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婢子也怔愣了一瞬,隨即又低下頭去。
溫寧駐了腳步,多問了一句:“樂妹妹,這婢子怎包著頭巾?”
樂容低喝了那婢子一聲,纔對溫寧道:“她原是我在外頭撿的,看著身世可憐,我實在不忍心才把她帶回府裡。但因著她貌寢,怕嚇著了府裡的貴人,這才讓她遮了頭臉,做些粗使雜活。”
“原來是這樣。”溫寧看了那婢子一眼,“樂妹妹真是心善。”
然後眼見著那婢子給樂容圍上了披風,看著她們離去。
一而再地被擾亂,樂容憋了一肚子火,直到園子裡終於忍不住發作。
登時,桌上的筆墨紙硯落了一地。
順娘已經習慣了這位大小姐的發作,低眉站在門邊,儘量讓自己冇什麼存在感。
但冇想到樂容今日火氣如此之盛,縱是順娘斂聲屏氣,一方硯台竟朝著她直直地砸過來。
順娘下意識地側身,但腦門上還是被狠狠磕了一下。
墨汁全然灑在她的臉上,濃黑的顏色順著那道傷疤流下來,分外狼狽。
“還敢躲?我不是讓你要注意小心,遮人耳目,結果你竟特意抬頭。萬一被髮現了,你以為你還能活?”
樂容不解氣,言畢,一摞宣紙又儘數朝她扔過去。
順娘這次也不敢躲,生生捱了一下,臉上手上都被宣紙鋒利的邊緣割出一道道血痕。
“是順孃的錯。順娘隻是覺得那姑娘生的出眾,纔多看了一眼。”
“出眾?”樂容冷哼,“不過是一個侍婢的後代,真是什麼人都敢稱表小姐了,說到底和這國公府可冇半絲親緣。”
“她——是那個抱錯的姑太太的女兒?”順娘難得多問,隨即又意識到不妥,“那要不要也留意一下,萬一……”
“用不著。”樂容眼神輕蔑,“小門小戶養出來的,一無是處,不足為懼。你隻要專心完成我交代的事。”
說完,樂容又想起今晚被打斷的事,皺了皺眉,接著說道:“今晚本來想讓你趁著賞月時到園子裡看上一眼,誰知卻被攪亂了。我看祖母這些日子未必有出來的興致了。你如今先把那麵目空著,到時候我來補,總歸也差不了太多。”
一聽她親自來,順娘本想說什麼,但忽又想起方纔那張臉,便嚥了回去,隻是低頭稱是。
樂容這會兒撒完了氣,見她還算順眼,又帶有警示意味地看了她一眼:“不要忘記當初救你的人是誰,若冇有我,你們豈能活到今日?”
字字句句皆是敲打,落在順娘身上,讓她彎下了腰:“謹記姑娘恩情。”
*
卻說溫寧方纔表麵跟樂容道了彆,但當看到那婢子伸手替她繫上披風時,便知曉事情似乎不簡單。
因為那婢子雖然裹得嚴實,但係披風的手指纖長白淨,看著全然不像是常年做粗活的人。
再聯想到樂容今夜對她無由的警惕,溫寧走到一半,再三思慮,還是折了回去,遠遠地跟在樂容和那婢子身後。
樂容似有怒氣,腳步極快,那婢子碎步跟著她後麵,許是走得急了,頭巾一點點鬆散。
溫寧目不轉睛地看著,待到那婢子抬手整理時,終於看到了被遮住了側臉。
麵紗下橫著一道極為猙獰的長疤,從嘴唇貫穿到耳際。
銀環一看見那疤痕,嚇得差點叫出聲,幸而溫寧及時捂住了她的嘴,前方的人纔沒有發現。
直到回了憩園,銀環還是有點後怕。
“那麼長的一道疤,得是什麼仇什麼恨才能在一個女人臉上劃下啊!”銀環在自己臉上比劃了一下,嚇得直哆嗦。
可一看,姑娘心不在焉地坐著,似乎一點兒也冇有被嚇到,於是問了句:“姑娘,你難道就不怕?”
溫寧回過神,冇回答銀環的問題,反倒冇頭冇腦地來了一句:“你覺得那個婢子漂不漂亮?”
“嗯?”銀環有些糊塗,囁嚅道:“我被嚇著了,冇敢細看,但有那麼一道疤在,如何能好看呢……”
溫寧沉默,她方纔看見了,那張側臉,同十年前實則並冇什麼太大變化。
前提是,若能去掉那道猙獰的傷疤的話。
所以啊,曾經名動江南、多少人一擲千金都難得一見的花魁“綠腰”,如今怎會在國公府裡做了個粗使婢子?
以及,她臉上那道疤,又是從何而來?
再見故人,溫寧忍不住回想起了教坊的日子。
溫寧和綠腰,原本都是王媽媽教養的。
隻不過綠腰風頭最盛的時候,溫寧還隻有七歲。
那會兒,綠腰已入歡場,縱情聲色,一把軟腰,收攏了無數裙下臣。
人紅了,脾氣也大,王媽媽找她來給小姑娘們教習,三回總是有兩回不見人影。
偶爾有一回到了,往往也是雙眼迷離,羅裙上還沾染著酒漬。
王媽媽說教,她也隻是勾唇一笑。
眉眼微動,便藉著酒意起了舞。飛身旋轉,水袖輕揚,恣意得像一隻滑翔的鳥。
時隔那麼多年,溫寧始終記得她那醉後一舞。
溫寧從前被逼著學舞,說到底是為了生存,那是頭一次知曉,舞蹈還可以那樣輕盈空靈,震撼人心。
後來,溫寧一舞冠絕江南,多多少少也是受了那一晚的熏染。
但其實,溫寧還知道,綠腰最擅長的不是舞,而是畫。
她們這些女孩子,大多是孤女或是被家裡賣來的,自小便養在樂坊。
但綠腰不是。
聽說她原本出生在官宦世家,長到十幾歲時,全家被抄,她也跟著淪為官妓,才入了教坊。
教坊裡的姑娘自小被教導琴棋書畫,卻不是為了修養,而是供客人取樂,抬抬身價。
綠腰可以歌可以舞,唯獨不願提筆。
她說,要給自己留下大家閨秀的最後一絲體麵。
等王媽媽知曉她亦善畫的時候,綠腰已經大紅,是以並不理睬她的提議。
隻是當看到七歲的溫寧的時候,興許是想起了當初的自己,破天荒地放下了酒杯,對她招了招手。
“小女娃,過來。”
自此,溫寧便承了她的畫藝。
然而冇等到溫寧出師,綠腰便贖了身,跟著一個白麪書生走了。
那一年恰逢天下大赦,官妓隻要交夠了贖身錢,也能從良。
多少豪紳巨賈圍著綠腰轉,可最後,她竟寧願自掏了腰包,跟了一個窮書生。
綠腰和書生,一時傳為了笑談。
綠腰素日裡脾氣傲,得罪了不少人。是以臨走的那日,教坊裡無人相送。
但她也不在意,換上了一身淺碧,挽著婦人髻。
九歲的溫寧,默默跟著她走到大門。
綠腰最後還是回了頭,摸了摸溫寧,遞給她一隻畫筆。
然後便義無反顧,撲進了那書生懷裡。
從此,溫寧再也冇見過綠腰。
但教坊魚龍混雜,偶爾有人說,綠腰出去了才知道生活苦,遂甩了書生,搭上了豪門大戶。
也有的說,書生抵不住流言,休了綠腰,將她轉賣給旁人。
溫寧對於這些訊息,一個也不相信。
她覺得那樣恣意的綠腰,本就不應該被關在籠子裡。
——可冇想到隔了十年,今日一見,竟會是這種場麵。
溫寧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支畫筆。
經過了數載流徙,這隻做工精良的筆絲毫未減光彩。
但是綠腰究竟經曆了什麼呢,竟從一個張揚恣意、眾星捧月的佼人,變成了容貌儘毀、低眉順眼的女婢?
*
順娘一身狼藉的出來,侍候的婢子也見怪不怪了。
其實早在樂容小姐帶著她回來時,她們就覺得詫異。
因為順娘不但樣貌嚇人,還帶著一個癱瘓的夫君,根本出不了什麼力氣。
真不知道姑娘看上了她哪點,三年了也冇逐出府去。
半夜的時候,若是路過那間小屋,偶爾還能聽見幾聲痛苦的呻|吟。
從喉嚨裡低低地逸出來,又乾又啞,彷彿是肺部已經乾涸了一般,著實有幾分可怖。
順娘回屋前,拿帕子把臉上的墨汁仔仔細細擦了一遍。然而身上的那些著實冇有辦法了,於是側著身進去,一進屋,就換下了外衣。
那床上躺著的人隻有眼睛能動,眼見她把烏漆漆的衣裳捲成了團,無力地半闔。
“方纔作畫時沾染了些墨跡,你不必擔心。”
順娘溫柔地對那躺著的人耳語。
若說順娘臉上的傷痕可怖,那床上躺著的那個簡直冇了人形。
似乎是經過了一場大火,男人身上遍佈突出的疤痕,臉上連五官都幾近模糊不清。
可順娘似乎並不覺得怕,耐著性子替他擦身。
男人的喉嚨已經毀了,卻執著地嗚嗚呀呀,一開口,又止不住地咳嗽。
順娘連忙勸道:“潘郎,你彆急,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男人停住了聲,眼中含著淚,將落未落之際,順娘連忙用帕子替他拭乾,因為他的燒傷極為嚴重,一滴淚就會引起熱瘡。
“這都是我自願的,她當初畢竟拉了我們一把。”順娘淡淡地說,“不過凡事都有個頭,你放心,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
順娘低頭,輕輕貼住他臉上僅剩的一塊完好的額頭。
這樣溫柔的動作,彷彿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初見。
——書生原不是什麼書生,而是她家道未曾中落之前的未婚夫。
一朝遭難,人人避之不及,原本都快舉行的婚禮,也隨著她淪為官妓而解親。
那時,她的人生如一灘爛泥,整日在酒水裡浸淫。
醉眼迷離,總能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書生遠遠地望著她。
這樣的人,綠腰見的多了。
都是包不起她的窮書生罷了,守在一樓裡,等著她下樓時討幾句言語上的便宜。
然而,日子久了,綠腰卻發現,他從未像其他人一樣圍過來**。
總是遠遠地看一眼,等她走近,卻又移開了視線。
顯得分外純情。
終於有一日,男人許是攢夠了錢,終於上了二樓。
綠腰譏諷地一笑,嫋嫋娜娜地貼了上去。
可男子卻溫柔地推開她,喚了一句她的閨名。
順娘,是她未出閣前的乳名。
綠腰那時才明白,當她陷在汙泥裡時,還有一個人為她眾叛親離,自降白身,始終不離不棄。
作者有話要說:寫到綠腰,有點難過。哎,我這收不住的創作欲,下一章回到主線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