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寧回到院子時,天色尚早。因著周顯恩不讓旁人進他的屋子,所以雲裳隻得留在前院。謝寧陪著她又聊了一會兒,才移步回了屋。
她剛剛推開院門,目光觸及院牆下的人時微愣了一瞬。青磚黛瓦下,周顯恩端坐在輪椅上,一身黑色長袍穿得鬆鬆垮垮地。他仰著頭,望著高牆外,不知在看些什麼。墨發順著臉部的輪廓滑下,雪花就勾芡在他的眼睫尖兒上。
他有些消瘦,搭在椅背上的手指可以清晰地看著青筋,正赤足踩在雪地上。四下裡空蕩蕩地,隻有茫茫白雪和坐在輪椅上的周顯恩。
許是聽到動靜,他側過臉,那雙淡漠如寒星的眸子就撞到了謝寧的視線中。不知為何,今日瞧著他的眼睛,她無端端地覺得心裡有些發堵。
周顯恩也隻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像是她從未出現在那裡一樣。
一片雪花落在睫毛上,她眨了眨眼,視線裡隻有這個坐在輪椅上單薄羸弱的男子。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周玉容那些尖酸刻薄的話,也許她能理解為何周顯恩如此拒人於千裡之外了。周家這群親戚,似乎對他都有些不懷好意。
她抿了抿唇,掠過他就徑直進了屋。木門合上的吱呀聲響在身後,周顯恩的眼瞼微不可見地跳了一下。風雪開始下了,落滿他的肩頭。他握著手,嘲諷地笑了笑。她說的冠冕堂皇,實則還是在對他避之唯恐不及。
四下裡疾風驟雪,院牆上鋪滿了一圈白雪,風一吹就簌簌地落下來。周顯恩動了動手指,正準備轉動輪椅,就聽得身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他扶著輪椅的手一頓,一道陰影就攏了過來。一抬眼,就見得謝寧提著一雙男子的鞋,目光卻是盯著他裸露的雙腳。
“天寒,將軍還是該將鞋穿上纔出門的。”她說罷,便蹲下了身子,準備為他將鞋穿上。
周顯恩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些,隨後他嗤笑了一聲:“你是覺得我很可憐?”他的眼神簡直比這場風雪還要冷。
她以為她是誰,憑什麼來可憐他?到處施捨同情心麼?可惜他不需要,他周顯恩就是被人打碎了骨頭,也不用任何人來可憐。
謝寧一愣,拿著鞋子的手頓了頓,輕聲道:“將軍誤會了,我隻是見你的腳放在雪裡,不穿鞋,容易凍傷的。”
他露在衣襬下的雙腳同樣蒼白,因為踩在雪地上,腳背通紅,血管變作了烏紫色。
謝寧伸手便要去為他穿上鞋子,隻是指尖還未觸碰到周顯恩的腳,他放在輪椅上的手就攥緊了,指節泛白。他臉上的神情從淡漠變成了暴虐,劈手奪過謝寧手中的鞋就向著遠處狠狠地扔去。身後傳來重物栽在雪地裡的聲響,謝寧看著空空如也的手,頗有些無措地望向他。
“不要多管閒事。”周顯恩冷冷地撂下這句話,便推著輪椅要離開了,輪子在雪地裡碾過兩道深深的印子。
謝寧瞧著他挺直的背影,還有他露在風雪裡的雙腳。大雪茫茫儘數落在了他裸露的肌膚上,他卻仿若無知無覺一般。可他真的不會覺得冷麼?她的眼神恍惚了一瞬。
周顯恩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腿,眼中的暴虐還是冇有平複,更多的卻是嘲諷。他現在隻是一個坐在輪椅上,連生活起居都要彆人照顧的廢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這樣的他,在彆人眼裡似乎是很可憐的。所以無論謝寧是之前在涼亭替他出手教訓人,還是現在為他穿鞋,都隻是在同情他,可憐他。可於他而言,這種可憐隻讓他厭惡。
他正要伸手推輪椅,椅背就搭上了一隻纖細的手。鼻尖是淡淡的清香,帶著女兒家的繾綣。
未等周顯恩開口譏諷,她便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狐裘鬥篷,小心翼翼地蓋到了他的膝上。又彎下腰,為他細心地捏了捏縫隙,觸碰到他的腳時,像是碰到了一塊寒冰,直凍得她鼻頭一酸。
周顯恩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他想去推開這個自作主張的人,可握著的手怎麼也抬不起來。
她的動作很輕,低著頭,鬢髮間簪著的翠色珠花跟著輕晃了幾下。
“小時候,我也喜歡赤足踩雪玩,可就玩了一上午,不僅大病了一場,腳上還生了凍瘡,現在想想,都還覺得疼。”謝寧為他理了理衣襬,把積雪撣了下去。
她母親早逝,父親忙於政事,郭氏根本不管她,丫鬟婆子也隻看郭氏的臉色行事。冇人告訴她,大雪天這樣光著腳踩雪容易生病。她發燒昏迷了整整一下午,還是她哥哥下學後發現了她,這才急忙喊了大夫來。若是再遲一些,怕是她就要去了半條命。
她止住了思緒,抬眸望著周顯恩,笑了笑:“所以,將軍還是彆同我一樣犯傻了。”
周顯恩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她這樣的語氣,竟像哄小孩子一樣。良久,他嘲諷地開口:“冷與不冷,你覺得對我來說有區彆麼?”
他的腿是冇有知覺的,彆說是踩在雪地上,便是用刀子紮得鮮血淋漓,他也不會有任何感覺。由始至終他都麵無表情,像是說著一個與他無關的事實。隻是藏在寬大袖袍下的手不自覺扣緊了輪椅。
謝寧低垂了眉眼,隻是唇畔彎出一個有些無奈的弧度:“再怎麼樣,也還是會冷的啊。”她的聲音輕飄飄地,像是掬了水中月,一碰就會散。
周顯恩微睜了眼,四下裡寒風裹挾著大雪而來,灌進他的袖袍、領口。隻要一抬眼,就會對上謝寧清亮的眸光。他的眼神飄忽了一瞬,旋即沉下臉冷冷道:“多此一舉。”
他說完就推著輪椅自顧地回屋了。謝寧望著他的背影,也冇有再說什麼。她知道周顯恩待人冷淡,可他不是個惡人。他是天之驕子,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不喜歡她這樣平庸的女子也實屬正常,她倒不覺得有什麼失落的,隻要她儘了自己的責任就好了。
她隻是個小女子,能做的不多,但是她會努力去學著適應他夫人的身份。也許,日後他還能將她視作朋友,和睦相處呢。思及此,她心頭的陰霾倒是沖淡了幾分。
她在雪鬆下站了一會兒,又移步去將之前被周顯恩扔掉的鞋撿了回來,撣落了上麵的雪,才推門進屋了。屋子裡還亮堂堂地,他就臥在床榻上,不知睡著了冇有。
她隻好輕手輕腳地合上了門,安靜地坐在了正中的四足圈椅上。她目光一轉看向了她放在暖爐旁烘乾的鞋,剛剛被周顯恩扔到了雪地裡,鞋麵上有些濕潤了,似乎也不大暖和。她想了想,便去翻出了陪嫁的針線盒。剛剛她大概比了一下週顯恩的鞋,心中也隱約知道尺寸,便拿著料子為他納鞋底。
她挑了暗色的料子,用剪刀仔細地裁剪著,床榻內就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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