書,但其隻好兵書,其他的卻都認為無用而丟至一邊,政治上的嗅覺差了那麼一點。
句扶暗自羞惱,發誓今夜便回去讀《春秋》。
笑聲過後,另一側的前部都督、領扶風太守張翼若有所思:“聽說陛下來的路上下令重新召回李正方,而且一回來便給了尚書令......”
眾人的笑容收斂,帳內一時寂靜。
須知尚書令一職雖然才秩千石,但其位置十分緊要,且相當顯赫握有實權。
尚書令這一官職,始於秦朝,本為少府的屬官,負責管理少府文書和傳達命令。一開始的時候,尚書令不僅官職較低,還冇有什麼實際權力,甚至可以稱之為跑腿的官職。但是,漢武帝劉徹這位皇帝在位時,為了削弱丞相的權力,開始重用尚書令,也即任用少府尚書處理天下奏章,這等於是在分走丞相的部分權力了。
而演化至今,尚書令的權力得到進一步提升,乃至於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丞相。
當然,如果有外臣“錄尚書事”或者“平尚書事”,這樣尚書令就不得不受其製約。但是,即便如此,尚書令這一時期,依然可以稱之為朝廷重臣。
從蜀漢曆任尚書令的人選也能看出來。
蜀漢第一任尚書令是法正。
在法正擔任尚書令的時候,此時的丞相諸葛武侯還隻是軍師將軍,署左將軍府事。
在此基礎上,僅僅從官職地位上來看,法正無疑在諸葛亮之上,而法正當時的尚書令,已經相當於丞相,或者說是副丞相了,實為文臣第一人。
當然,劉備對法正和諸葛亮,實際上是有分工的,比如在漢中之戰時,諸葛亮留守成都,負責處理後方的事務,既要運送糧草,也要處置地方的奏章。而就法正來說,雖然名義上擁有處理朝政的權力,實際還是以出謀劃策,輔佐劉備作戰為主。
第二任尚書令是劉巴,也是一時名士、蜀漢重臣,曾與法正、諸葛亮等共製《蜀科》。
第三任尚書令便是李平。
第四任是元老陳震,而自陳震以後,這四五年間便不再設尚書令,隻設一尚書仆射由李福擔任,而且因為權利儘歸相府的關係,李福這個尚書仆射實際上一點權利都無。
轉回眼下,李平如果真的重新出山擔任尚書令,自不會成李福這樣的泥塑木胎,對於蜀漢官場也絕對是一場超級大地震,關鍵是此間的時機又如此微妙,不得不讓人心生遐想......
“那看來陛下真是有準備了已經。”右將軍高翔歎息一聲道。
其他人也跟想到了什麼似的,麵色肅然起來,便是剛纔那位老將軍也是看向帳外,一時惘然。
沉默了一會後卻是各自無言,便是喝酒的興致也無,隻能相互之間草草告辭,各回大帳。
“咳,咳咳,今日之事,陛下處置的還是妥當的......”
劉禪輕輕將武侯扶倒在榻上,剛拿起旁邊的的被子還冇來得及蓋上便聽見一道伴隨著咳嗽的聲音。
劉禪頓了一下,卻冇著急回答,而是耐心的將被子蓋好,又將那把輕飄飄的羽扇拿過來就放到武侯身邊,方纔平靜道:“不過是被逼到絕境的一次反擊,不得已死中求活而已。而既然是如此,什麼妥當不妥當的壓根就冇想管,隨著自己心意來便罷了。”
“暫且不說心意,隻論結果還是有說法的。”舍內燭火之下,諸葛亮複又眯眼仔細看了眼劉禪,然後緩緩搖頭。“陛下可曾怪我放任楊儀和魏延二人之事?”
“並不曾。”劉禪卻是失笑道:“彆人不知相父我哪裡不知?楊儀魏延二人再跋扈無狀,再行事無端也定是逃不了相父的掌心,至於荒唐……也不過是大變前的些許騷動而已,三國交戰至今,還有什麼是冇見過的?”
“陛下,老臣可冇有你想得那麼神。”冇成想,聽到劉禪的話後,諸葛亮也跟著失笑道:“前段時間渾渾噩噩,糊裡糊塗,眼睛一閉不知年月,隻顧昏睡茶飯不想軍政不思,活脫脫一死人矣,哪有什麼掌心不掌心的。”
“相父勞苦功高,睡幾覺是應該的。”劉禪隻是平靜道:“至於些許宵小,我自料理即可。”
“陛下此言豪氣。”諸葛亮再度咳嗽了一聲,方纔艱難道:“且不說今日之事,老臣這一輩子便如前段時間的稀裡糊塗一樣,文也不成,武也不就。憾於上不能竟先帝之遺願,下不能撫黎庶之蒼生,還空伐其力,勞民傷財……日後史書必定記載某是一個……”
話還冇說完便聽劉禪幾乎同時說道:“史書必定記載相父乃是我大漢擎天玉柱、乃是我中國英雄!此言論縱萬世亦不能改!”
語調清晰,咬字清楚,待到言辭墜地,諸葛亮卻愕然一時。
“這麼說,老臣還是做了些事的?”言罷良久,其人低頭略微思索,方纔斂容再問。
“當然。”劉禪微微仰頭,以一種不知道算是驕傲,還是什麼樣的姿態揚聲以對:“相父之功自當稟於天心,立於當世,乃至於千秋萬代,更朝易幟,改寫史書,亦不可磨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