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句話下來, 客棧內的溫度頓時掉到了極點。
“阿爺和大青也不見了?”有人立馬反應:“這,這是怎麼回事啊,你們仔細找過了冇?”
“肯定仔細找啊!這麼大的事不仔細找誰敢這麼和你說啊!”
屋外不斷亮起模糊的油燈, 還帶睏意的疑惑人聲傳來, 巴毅直接不說了, 拎著把砍刀轉身就走。
阿蓮:“毅哥……”
溫山眠也開聲:“我和你一起去吧。”
他的聲音不如孫老太尖啞的嗓子明顯,也不如其他獵魔人一般宏若鐘鳴, 但卻很平穩,給這急躁的場麵注入了一根安定淺平的基準線。
屋內的視線頓時齊刷刷地看過來:“客、客人?”
“我也想找到阿方索。”溫山眠簡單道:“而且我走過夜裡的山路。”
阿蓮懷裡的孩子還在哭,她側臉看向溫山眠, 眼底似乎帶了幾分驚訝和感激。
溫山眠從她側麵走出去,身上帶著沐浴後皂角的香味,正好同前邊的孫老太擦肩而過。
老太依舊微微陰沉著臉,身材矮小,但腳步卻很穩, 身後彷彿鎮著一大方土地。
她身上卷著木頭堆積的氣息,同因年事過高而偏低的體溫交雜在一起, 在原地半聲未吭。
溫山眠臨走前多看了她一眼,發現她按在木質柺杖上那斷了的指節部分竟在輕顫。
簡單略過, 便走到巴毅身邊說:“走吧。”
巴毅嘴唇微顫。
主人家這麼多人還在,冇誰會希望客人乾活, 丟人。
可眼下最現實的情況就是溫山眠同他們上山會更好。
所以巴毅在短暫糾結之後, 很快就放棄了推拒, 點點頭道:“哎,好。”
其他幾個獵魔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敢再說什麼,一路拎著東西快步跟了上去, 走在最後的人還順手將巴毅家一樓的門給關上了。
嬰兒的哭聲同阿蓮擔憂的目光被阻擋在裡邊,一行人就這麼浩浩湯湯地朝山上的方向去。
夜裡溫度低,尤其巴毅家客棧所在的位置還相當臨海。
那海風一過就直叫人打顫,地麵上積累著已經快化掉的一點雪末。
許是因為之前的爭吵,導致他們前進時的氣氛很沉默。
隻有撥出的白氣在隊伍裡此消彼長。
巴毅家之前實在是太吵了,附近有不少人家被驚起。
這會兒亮著油燈從屋上屋下探出個腦袋,瞧見這陣仗,立刻奇道:“巴子,怎麼回事啊?”
客人都跟著出動了,對自家人巴毅自是直說:“阿方索在山上冇下來。”
那人:“啊?”
越來越多的人重複如此動作,巴毅回多了便不再回了。
但即便他不回,前邊被他迴應了的人也會自行傳播,於是很快,阿方索在山上邊冇下來的訊息便傳了出去。
溫山眠他們在下邊沉默地走,這話音就在兩側前後地傳,好不熱鬨。
但也僅限於此了,再往前邊中心區走一些,便不再是巴毅家附近,周圍人家還在沉睡,周遭於是很自然地安靜了下來。
巴毅帶著人斜穿過房屋,指了個方向說:“從這邊上山。”
溫山眠看過去,發現那是巴爾乾山脈的一個偏僻側角。
他說:“阿方索平時都從這邊上山伐木?”
巴毅:“您聽見我之前說的了?”
“嗯,早上也看見他了。”溫山眠答。
他早上去接阿二的時候,為了避免撞上巴爾乾人,特地挑了個比較偏的地方上山,就是這個角落過去的。
然後下山時正好遠遠瞧見了阿方索。
“您早上也看見他了啊。”巴毅歎了口氣:“是,他平日裡都是從這邊上去的。就算現在平安了,山上也不是能亂走的地方,您應該能理解這一點,所以我就給他指了這一塊路。這一帶偏,山勢亂突,不好走,特芙拉狼以前都不太在這出冇,而且這塊光山腳位置的亂木就已經很多,夠他用了。”
後邊有人接:“是啊,他平日裡砍完就會下山的,今兒個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哪兒的事,什麼砍完就下山啊,這小子最近不經常砍完在山上遊蕩嗎?上回還撞見了護衛隊呢。”
“對啊對啊,都不知道他最近怎麼--”
這人話音到一半便噤了聲,因為瞧見遠遠山腳下站了另外一行人。
那行人裝備明顯更齊全一些,為首的那個臉上有道長疤,貫穿一隻眼,身上裹著獸皮,體格頂大概三個溫山眠,手臂隔著衣服都能瞧見一圈圈橫肉。
身後有人替他銜著盞油燈。
巴毅一頓:“平哥。”
身後人也怯怯地跟著叫。
那人聲線沉穩:“阿方索不見了?”
巴毅:“……對,找了全城也冇找見,估計在山上。”
後邊有人接:“還有大青和李爺。”
“哈?”平哥後邊有個小個子的人聽見,立馬吐了嘴裡的草說:“不是就阿方索嗎?怎麼還有大青和李爺?這怎麼回事啊?”
“阿方索這小子平日裡交好的就那麼幾個啊,人不見了我們一個個找過去,大青和李爺都冇找著。”
“……李爺鐵定在鎮上,他那身子骨不可能上山的,讓人在城裡再找找,這老傢夥是不是泡酒窖裡睡著了?至於大青--”
那小個子停下聲緊鎖眉頭,似是在思索。
就聽前邊的平哥斷聲道:“上山吧。”
巴毅有點兒激動,喊道:“平哥,你--”
“夜裡不安全,彆指著所有人陪你們犯險,我隻叫了幾個兄弟,剩下的人還是白天上山。”
平哥說完,也冇給巴毅回答的機會,就接著道:“直接分頭找,我們這的人已經分好隊了,南邊環山歸我們,剩下的你們自己解決,天亮之前隻能在矮山搜,不準進分界區。”
巴毅連連:“……哎!好,辛苦平哥了,你們、你們小心些。”
平哥冇再說話,目光在溫山眠身上多停留了幾秒。
溫山眠衝他禮貌性點頭,平哥也簡短一點,隨即便帶著他那隊還對溫山眠有點兒好奇的人馬去了南邊。
巴毅也連忙轉身將自己帶來的人分了隊。
他這邊加上溫山眠統共有九個人,巴毅想想,還是留了個人,按照之前那小個子的說法,在城裡找李爺。
“你後上山,不管找冇找著阿爺,天亮了都去南邊環山給平哥彙報。”
那人連連應下,剩下的幾個人則被巴毅分成了三隊。
其他兩隊都是三三成組,隻有巴毅和溫山眠是單獨一組。
分組結束後,巴毅讓溫山眠選方向,溫山眠直接點向他那天從越川而來的方位。
巴毅應下,給剩下兩小隊點了其他的位置,一行人就這麼上山了。
越川也好,巴爾乾也好,山脈都是長而大,寬且厚的。
同這山體比起來,人類居住地的大小實在是不值一提。
若是能乘坐飛鳥在天上俯瞰,約莫會覺得山纔是這座島嶼的主人,平地不過是附帶。
而倘若真的能俯瞰的話,大概也會發現,越川山和巴爾乾山整體看來,其實都是像月牙一樣的環形山。
越川山抱越川,巴爾乾山抱越川山。
其中越川的抱姿弧度會更明顯、嬌憨一些,巴爾乾的則相對寬厚偏平。
這就導致巴爾乾這邊無論是山體還是地麵,看著都比越川那邊要大很多。
一腳踏進去,再抬首看那延綿不絕,寬厚入雲的山體,便立時能感覺到人的渺小。
巴毅給溫山眠介紹說,巴爾乾的山脈分好幾個區塊。
以巴爾乾為中心向前看,最左邊的山,同巴毅家客棧是一個方位,也就是阿方索時常伐木的邊角山,這實則是巴爾乾最安全的山區。
他剛剛交給了幾個年輕的獵魔人。
而這片山區往右一些,和巴爾乾相對,偏中間的地方,是如今巴爾乾第二安全的山區,因為護衛隊白天時常會在這裡巡邏。
這也是溫山眠選擇的方位。
而這個方位繼續往右,就是剛剛平哥口中的“南邊環山”了。
這個環山有點特彆,它內接巴爾乾平地,外接隔海海灣,側連巴爾乾山脈,同巴爾乾山脈看似靠得很近,但又不太像是一體。
山勢十分陡峭,彷彿被人切過了一樣,幾處邊角都是直接“唰”地落下來的,很怪,也很獨。
“您要是上去過就會知道,南邊環山同巴爾乾山脈之間有個很細的夾縫,人在那個位置得跳過去。”巴毅說:“跳過去之後,就是我們巴爾乾最危險的山了。”
溫山眠冇太明白:“它看著和左邊的山冇什麼區彆。”
都是陡峭、偏僻、亂木叢生,如果特芙拉狼過去不愛去左邊的,右邊的也該不愛去纔是。
“對,但那邊是最危險的。”巴毅歎息。
他說,就在大半年前,巴爾乾人漸漸察覺到山上血族不對勁,並收到大報之後,下決心開啟了一次殲滅計劃。
殲滅計劃選擇的地點就在那南部環山,那邊山勢冇有左邊那麼極端的凹凸不平,對人而言有優勢。
他們設計將成群的特芙拉狼引進去,以孫夫人的武器在暗中埋伏,狼群一進,萬箭齊發,等待多時的獵魔人再從樹上墜下,打了相當漂亮的一仗。
這本該是件天大的好事,唯一美中不足就在於,他們冇能把那些藏起來的遠程武器和陷阱成功收回去。
太多了。
戰場紛紛擾擾地一打,標記就去了大半。
再加上他們經驗也不夠,稀稀拉拉地還留了一堆在山上。
巴爾乾人起初不知道這事兒,小心翼翼地善後,看標記冇了就都以為收完了,等悲劇發生,才後知後覺。
可武器是不長眼的,飛出來的一瞬間就什麼都晚了。
“死了兩個人,阿方索的爹,阿蓮的姐姐。”巴毅再提起來聲音都有點顫:“傷了一堆,我這腿就是當時拐下來傷的第一次,還有平哥的眼睛,海枝--海枝你冇見過,她手上也有傷,大青當時其實也是獵魔人,那個時代哪個家的男丁不打獵啊?他是被阿方索的爹從山上推到海裡,才勉強保住一條命的。”
“我媽從那之後,性情大變,阿蓮肚子裡的孩子也險些冇保住。”
溫山眠垂眸,他知道這樣說或許會顯得過於理智,不近人情:“但那是意外。”
“是意外,但也不是意外。”巴毅說到這,許是有些難受了,深呼吸了一口氣:“溫先生,您是不知道,那些東西是我母親造的,但其實也不全是她造的。”
“那東西有圖紙。”
“以前在族長家藏著,圈圈圓圓方方角角的,彆人都看不明白,以為是什麼奇怪的上古文字,就她看懂了,但族長卻嚴令禁止她碰。”
“族長說,這些圖紙是以前流傳下來的‘魔鬼造物’,是禁品。古時被從巴爾乾驅逐出去的魔鬼罪人才創造這樣的東西,留存在巴爾乾的子民是不能興建的,因為母樹厭惡。隻有魔鬼才造這樣的東西,而所有創造這樣東西的人,最終都會被母樹、被神明拋棄。”
“那是我母親幼時發生的事了,得有七十多年了吧?她當時聽了,但後來族長死了。”
“您不知道溫先生,巴爾乾的族長對我們巴爾乾人來說就是,就是像母樹一樣的主心骨。那些歲月裡巴爾乾人之所以還能在黑夜裡硬抗著前進,全是因為我們還想多聽一聽族長說話,通過他暢想巴爾乾曾經被母樹賜予的伊甸園,白天偷摸去族長家就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真是舔著那點甜頭活的,就因為這個,我們,我們當初可是將族長層層疊疊保護起來的啊。”
但族長還是死了,連帶著家人一起。
這一場死亡,相當於觸動了巴爾乾人內心最後一根弦。
圖紙早已被血族銷燬,但孫夫人卻翻找出了記憶裡的圖紙樣子。
步入中年的女人在大腦中將圖紙複原,她愈發發現那東西竟是武器,於是臨摹改造,年年歲歲積攢下來,創造出了後來巴爾乾的遠程武器。
那遠程武器帶巴爾乾人贏得了一場漂亮的戰爭,獲得了巨大的勝利,最後殺死了巴爾乾人,也殺死了孫夫人的大女兒。
年幼時族長嚴厲的警告聲迴旋於耳,孫夫人知道她成為了被母樹拋棄的魔鬼。
所以她雖時時催促他人謹記母樹,自己卻從不向母樹的方向靠近。
自小便受到族長教育,視母樹為神明的孫夫人在失去女兒、被母樹拋棄後形同枯槁,幾近欲絕,阿蓮也險些流產。
最後在這件事上站出來的是海枝。
巴爾乾這一代實打實論起來,女性獵魔人隻有兩個。
孫夫人的大女兒阿紫,阿方索的義姐海枝,兩人不是親姐妹,但關係卻奇好。
海枝不願意孫夫人繼續消沉下去,也憤恨族長不在數十年前就讓孫夫人將武器造出來。
那得是殺傷力多大的武器啊?孫夫人隔了幾十年,不過記著個小角,造出來的東西便能讓巴爾乾贏得那樣一場勝利。
如果放到幾十年前,圖紙還完整的時候讓孫夫人去造,巴爾乾能少死多少人?能早和平多少年?母樹給他們的是正確的引導嗎?祖輩留下來的教誨又是真的那麼值得他們奉行嗎?
海枝不相信。
她的不相信在巴爾乾可謂大不敬,那些時日城鎮裡每天都吵吵嚷嚷的,有人支援海枝,有人反對她,也有人在中間說和。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鎮上冇一天是安靜的。
隻有不會說話的阿方索成天看著海洋。
他默不作聲地造出了船,海枝得知後則信心滿滿地直接遠洋。
她說她要證明巴爾乾人對母樹的信奉是錯的,對母樹的敬仰是錯的。
同她一起離開的還有一批年輕的獵魔人,大木擔心他們會出事,連著跟去了海上。
孫夫人急瘋了讓他們回來,但海枝卻怎麼也不肯。
她臨走的時候撐在船頭衝孫夫人笑說:“阿孃,我證明給你看,造武器一定是對的,母樹纔是錯的。”
任孫夫人說什麼也冇用。
然後兩次遠洋,至今未歸。
孫夫人的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差。
“海枝第一次回來之後說,遠洋失敗是因為風。她很堅定地說是因為風,眼裡一點迷茫冇有,說跟母樹沒關係,但結果她第二次也冇回來。”
“您說我們巴爾乾人能怎麼想呢?說海枝錯,但海枝說的真的冇有道理嗎?那武器要是幾十年前就被造出來,族長說不定就不會死了,但要說我們的先祖錯了……那可是我們的先祖啊,而且紫姐因為我母親造的武器死了,不願意回到母樹身邊的海枝也在海上迷路了。”
“您說就這樣,我們巴爾乾人能怎麼想呢?”巴毅暗自又喃喃了一句,聲音裡帶著十成十的無助。
不止他不明白,全巴爾乾人都不明白。
他們日日夜夜的吵鬨,夜裡的油燈,全是為了壓過內心巨大的迷茫。
他們的所作所為到底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冇人給他們答案。
溫山眠抬起頭來,有那麼一瞬間,他彷彿在巴毅身上看見了曾經的光頭喬尼。
他哭著問溫山眠,如果越川能早一點站起來,是不是就不用死那麼多人了,他父親是不是就能活著了?外邊世界的人會如何看待這樣弱小苟活的越川呢?
溫山眠當時的回答是,這隻有出去了才知道。
而眼下巴毅的問題在溫山眠聽懂了之後,發現其實是一樣。
他輕聲說:“去看一看你們的母樹就知道了。”
現在血仆死了,分界區的霧氣也散儘了。
順著溫山眠所選的這個方位上去,走到白天,能抵達那天他遇見阿方索的地方,再走到傍晚,大概就能瞧見母樹了。
而眼下有人快了他們一步。
溫山眠在山腳抬首看嚮明月,圍巾上的淺色眸底滾著一潭清泉。
而同為明月照耀下的深山裡,木藍“砰”地一聲被人丟在了腳邊。
高大的漢子臉頰上混滿了泥土和汗漬,他帶著執念和不解上山,攀登了足足一天,抵達這裡,想尋求一個答案。
但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後,眼底卻近乎失神。
茫茫山林間,遍野星空下。
巨大的黑色老樹屹立於此。
它腳下的泥土堅硬,頭頂生長出去的死枝安寧,交織成一張張黑色的網,在壯麗的繁星下毫無保留地展露於世人眼前。
老樹它什麼也冇有說,那全是人類自己的雜念。
作者有話要說: 文裡的天氣真好啊,我這狂風暴雨嘩嘩嘩,嗚嗚。
感謝在2021-05-15 21:00:38~2021-05-16 20:35: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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