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梯的一角磕在牆麵上,劃出悶重的聲音,在雪地裡格外響亮。
蕭清河擰緊劍眉,正要訓斥,忽然聽到身後拔步床上,傳來一聲音色嬌軟的低吟聲。
北疆多雪,眼前這場小雪下了一天一夜還未有停歇的跡象,紅梅枝頭,新雪撲簌。
外頭大紅燈籠都已被雪水浸濕,幾個下人進來躡手躡腳地搭起木梯,又換上一批新的。
他脊背僵得筆直,緩緩轉過身去,對上了一雙如春草碧色的眸子,纖長濃睫一顫,那清澈眸底便似春水泛碧波,直直輕漾進人的心裡。
城中張燈結綵的鎮北王府,來往仆從如雲,腳步飛快地忙碌著年關諸事。
唯獨有一個清幽小院,無人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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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廂房裡。
都隻知王妃過世六年後,素來不近女色的王爺忽然抱回一昏迷不醒的絕色女子,藏於其中。
那女子不知是何身份,但王爺隻要回府,便守在那小院中,日日不離左右,實在疼惜得緊。
邊關的這座小城,因有鎮北王蕭清河駐守,熱鬨的年味不比千裡之外的京都差多少。
蕭清河負手而立,望著窗外,冷厲修長的身姿宛如一柄蕭肅長劍,劃破了白雪茫茫的天際。
這個人好奇怪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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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宛,你醒了。”她逃了四年,他終於找到她。
蕭清河故作輕鬆的開口,卻發現自己的嗓音竟已啞得不像話。
“你是誰?”雖剛醒,她說話聲音倒是清亮。
“我應該認識你嗎?”她歪起腦袋打量他,瀲灩碧眸像清朗澄澈的天空,舉手投足間都是一股子小姑孃家的天真憨態。
蕭清河奪門而出,那急促的步伐,在風雪中烈烈而動的袍角,顯出了幾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宛宛看著他的背影,指尖撫著錦被上的鴛鴦雲紋。
半個時辰後,小院裡又重新熱鬨了起來。
宛宛趴在床頭,聽著外頭幾個嘰嘰喳喳的丫鬟們說話,才知道剛剛那人是王爺。
“誒?你們聽說了嗎?原來這裡麵住著的美人兒呀,是之前王爺養在外頭的。”
“王爺既帶她回了府,那以後就是王爺的侍妾啦。”
“說不定還能成為咱們王府的女主人呢,我瞧王爺這陣勢,可是把她放在心尖尖上寵的。”
可惜,她們就說了這三句。
宛宛還來不及瞭解更多,她們就不知去了何處。
又過了一會兒,終於有人進來。
是位鬍子白花花的大夫,身後跟著一位麵容清秀身形纖瘦的丫鬟。
大夫輕車熟路地替宛宛把完脈,捋著鬍鬚道:“夫人恢複得不錯,再將養些時日就能安心過新年了。”
“大夫,你認識我嗎?”宛宛眨著漂亮澄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大夫瞧。
大夫輕咳一聲,搖頭道:“老夫隻行醫救人,雙耳不聞其他事。”
“那我是怎麼受傷的?我好像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夫人不小心磕到了腦袋,所以暫時性地失去了記憶,若是好好養病,以後都會想起來的,不必擔心。”大夫語速緩緩,儘力寬慰。
“以後是多久以後啊……”宛宛輕輕嘟囔著,可大夫卻不打算理她了一樣,又或者是無言以對,總之他收起藥箱,逃也似的走了。
宛宛皺了皺眉。
總覺得大夫也奇奇怪怪的。
那丫鬟送大夫離開後,又折返回來。
“夫人,奴婢名喚烏錦,是王爺留在屋內伺候您的,有什麼吩咐,您儘管同奴婢說。”
宛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你可知道我的全名?”
烏錦很有規矩地福身低頭,“奴婢不敢直呼主子的名字。”
“現下說說倒也無妨,你瞧我如今失憶了,總不能連自個兒的名字叫什麼都不知道。”
烏錦鼓起勇氣地抿抿唇角,小聲道:“夫人全名叫菀雨梨。”
“菀雨梨?”宛宛揣摩了一會兒,又和烏錦研究了一會兒,奇怪道,“可是為什麼王爺叫我宛宛?和我的名字冇一個字相乾呀。”
“奴婢不知。”烏錦為難地皺著眉。
“那你可知我家在何處,什麼時候給王爺、做妾的?”菀雨梨一邊問,一邊蹙了蹙眉尖。
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很討厭“做妾”這兩個字,總覺得自己不應該願意委身做妾。
“奴婢不知。”烏錦為難的眉皺得更深,“奴婢剛來府中不過兩三月……”
“算了。”菀雨梨見如此,隻好暫時不探究這些,纖白玉指搭在眉心,“你去取麵銅鏡來,我瞧瞧自己長什麼模樣。”
烏錦:“……是。”
看來這失憶真夠徹底的,可以回稟王爺了。
菀雨梨對著鏡中自己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絕色美人容貌,她發現自己雖然失憶了,卻一點也不意外自己生得如此美貌。
欣賞了一會兒這傾國傾城的盛顏後,她心滿意足地蓋上錦被,睡覺養傷。
對了,明天大夫來的時候還得問一下,頭上這傷會不會留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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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菀雨梨從大夫那得到了令她安心的回答,王爺說給她用最好的藥,絕對不會留疤。
看來當王爺心尖尖上的寵妾還是有好處的。
不僅如此,她又趴在床頭聽了不少昨天那幾位丫鬟說話——
“嚇死我了,方纔過來時碰到了小王爺,他正向人打聽裡頭那位住在哪兒呢。”
“天呐,以小王爺那性子,要是知道王爺找了新的女人給他當後孃,不得鬨翻天麼?”
“唉,小王爺其實也挺可憐的,他一歲的時候王妃就走了,隻怕連親生母親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呢。”
“可不是麼?再加上王爺本來就厭棄王妃,不準下人提起王妃,府裡更是一張王妃的畫像都冇留。”
今兒她們聊得隻比昨兒多了一句,生怕被髮現似的,聊完就走了。
不過菀雨梨倒是從中得到不少訊息。
至少,她知道王妃早逝,留下了一位脾氣不太好的小王爺?
唉,自古以來,後孃可不好當。
菀雨梨感覺自己的頭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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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還是熟悉的清晨茶話會,菀雨梨早早醒來,又趴在床頭等著聽自己的故事。
“誒誒誒,你們猜我打探到了什麼?原來裡頭那位是王爺之前養在京都王府裡的!”
“你這訊息可靠嗎?京都裡的那位不是給王爺生了個女兒嗎?現下也冇瞧見她的女兒呀。”
“應該是弄錯了。咱們王爺十七歲就從京都遠赴北疆,一戰成名之後就一直待在這兒了,京都那位至少跟了王爺十餘載了吧。”
“就是,裡頭那位瞧起來水靈靈的,年紀可對不上。”
這回說了五句,丫鬟們作鳥獸散。
菀雨梨躺在床上,皺著漂亮的小臉。
那個王爺蕭清河身邊怎麼亂糟糟的?
又是小王爺又是養在京都的女人和女兒,她以前為什麼會稀罕給他當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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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日子一天天過去,每天清晨聽聽丫鬟們的對話已經成了菀雨梨的習慣。
她聽著她們討論著王爺是如何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的寵著——
以前她不在府中的時候,王爺經常幾天幾夜不回府,在外頭和她雙宿雙飛。
後來她昏迷被王爺帶回府,王爺便成日成夜地守在她身旁,等著她甦醒。
“若是我能有菀夫人那樣的福氣就好了。”
“這都是上輩子的福報,羨慕不來的。”
是。
菀雨梨想,她上輩子一定是造了什麼孽,纔會成了蕭清河的侍妾,還失去了記憶,落到這麼個冇人管冇人問,成日悶在屋裡動彈不得,空有一副美貌卻無用武之地的境地。
……
也許是上天聽到了菀雨梨的怨言。
她在這小院裡養得額頭上的疤痕都已消失得乾乾淨淨,快長蘑菇之時,烏錦終於抱著一堆綾羅錦緞給她帶來了好訊息。
“夫人,今兒是除夕。王爺傳了話來,讓您好好打扮一番,同他和小王爺一起去守歲呢。”
作為侍妾,能和王爺、小王爺一塊守歲,這是莫大的榮耀。
烏錦想,若不是府中冇有王妃,這樣的好事也輪不到她們頭上。
可是,菀雨梨一聽,竟捂著白淨細膩的額頭,嬌聲道:“烏錦,我忽然頭好疼……你幫我叫大夫來瞧瞧吧。”
烏錦冇動,猶疑地看著菀雨梨,“夫人,您是不是不想去守歲?”
冇想到一下子被拆穿,菀雨梨窩在錦被裡不肯動,半張小臉都被遮住,隻露出那一雙碧澄澄的眸子滴溜溜的轉。
“烏錦,我——”總算想出一個藉口,可才說了三個字,房門忽然被簌簌的風雪灌進來。
蕭清河踢開了房門,冇有任何表情的立在門口,眉眼淩厲如蘊著一層薄薄的霜。
看向菀雨梨時,那些霜都輕盈無聲的化開。
卻凝在他漆黑深冷的眸底,化成了更多她看不懂的深濃霧靄。
菀雨梨纖長白嫩的脖頸被他帶進來的冷風吹得縮了縮,怔怔地望著彷彿還站在一半風雪中的蕭清河。
上回昏睡剛醒,人都是懵的,連他長什麼樣都冇看太仔細。
可現在認真一瞧,嘖。
本來她覺得她不可能願意給人做妾的!
但是現在看著這張臉,她忽然又覺得,大概還是有那麼一絲絲可能性的。
臨近年關,家家戶戶掛著紅彤彤的燈籠,門前換了桃符,貼了年畫。
銀絲炭燒得暖融融的屋內沉悶了許久,終於因這黃鸝兒似的聲響輕快了起來。
“……你不認識我了?”蕭清河竭力壓製著眸中翻滾的驚浪,藏在身後的指尖忍不住跟著微微顫抖。
離開時,有人笨手笨腳摔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