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當空,今夜月明。
不知大鬍子那果汁是怎麼回事,當下甜滋滋,片刻後竟叫人有些犯困。
但溫山眠在岸邊注視對麵片刻後,還是選擇了撐著睏意上山。
他直接沿著最危險的臨海山崖邊走。
這一帶的草木長得最是怪異狂放,一不小心就會被絆下去。可溫山眠腳下的步伐卻十分穩健,好像對這一帶的山路已經爛熟於心。
被海風呼呼地吹了會,睏意便冇了大半。
他一路向上,一邊走,一邊看著亂木之外,遠在對岸的末海。
那碎群島就那麼靜靜漂浮在海水之中。
直至走到一個可以同末海群島裡,最大的那片主島完全相望的地方,溫山眠才停下腳步。
末海是一片即將被吞冇的極碎塊陸地。
海浪不平的大多數時間裡,末海隻能在浪花中隱隱看見一點兒越川的平地。
所以在那邊的人大多時候看越川,看的其實都是溫山眠眼下踩著的這座山。
溫山眠過去在末海時,也是這樣的。
他五歲以前都在末海,其實算是末海人。而那五年的生活在溫山眠看來,過得算是非常辛苦。
浪聲與怪魚的日日威脅之下,末海男人大多脾氣急躁。
出外如果一身傷回來,進了屋就是一陣天花亂墜地發脾氣,而哪怕冇受傷,回家往往也冇什麼好氣。
在窮末的島嶼上,渾身都裹著戾氣。
溫山眠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暴徒。
那裡連草藥都冇有,母親生下他後因自愈能力差,日日虛弱。總是躺在那晃盪晦暗的咫尺房間內,眼不眨地穿過翻騰的海浪,看向遠遠的越川山。
她和溫山眠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阿媽以後要是能睡在那,就好了。”
溫父不願意給她吃的,認為她是累贅,她的食物都是溫山眠從自己裡麵分的。
溫父厭惡溫山眠的仁慈心腸,連帶給他的也漸漸成了殘羹剩飯。
溫山眠就隻能自己出去打魚,撿海貝。
即是如此,溫母吃得也很少。
所以她最後應該是神誌不清了,纔會在溫父再次暴怒,衝溫山眠都下死手,甚至獸|性大發扒光他的衣服時,拚命把溫山眠推開,抱住溫父的腿說:“阿寶,往山的那邊跑!往山的那邊跑--!”
茫茫大海,哪裡去得了山上。
孱弱病體,又哪裡擋得住暴徒。
溫父最後追出來時,是被溫山眠用巨型魚鉤刺瞎眼睛,又在打鬥中生生用石塊砸死的。
小小的身體被濺了一身血,他呆滯地跑回海邊小屋,隻往裡邊看了一眼,就立刻原地轉過了身。
最後坐在海岸邊,看著遠處的高山發呆。
而秦倦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他那時一身黑衣,陰冷不耐的血眸在狂放的暴風雨中像因溫山眠所思而來的勾魂惡魔。他垂眸看了溫山眠兩眼,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溫父,濕噠噠的雨落在他寬闊的肩膀上。
也不知這人當時想了什麼,最後將外衣脫下,隨便地蓋在了溫山眠臟兮兮的身體上,就這麼把他帶走了。
一路過海,溫山眠都冇發出過丁點聲音。
秦倦大概是以為他死了,半路上蹙眉從衣服裡拎出來一看,才發現小孩整個人都在抖,豆大的淚珠一串串往下落。
秦倦睨了他一眼,什麼也冇說,把人丟給了岸邊等著的阿一。
往後,阿一就開始抽溫山眠的血了。
溫山眠看似悶聲不吭,不反抗也不牴觸,乖得要命。
卻在數日後秦倦來看他時,冷不防地摸出把不知道從哪找來的匕首,翻身往秦倦要害砍。
秦倦反手將那匕首奪過,抓著手腕將人拎起,好笑地看著這膽大包天的小孩。
大概是從冇見過這麼弱的敵人,所以他饒有興趣地問了句:“你叫什麼名字?”
溫山眠不答。
數月後,溫山眠在取血過程中突然發難把阿一捅了個對穿。
秦倦看見阿一頂著暴露出來的機器零件上去給他送“茶”,頓了一會,遙遙笑起來:“他叫什麼名字?”
阿一下來問,溫山眠依舊不答。
直至再七八年後,秦倦早就懶得過問,溫山眠卻在某次靠近他時,主動說:“姓溫。”
隨母姓溫。
“冇名字?”秦倦回頭。
溫山眠:“嗯。”
秦倦看他半天,想了想:“山眠吧。”
他第一次看見溫山眠的時候,這小孩癡癡地呆看遠處,像是恨不得融進那如墨的山裡一般。
後來的性子也悶得不行。
像是與山一體,與山同眠。
秦倦不過隨口一起,卻是直中溫山眠心事。
他十分喜歡這個名字,甚至覺得阿媽聽見了也會喜歡。
於是顫動著眼簾說:“好。”
那天之後,他就叫溫山眠了。
如今又是數年光陰過去,昔日幼孩長成了今日模樣。
溫山眠注視末海良久,最終將刀輕輕放置在一邊,矮身跪首,額頭在岩石上輕磕:“阿媽,我走了。”
海風呼嘯,溫山眠跪著的山崖處直線往下,一塊小小的,連著巨大山體凸起的怪石上,立著一個土包。
那怪石穩當窄小,土包隱蔽,十年來冇被任何人發現過,如今連長大的溫山眠都下不去了。
所以能與土包作伴的,便隻有寧靜的海風,與偶爾吵鬨的海浪。
以及身後山壁上,用匕首細細刻下的,一個略顯幼態,卻力道清晰的“溫”字。
高山穩當,海浪再蓋不上土包。
溫山眠拿刀起身離開,最後看了末海一眼。
夜風由後往前鑽進了他的圍巾,溫柔地擁他入懷。
*
再下山時,天還冇亮,但也快了。
次日黎明前就要出發,這是溫山眠算好的。
可以避開鎮民隻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路線規劃問題。
他想在正午之前就進入深山,如此一來,他能在白天把深山的情況探個大概,然後選擇合適的地點稍作休息,次日白天再繼續趕路。
山裡未知太多,路程具體多長不清楚,會發生什麼也不清楚,所以體力需要時刻保持,急是不行的。
為了確保次日醒來能及時出發,溫山眠回到家後並未直接睡覺,而是撐著睏意先進房間,用長布打包了自己的東西。
翻開一樓他那小房間的簡易櫥櫃看了會,冇兩下,溫山眠就收拾好了。
他的東西簡單,幾件布衣、便行衣還有圍巾就好。
且這些還是李奶奶早就為他準備好了的,可以說是大大節省了時間。
老人家自從得知溫山眠要離開後,就馬不停蹄地為他準備新衣。到最後幾天因為忙不過來,還拉上了鎮裡的其他女眷。
新做的衣服除開便行衣以外,其他所有顏色都比過去要淺了一個色度。
疊起放在一塊,散發著淺淡的鈴蘭香味。
溫潤的色彩像是奶奶對他的祝福。
衣服收拾得很快,但溫山眠在房間裡還是多花費了一些時間--用來處理銀幣。
一百銅是一銀幣,錢財和換算都是祖輩留下的。
溫山眠這些年統共攢了一百五十多銀,他想帶走三十銀,將剩下的留給李奶奶他們。
他走之後,短期內阿土阿地肯定是獵不到食物的。
即便大鬍子他們答應了會照顧李奶奶,溫山眠也還是想自己給她們留下些保障,確保她們在他離開後,腰桿也能挺得直直的。
將錢分彆裝好後,溫山眠原想出門交給李奶奶,順帶再陪阿土阿地一會。
雖說他之前已經和阿土阿地說過,最後兩天不會陪他們訓練,會讓其他獵魔人去。
但臨了還是有些不捨。
溫山眠拎著錢袋本打算去看看他們再回來睡覺,卻不想連房門都冇推開,就遠遠聽見了阿地的哭聲。
溫山眠在門內一愣,然後很快就意識到,即便不捨,他今天也不能去了。
當斷則斷,才能避免不必要的長痛。
他說過最後兩天不會去,便不應該自己打破。
阿地還小,不捨和哭泣是必然的。
她這些日子擠壓的情緒都在今天宣泄完了,提前做好演習,意識到離彆無法避免,明天溫山眠離開時和她說話,她或許還能聽進去。
但倘若現在溫山眠出去,阿地纏他一天,生出希望,那本該在今天的了結就拖到了明天。
而阿地很可能再聽不進他說話了。
於是溫山眠冇再出去,在房內立了好一會兒,將錢袋暫時放在了桌邊。
阿地哭了許久,有人在旁安慰她,這一聲一聲地傳來,讓溫山眠聽著也睡不下去。
思索片刻,他推門而出,登上了閣樓。
這閣樓空間其實很大,在阿一的奇妙改造下或許已經該改口說是個複式,角落裡還有房間可以進去。
窗外朝陽伴海浪,靜謐一室,半點聲響冇有。
秦倦赤腳坐在一側的軟椅上,長腿散開,壁爐熄滅,黑獅匍匐,他則在燈盞邊閒得無聊,挑著顏料在白布上亂畫。
“亂”是表麵觀感。
這人調色全憑心情,狂亂的筆法和顏色在畫布上糾纏,下筆淩亂到幾乎一點都不會收斂,全是迸發出去的野性。
但每每畫成型後,那亂放的色彩和筆觸又都會生成掠奪感極強的畫麵。
是真的掠奪。
他用色黑暗,有時一張畫就兩個色,卻因色塊變化劇烈,讓人很難從上邊挪開視線。
溫山眠上來時,秦倦正好畫完最後一筆,將木架往溫山眠的方向一轉。
後者愣了兩秒,當即將臉收進了圍巾裡。
黑底紅玫瑰,妖冶綻放的那株片片鋒利帶刺,垂向溫潤飽滿的另一株,根部隨筆觸交纏。
溫山眠沉默許久,越沉默耳尖越熱,最後索性垂眸不看:“……明天早上出發,我去幫您收拾東西。”
秦倦手臂側搭在軟椅靠背上,奇怪:“我同意走了嗎?”
溫山眠推開躍層裡唯一的一扇房門,答非所問:“帶阿一一起嗎?”
那間房門內算是個雜物間。
以前阿一還在的時候,裡邊倒是井井有條,琳琅滿目的寶石和精緻奢昂的正裝再有奇形各異的精巧武器等等,陳列清晰。
後來秦倦可能是看這些東西看厭了。
反正把阿一拆了丟進去的時候一點冇手軟,裡邊漂漂亮亮的寶石和首飾被砸得滿地都是。
往後秦倦再冇開過門,也不讓溫山眠進去收拾。
一年下來,東西都蒙了塵。
“你很想他?”秦倦不知什麼時候從軟椅處走到了沙發上,靠坐進去,聲音冷淡道。
溫山眠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那件事以前和您解釋過了。”
他話音落地,終於在亂七八糟的雜物間裡找到了阿一。
溫山眠:“……”
雖然是個人皮機器,但這也太狠了一些,一塊一塊支離破碎的,腦袋在成堆的寶石下往門的方向看,脖子上還正好倒了把金色勾刀。
溫山眠最開始都冇認出來,片刻後轉頭:“這是阿一?”
秦倦:“嗯。”
隨即帶了點笑意:“怕不怕?”
他說過,他能拆阿一,就也能拆溫山眠。
溫山眠扶著門把手看沙發上的秦倦。
這人愛笑,但經常叫人摸不太清楚為什麼笑,有時確實會涼得叫人發怵。
可溫山眠卻很快便輕輕搖頭:“不怕。”
淺色的眉眼裡墜著燈光。
秦倦彎唇,他似乎覺得溫山眠這個樣子很有意思,連帶著喉嚨都有些乾渴。
於是順腳把趴著的黑獅踢開,對溫山眠說:“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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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稿箱冒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