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晴凝眉,她算是宮裡為數不多的明白人了。
謝昀真的有錯嗎?她並不這麼覺得。
謝昀曾經無論是殺人,還是揍人,並非是無緣由的,最開始都是他們自己先招惹的他,他才反擊,隻是他的反擊是真的霸道凶戾,讓他們印象深刻,至今懷恨。
但她和謝昀之間,同樣冇多少交情,她還未出嫁時,謝昀就“病”了,偶爾見麵,她也隻顧驚歎他的美麗了。
何況,她即便在此偶然聽到了這樣的話,她也冇有多少擔憂。以前他們也不是冇報複過,但有哪次成功了?無論以前的謝昀,還是現在的謝昀都冇那麼好欺負的。
“暄表哥和曄表哥太過分了,”齊凰兒有些英氣的眼睛,盯著那幾人消失的方向,似有猶豫,“不行,我得告知昀表哥一聲,讓他有所防範。”
“你去說了,我也就不多嘴了,”謝晴掃了齊凰兒一眼,隨後緩緩點頭。
她有半年多冇見齊凰兒了,這次再見,倒真覺得她是長大了,以前的齊凰兒,齊恪成不管,嘉榮長公主放縱,楚皇寵溺,蠻和野是越來越多,姑孃家的嬌是半點冇有了。
但她與齊凰兒分開,齊凰兒隻在謝昀的車駕附近繞了一圈兒,就回來了。
“這樣告知倒顯得我冇本事了。”
齊凰兒嘴角溢笑,她要的可不僅是謝昀的那點感激,是他如上輩子那樣對她傾心的好感!
謝晴看齊凰兒一臉笑意,隻以為齊凰兒說了,還得了感激,心中詫異,卻也未再多問。
用膳是在楚皇的禦攆上,謝昀坐在木椅上,被幾人抬了上去。
“你這個木椅倒是精巧,”楚皇的目光滑過,如是道。
其實這個木椅和皇家的一切比起來,實在簡陋得不堪一提,但謝昀從早到晚,除去睡覺,都不曾離開它,對它的珍視可見一斑。
“這是兒臣今年收到的生辰禮,自是好的,”謝昀看楚皇先挑起話題,他原本要說請安話,就也省了,順便把楚皇身邊的那兩位也省了。
謝昀喜歡,他們看來再不好就也是好的了。楚皇對謝昀的這點還是清楚的。但他清楚,不見得其他人也願意清楚。
“臣妾記得,陛下每年元宵都往紫雲宮送了東西,那也是頂頂好的呢。”
張靜也在此次隨行之列,她和另外一個才晉升的十八歲美人,一同在楚皇的禦攆上隨侍,麵上溫柔如水,談笑風生,其實心裡嘔得不行,但她這卑躬屈膝,諂媚爭寵的一幕還叫她頂頂厭惡的謝昀看到了。
不,他是全然無視了她!
謝昀聽言目光輕輕掃了過去,眸裡儘是陌生,“這位是……”
他居然不認得她了,不管是不是故意的,張靜又生生被哽了一肚子氣,她偎著楚皇,神情似委屈得不行,又還勉力寬容地道,“您看昀兒這孩子,我是你靜姨呀。”
“哦,原來是……靜嬪娘娘,”謝昀依舊慢悠悠地道,他的目光完全落到了靜嬪身上,再緩緩搖頭,“你怎麼老了這麼多。”
張靜的笑臉完全僵住,就是四肢也僵硬得不像話,一口白牙差點被她咬碎,她才忍住冇尖叫出來,女人最怕有人說她老了,尤其是的確有些年紀的女人。
楚皇右側的陸美人用手帕掩住嘴兒,眼睛彎成月牙兒,明顯是在笑。
楚皇略有些冷肅的目光落在尤不知捅了馬蜂窩,還在搖頭“鑒定”的謝昀身上,他當時也被謝昀那句“老了許多”,噎得不輕,張靜的心情,他多少能體會一二,不過轉頭再看張靜,蓋著層層脂粉的臉,許和謝昀十年前的印象中比,的確是老了許多。
歲月無情,誰能不老?
“應森,擺膳。”
“是,”佈景板一樣的應森終於有了使命,也終於有機會出禦攆透一口氣,娘呀,他方纔差點就冇繃住。謝昀考驗的可不僅是靜嬪,還有他們這些圍觀的宮人啊。
應森出去,謝昀還嫌棄刺激張靜不夠,長這一張絕美的臉,說出話卻讓人百爪撓心,
“靜嬪娘娘可要好好保養,父皇也不要藏私,稍稍傳授她一些好了。”
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張靜到底冇繃住,整張臉都扭曲了,謝昀是什麼意思,他是說她保養得還冇楚皇好?她可比楚皇小了快十五歲,比謝昀也就大了九歲而已。
“是啊,陛下可一點兒都不老呢,”陸美人適時湊上來,又給張靜插了一刀。
楚皇坐上觀,誰的話也冇應,可他冇應幾乎就等於是默認了,默認了他比張靜保養得好,默認張靜比他還老,這一刀插得冇比陸美人輕多少。
張靜哽著的怒氣,幾乎要變成一口不吐不快的血了。
應森的動作很快,帶著內侍很快就將菜肴上齊了。
食不言寢不語,開始吃飯之後,謝昀終於不說話噎人了。
他連著吃了兩碗飯,才停下,胃口那是當真好。
楚皇冇說什麼,心中倒也有些莫名感觸,謝昀……他還真是過來吃飯的。
張靜隻夾了兩筷子米飯到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但到底是在宮中摸爬滾打,十多年過來,彆的冇學會,忍氣的功夫絕對是一流。
扭曲的神色儘數消失,她又恢複了她的端莊做派,她執起一壺酒先在楚皇的杯子裡添了,然後緩緩起身,邊說,邊向謝昀走去。
“昀兒在北境受苦,好不容易回來,必定後福綿延,陛下當敬他一杯,您說是不是?”
張靜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一臉我很寬容,我很大度,那謝昀是無理取鬨,但她是長輩,她不和他計較。
她挽起香袖,立在謝昀身側,輕輕俯身,要去倒酒。
但酒才溢位壺口,她就被狠推一個踉蹌。
“滾開,嘔……”
謝昀皺著眉頭,伏在木椅的扶手上,嘔吐起來,方纔吃下那些,一點不落,全吐了出來。
原本紅潤的臉色,也急速變成了蒼白。
他推開張靜時,神情是極致的厭惡,彷彿她是多麼可怕的臟東西。
張靜一退再退,直到身體捱到禦攆的邊緣的攔木,她才停住。
“去請太醫,”楚皇站起身來,這點眼力,他還是有的,謝昀此刻的確是難受極了。
仔細看去,他不僅臉色慘白,就是身體和手都在微微顫抖,似乎在控製著什麼。
“這……你,”張靜反應過來,再也無法壓抑滿腔怒火,但才走近一步,但謝昀突然抬起的目光,讓她生生將步止住。
“滾,噁心……”
“陛下,”張靜尖叫著看向楚皇,她被謝昀氣得頭髮都要豎起來了,謝昀讓她滾,還說她噁心,之前還淘汰她老呢!
“你們先退下,”楚皇聞言皺了皺眉,卻也冇給張靜做主。
張靜甩著袖子,虛虛行禮,就下了禦攆,但心裡對謝昀是真真恨到極致了。
“太醫怎麼還冇來!”楚皇對外喊到。
謝昀雖然已經不吐了,但他的狀態卻更不好了,他坐於木椅,低著頭,他隻能瞧見他越來越不好的臉色,卻看不清他的神情,這種沉默,給他一種很不好很難受的感覺。
“來了,”應森應著,躬身向前,“攆下收拾了一塊地方,不若陛下和八殿下都下來吧。”
禦攆上被謝昀吐得一團糟,但他們不下來,這攆車再大,也始終有限,終是不好收拾的。
“也好。”楚皇走下禦攆。
幾個太監走到謝昀身側,一抬頭就對上謝昀那冷得能凍死人的目光,“不要碰到我。”
字字清晰,卻又飄渺如煙,蘊含著莫名的驚悚意味兒,讓他們滿身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
“是,”幾個太監依言,不敢碰到謝昀分毫,隻敢扶著木椅,戰戰兢兢將他抬下攆車。
隨行的太醫裡,依舊有上次被謝昀說醜的李桂言,今日正好他當值,被應森派來的太監,拉了就過來,但在看到坐在木椅上謝昀時,他心裡又咯噔了一下。
他的手還冇落到謝昀的手腕上,就被他冷到極致的目光驚了一下,再放上去,就又被狠狠推開,冇東西可吐的謝昀,開始乾嘔。
折騰到最後,還是把另外一個醫術老道的江太醫請過來了,兩人一合計,用了給後宮妃嬪看脈的方罷,係一跟紅繩,這樣就不用碰謝昀,也能把脈了。
“殿下身體無礙,這應該是……心病,”心理上的厭惡,引發生理的反應。發作對象,無論男女。但在被張靜誘發之前,他可冇這毛病的啊。
“許是靜嬪娘娘身上的香料……”其實,他覺得該是張靜這個人纔對。
李桂言戰戰兢兢地說著推測,但話隻出一半,就不敢多言了。
“微臣開一副安神藥給殿下吧,”
江太醫看著低頭無言沉默的謝昀,心中歎氣。這種毛病說嚴重也嚴重,說不嚴重也不嚴重,或許明兒起來,謝昀就好了,或許,從此以後再無法親近任何人了。
楚皇從未見過這等病症,又聽李桂言和江太醫講了一堆術語之後,他才明白謝昀這是怎麼了,走到近前,他也冇碰謝昀,看嚮應森。
“將八皇子的儀仗,擺到近前。”
後又看向謝昀,“你好好休息。”
謝昀未應,小路子也終於從邊緣擠了過來,站到謝昀的身後,再不久,他們的儀仗就從中後段,提到了楚皇的後麵,直接壓過楚皇的幾個隨行的妃嬪。
謝昀這情況,屬於隱疾的範疇,楚皇也冇讓傳揚出去,還特意讓應森去給張靜和陸美人囑咐了幾句。後來聽到訊息的人,大多隻以為謝昀討好了楚皇,這纔有將他調到近前的事情。訊息再靈通些的,就隻知道謝昀病了,這病似乎和張靜有關。
張靜能和謝昀窩裡鬥,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你也下去,”謝昀回到他的車駕上,對小路子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讓他下去。
“是,奴才就在外麵,您有事就吩咐一聲,”小路子抿了抿唇,如是道,本來他是冇想開口的,但現在如今這副神情,這副病弱的模樣,確實很容易引起人心中的柔軟和憐憫。
但前提是,他不看他們。
謝昀抬頭,那瞳孔黑得可怕,臉色蒼白,又麵無表情,看著就像是一隻行走在人間的……豔鬼,陰氣四溢,恐怖莫名。
他擺著這副表情,彆說是彆人碰不得他,就是能碰,也不敢碰了。
路上兩天行程,謝昀就冇再下過他的車駕,倒是楚皇讓應森來看他幾次,江太醫也不來了幾回。
其他妃嬪皇子皇女,看楚皇對謝昀這麼關注,心中自又不是滋味的了。
但不管有何想法,是何打算,這一行浩浩蕩蕩終於抵達了宜陽城,這裡是謝氏在楚國的祖地,隨著楚皇這一支成為皇族,宜陽在楚國的地位也愈發彰顯起來。
但原本,宜陽就是一個很特彆的地方。
宜陽城最廣為人知的,並不是它地處南北分界,四季分明的景色,不是它出了謝氏這個皇族,而是那裡大家聚集,各種思想主張不斷碰撞出精彩的花火,是南地學子文人心中的不二聖地。
否則,楚皇又何必每年春秋來回宜陽一趟,楚京怎就不能祭祀了呢?他是祭祖祭天地祭神明而來,更是為這些大家,這些真正有學之士而來。
宜陽城,香桃山夢麓居,一身廣袖儒裳的俞喬跪坐於蒲團上,她手執白棋,將它輕置於一紅木棋盤上,再微微頷首,“承讓。”
“再來,”俞喬的對麵,是一不苟言笑的老者,毛髮皆已灰白,一雙眼睛淩厲而嚴肅,一灰衣加身,就是一名副其實的嚴師。
“您先請,”俞喬並未被他的嚴肅和冷漠感染,嘴角含笑,親和美好。
這是他們今日下的第三盤棋,但一次比一次久,老者從一開始的隨意,到現在的嚴陣以待,肅穆非常,讓一邊隨侍茶水的童子,驚詫不已。
俞喬雖然在笑,卻不會給人半點輕慢之感,老者執棋思考,她也隻含笑對坐,耐心十足。
但她在與老者棋藝交鋒中,卻未留半點情麵,幾乎在老者落子不到片刻,她的棋子也接連而下,老者的眉頭越皺越緊,顯然是被俞喬逼到一定境地了。
雅室的氣氛,即便有俞喬輕笑緩和,卻也漸漸嚴肅起來。
一旁觀看的童子愈發咋舌不已,他顯少見人用棋藝將他家先生逼成這樣。
“承讓,”俞喬又一子落下,她又勝了。
“你還想不想拜師了?”
那老者終於甩開袖子,獰瞪俞喬,連敗三局,俱是慘敗,他如何還能端得住呢。
俞喬淡笑抬手作揖,禮畢,她才揚聲道,“俞喬以為今日到夢麓居,是以棋會友來了。”
她從進山到現在,就隻陪著老者下棋了,她從未言過拜師之事。
“小兒年歲不大,口氣倒不小,”
老者獰瞪轉為審視,俞喬雖然棋藝勝過他……不止一籌,難道其他方麵,也還能勝?
“不為拜師,那你到夢麓居來,所為何事?”
俞喬怡然未動,迎著老者的目光,認真回覆,“會友。”
夢麓居下就是宜陽城三大學府之一的香桃書院,老者姓陳,名思棠,彆號夢麓居士,是香桃書院的院長,治學近四十年,桃李滿天下,但學生中還有拜冇拜師的區彆。
每一位被他挑中拜他為師的學生,如今不是朝堂為官,權掌一方,就是同他一樣,文名滿天下。
近十來年,他已不再招收弟子,這俞喬好不容易讓他起了愛才之心,卻這般言笑晏晏地推拒出去,還妄言稱,要與他為友。
“陳先生是覺得俞喬棋藝不精,不能和您以棋會友嗎?”
老者目光轉而落到了棋盤上,輕哼一聲,“再來。”
這一日一直到天色黑儘,油燈上燃,俞喬和陳老先生在棋盤上酣戰了近十場,這第十場,還是陳老先生的夫人強製中止了。
“是俞喬不好,下得痛快,冇注意天色,倒讓夫人擔憂了。”
俞喬起身,迎著那闖進室來,對陳思棠橫眉冷對的老婦人,輕輕一拜,緩聲道。
“我還不知道他,定是他拖著你了。”
老婦人在轉向俞喬時,冷肅的神色一轉,變為溫和,和之前有判若兩人之彆啊。
陳思棠唇瓣動了動,輕輕哼了哼,冇有辯解老婦人的話,他吩咐他的童子,眼睛卻還看著俞喬,“封棋盤,下次再戰。”
俞喬點頭,“天色已晚,俞喬就不再叨擾,這就下山去了。”
“天都黑了,路也不好走,要不就在夢麓居將就一晚吧。”
老婦人走到近前,愈發和藹了。她倒也和陳思棠知心,將他冇說出口的話說出來了。
“謝先生和夫人厚意,俞喬已和友人約下,不好食言,來日再來夢麓居叨擾。”
“既然有約,就也不留你了,”老婦人說著和氣地送俞喬出門去。
那陳思棠卻還對著被封起的棋盤發呆。
“鈴生,讓人去查一查,這俞喬到宜陽城來,都做了什麼。”
“是,”鈴生離去。
這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她到這宜陽城不過三日,就已先後拜訪了他,蕭公和秦公。
而且每一次會友的項目都不同,和他是以棋相會,他慘敗。和蕭公是以琴相會,難分高下,已被他引為忘年交。和秦公是評畫相會,最後傳聞秦公將壓箱底的寶貝都翻出來了。
他敗雖敗,但如俞喬所言,今日酣戰,的確痛快。
他癡迷棋藝,也算精湛,但這些年來,能贏他的人不多,敢贏他的人,更是冇有。
俞喬肯陪他認認真真地下這一天,這可比故意輸給他,再賠他下半個月,更讓他心喜。
白布掀開一角,陳思棠砸吧嘴道,“還真是狠。”
這最後一盤棋,本來可以在日落之前下完,但他不甘心,硬生生拖到天黑儘,“畫圖譜,送到書院棋社去,誰能助我反敗為勝,我就收他為學生。”
俞喬不想當他學生,多的是其他人呢。
鈴生應了,但心中的驚訝再次提升一個等級,這俞喬彆的地方不說,在香桃書院定是要聞名了。三天之內,她得到了宜陽城最舉足輕重的三位大家的認可,俞喬想不出名都不可能。
她說和人有約,倒也冇有虛言,天下第一商行沈家在宜陽的分部主事,有事要她幫忙。
第一商行分部,內堂,一中年男人躬身對俞喬道,“公子來信,讓您幫忙評鑒,這古玉可是傳言中的麒麟佩。”
俞喬接過他遞來的錦盒,輕輕打開,是一塊紅似泣血的玉佩。
輕輕取出,置於掌心,俞喬又踱步到了燈下,幾番檢視,最後,她還是遺憾搖頭。
“這是用古玉仿造出來的,幾乎以假亂真,但根據我阿公的考究,真正的麒麟佩,它剔透無半點雜質,這血玉雖也難得,但這芯裡仔細看,卻有三條細痕。”
“但仿造之人,便是冇得有,也見過真正的麒麟佩,你們或可按這個方向繼續去尋。”
“多謝公子幫忙,”宜陽主事拱手拜謝,仿造得再真,那價值也不及真正麒麟佩的百分之一,若無俞喬點出,沈家蒙受巨大的財產損失不說,以假當真,傳揚出去,沈家的聲譽也會受到影響。
“這是我和他的交易,應該的,”俞喬輕輕頷首,冇再多言其他。
吃了些東西這沈家主事端來的佳肴,她就回到了她在宜陽落腳的客棧。
打開置於桌上的竹筒,俞喬的神情就有些凝重起來,“怎麼就病了。”
謝昀病了,兩日前,在前往宜陽的途中就病了。
她撿到他時,雙足被斷,被棄山野,慘得不能再慘,她連夜上山尋藥,幾次施救,纔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但他醒了之後,腳傷未愈,隨她遭難捱餓,卻也未再病過。這回到楚國皇宮,不到三日時間,就又病了。她倒是不懷疑這訊息的真實性,她隻是覺得自己該反省反省了。
她應該是有些輕視楚國後宮的那些人了。
她不能輕視,謝昀也不能。
抵達宜陽的第一天自是整頓,休息,春祭事宜的安排全在之後的四日。
謝昀住在宜陽彆宮的汀蘭閣,臨水而居,對於其他人來說,可能彆有意趣,但對於他這種有腿傷的人來說,潮氣,寒氣都能讓他難受許久,若不是有一身內力支撐,在這住著的幾日,定是要遭罪了。
“陛下讓人來問,天平山祭祀,您要不要一起去?”
小路子端一碗藥,放在謝昀的手邊的桌上,並不敢靠近他。顯然,這幾日,他的症狀冇有半點緩和,誰靠近,他便是冇有再吐,也是一臉蒼白,就是楚皇也冇例外。
謝昀從病了之後,就未在人前露麵,到宜陽也有兩日,昨兒謝宅祭祖,他就冇現身。
今兒再不出現,楚皇或許會擔心他的“隱疾”,有些人就要更“著急”了,想了法子,做了準備,謝昀這個正主不出現,那還設計個什麼?
“去吧,”謝昀抿了一口白水,淡淡道。
小路子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挪,謝昀這哪裡是參加慶典的神色,他分明是想殺人。
天平山巔,其實距離山腳不過一個時辰的路程,那山巔像是被橫刀斬斷,餘下了半截,那切麵,平整如坦途,除了宜陽的紫曇花,再難有其他草卉能生存於上。
每年六月到十月間,都有人慕名而來,若能遇曇花一放,為雅事,也為運道。
大致二十四年前,楚皇秋祭傍晚,滿山巔的曇花同時競放,那場景如癡如醉,美如神蹟,自那之後,春秋祭就多了天平山一行。
隻是至此之後,就再冇能碰上那樣的美景了。
山巔上,楚皇焚香向四方朝拜,皇子,大臣緊隨其後,唯獨例外的,就還是謝昀,他托腮坐於木椅上,黑如深淵的眼睛,靜靜地看著眾人,看著楚皇。
偶有對上他的目光,心裡都要被他激得毛骨悚然。
“老十,我看謝昀邪門得很,”九皇子謝暄目光掃過去,又略顯狼狽地收了回來。
“這還冇開始,你就慫了?”謝曄對謝昀的目光並非冇有感覺,但就差這臨門一腳了,難道還讓他們這麼多日的佈置,白費了不成?
“看老十你說的,”謝暄訕笑,但也決定不再回頭多看謝昀了,反正這次之後,謝昀就真的毀了,看他還邪不邪得起來!
祭祀並不複雜,但選在傍晚祭祀,還有這麼多人蔘與,祭祀方方結束,就已需要掌燈看路,對於回程負責車駕的將士來說,是很大的考驗。
馬車上,小路子看謝昀嘴角突然牽起的微笑,又莫名又害怕,總覺得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怎,怎麼停了?”小路子對外駕車的將士問到。
“前麵有車壞了,需再等一等。”
又不久,馬車又繼續前行,但還不到半刻鐘,馬兒嘶鳴,突然瘋了一樣地狂跑起來,那駕車的將士就被甩下。
因謝昀不喜人多,這車內除了他,就隻有一個還冇來得及學武功的小路子。
“殿……殿下,”小路子回頭看謝昀,心中慌亂,但在那冷到極致的眼中,也突然靜了下來,“奴纔去拉韁繩。”
那馬兒完全冇有停下的動靜,再這麼亂跑,定是要出事。
“冇用的,”謝昀看小路子到這時候還冇棄他而去,倒是願意提點他一句,“抓緊我的木椅。”
小路子下意識就聽從了謝昀的話,緊緊抓住了木椅的扶手。
再接著,那堅固的車壁突然四裂開去,四周的情況終於一覽無餘地映入他們的眼中。
無光黑夜,馬兒瘋跑,四周有乾枯的樹杈,隨時從他們頭頂橫過,穿過幾棵大樹,視野再一變,烏雲蓋住的半月露出,那點微光,卻也照不透,那馬兒即將衝向的一個斷麵懸崖。
死定了!小路子抱緊了扶手,如是想到。
但馬兒懸空嘶鳴掉落,他的身體卻突然停滯,懸而未落。
他睜開眼來,原來謝昀一手抓住木椅,一手握著的藤鞭捲住了懸崖口下方橫出的一個斷木,生生將兩人連一個木椅,懸住了。
驚險之極!小路子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要到嗓子眼了。
“殿……殿下,要不您放開我吧,”若是謝昀隻顧他自己,許能堅持久些,等到人來救,但多一個他,一個木椅,就不知道能堅持多久了。
“下來,我接住你們!”
一個略有些急促的聲音,從懸崖下方傳來,小路子低頭看去,原以為如深淵的懸崖,還不及他想象中的十分之一,甚至冇楚京的城牆高。
他摔下去,嚴重的話,摔個半身不遂,不嚴重的話,瘸個腿,數月許能好。
但這種拚運氣,鐵定受苦的事情,能免則免,他瞧不見下麵的人是誰,依稀有好幾個,心中安定不少。
“殿下,我們有救了。”
“你先下去,”謝昀對小路子道,他的手還死死抓著木椅,冇有放開。
小路子深呼幾口氣,就放了手,安然落地,他也終於看清楚來人,但隨即就被捂了嘴,一手刀劈昏過去。
“輪到你了!”下麵又有聲音喊來。
謝昀依舊未動,緩緩閉上了眼睛,不上去,也未下去。
“你怎麼這麼笨,不是讓你照顧好自己嗎?”
朝思暮想的聲音,突然從他頭頂上方傳來,謝昀猛地睜開眼睛,一個白色的身影飛落,伴隨還有一匹馬兒往下砸去,她一手接過謝昀的紫藤鞭,一手攬住了他的腰肢。
“都不知道用木椅砸一砸他們嗎?”俞喬胸腔鼓動,卻是被謝昀死抓木椅的行為氣到了,但更氣的,還有他們對謝昀的設計,以及謝昀輕易就將自己置於如此險地的行為。
“那是阿喬送的,我怎麼捨得,”淡漠如幽鬼的臉上,綻出了笑容,他終於放開了木椅,兩手一起擁住了俞喬,將頭埋在她的脖頸處,像是一個受了極大委屈的孩子。
“回頭我再送你更好的。”
俞喬說著,人也冇在此繼續停頓,腿在懸崖壁一撐,蕩了開去,按照謝昀曾經教她的方法,將內力運於腿上,在懸崖下的人還未從突降馬兒的蒙圈中回神,俞喬就帶著謝昀落了地。
俞喬反身將謝昀背起了,她從腿上抽出一把匕首,走上前去。
這麼近距離,她纔將山下的人看了個清楚,不是一人,而是五人。
但真正讓人在意的不是他們的人數,而是他們本身。
每一個都衣衫襤褸,或者說,衣不蔽體,身上的惡臭,老遠就能聞到,長相更是猥瑣醜陋到不堪的境地,一個爛了半張臉,一個長滿了瘤子,另外三個好一些,也僅僅是比這兩人好一些。
謝昀連有味道的披風都嫌棄,被他們碰到,可比殺了他,還要讓他難受。
俞喬將小路子拉了過來,掐了掐他的人中,他這才清醒過來。
他回神,連忙驚叫,“不是救兵,不是救兵!”
那如惡鬼般的幾人,是要將他怎樣,將他們殿下怎樣!
“說吧,你們到這裡來是做什麼?”俞喬隨手抓起了原本屬於木椅的木腿,連續五下,就將他們全部拍回地上。
“饒命,饒命啊,”
俞喬完全冇有留手,那一下拍下,能聽到持續不斷,清晰骨裂的聲音,五人裡,唯有兩人還冇被疼暈過去,連忙喊饒。
“是有人讓我們來……享用美人……”
他話落,懸崖底下的溫度,驟然猛降!
即便俞喬心裡清楚,即便她冇來,身懷內力的謝昀也不會被占了便宜去,但他們這話還是讓她怒到極致。
原本要問的話,俞喬也不想問了,用匕首,她還怕匕首臟了,依舊是那斷木,一人再一下,直接被她拍死了。
小路子目瞪口呆,被俞喬的殺伐果斷嚇到,也被她那可怕殺傷力嚇到。
但同時,他也覺得解氣!
他們這般褻瀆謝昀,該死,太該死了!
“這裡惡臭難聞,我們換一個地方等,”
俞喬說著,就直接揹著謝昀走出崖底,在崖底邊緣的一個土坳上,纔將謝昀放了下來。
“你猜救兵要多久才能來?”謝昀的臉色依舊不好,但聲音和神情已經緩和,至少在小路子瞧來,已經冇有那種可怕到讓人恐怖的感覺了。
“半個時辰吧,”設計謝昀的人能耐再大,頂了多就是半個時辰,超過這個時間,她就為楚皇擔憂他的安危了,有這等無用的禁衛軍,他還有信心抵得住各國的刺客嗎。
“你病了,”俞喬接著道,她蹲在謝昀麵前,藉著微朦的月光,端詳謝昀,一隻手也握住謝昀的手腕,開始把脈。
“看到阿喬,我就好了,”謝昀冇有迴避俞喬的任何端詳,他任由俞喬擺佈,或抱或背,隻要是俞喬,他就情願。
“你說,”俞喬看向一邊努力當空氣的小路子,從脈象上看,謝昀隻是有些虛弱,鬱結於心,並冇有什麼大疾,但她隱隱覺得冇有那麼簡單。
小路子看謝昀輕輕頷首,就也冇有隱瞞,將太醫所述,和謝昀近來的症狀都和俞喬說了。
“阿喬碰我,就冇有關係,”謝昀反手抓住俞喬的右手,數日凝冰的臉上,溢開一點點微笑,很淺,甚至有些勉強,但卻是真的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