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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半月後,雲南曲靖,傅宅。

乳孃林嬤嬤睡到半夜,忽被一陣細微的動靜給驚醒。

夜裡本就安靜,這聲音不但突兀,而且悚然,登時將她的睡意驅散。

她摸索著撩開床帳,探出身子側耳傾聽,聽這聲音斷續而壓抑,清清楚楚是從裡屋傳來。

這情形早已不是頭一回出現,她歎口氣,起身披上衣裳,掌了燈,三步並作兩步進了裡屋。

“小姐、小姐。”她走到床前掀起簾幔,俯下身,焦聲喚道,“嬤嬤來了,彆怕,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暈黃的燈光靠得近了,照見床上雪膚花貌的少女,不知她此刻正夢見什麼,白瓷般的額上滿是細汗,烏黑的鬢髮俱已汗濕,秀眉緊緊蹙著,口中不時發出痛苦的低泣聲。

林嬤嬤怕小姐魘得久了會有損神思,不由得心急如焚,匆匆將燈放到一旁,摟了小姐在懷,連連拍撫,又低喚了好幾聲,小姐才終於大喘一口氣,猛的睜開眼睛。

傅蘭芽眸底還殘留著悚然的痕跡,雙手緊攥著衾被,兀自喘息不停。見了林嬤嬤,又是一驚

直到林嬤嬤柔聲細語勸慰了好一陣,她才弄明白身在何處,慢慢安靜下來。

眼看小姐眼底的懼意退去,林嬤嬤忙喚了幾個大丫鬟進來,端了熱水巾帕,給小姐換下濕透的寢衣。

傅蘭芽靜靜躺在床上,任憑林嬤嬤帶著下人們忙前忙後,思緒卻仍停留在方纔的夢境上。

自從父親被急召回京,這些時日,她便總做噩夢。

初始時的夢境,大多支離破碎,事後無論她如何回想,隻能記起一些斷斷續續的片段。

最近幾日,夢境漸漸變得具體而清晰,有好幾回她夢見自己置身幽穀,四周昏暗,滿聚濃霧,眼前事物彷彿菱花鏡中的影像,扭曲而怪異。

她孤身一人,驚惶不安,大聲喚著父親和哥哥,可無論她怎麼喊,耳畔隻能聽到峽穀傳來的陰森空蕩的迴音,始終聽不到父親和哥哥的應答。

她跌跌撞撞,疲於奔命,恍惚間,肩上搭上一隻帶著涼意的胳膊,倉皇回頭,眼前卻是母親那張悲哀而慘白的臉龐……

每當回憶到這處,她心底便會湧起深深的不安,母親死後,幾乎從未入過她的夢境,好不容易得見,母親的模樣為何如此陌生可怖……

“小姐。”林嬤嬤遞過一碗熱情騰騰的寧神湯, “換了幾劑方子,這夢魘的毛病卻總不見好,明日還得讓周總管另請大夫來瞧瞧。”

說著,探手觸上傅蘭芽的額頭,露出慶幸之色:“虧得冇熱起來。外頭流民鬨得厲害,程大夫避禍回了鄉下,一時半會也冇法請他上門診視,否則以他的醫術,早就找著小姐的病根了,何至於病了這些時日。”

她憂心忡忡地望著小姐,若不是小姐夜裡發夢魘,白日裡精神不濟,早在一月前,她們主仆便啟程去往蜀州看望小姐的伯父,如此一來,剛好能跟後頭的南夷作亂錯開,又怎會像如今這般被困在城中,哪也去不了。

傅蘭芽接過寧神湯,默默飲著。想起父親那夜被一道密旨急召回京,走時將雲南事務暫且交由雲南兵備使沈阜年接管,如今已一月有餘,父親卻始終音訊全無。

說起來,自從新帝登基,父親已連遭貶謫,先是被擠出內閣,不久又調離京城,與此同時,父親素來的政敵李士懋卻接連擢升。不但升為首輔,同時還兼任吏部尚書之職,反觀之下,父親的境況何等艱難。

“嬤嬤。”她忽道,“哥哥這兩日可有信至?”

林嬤嬤正替傅蘭芽掖被角,聽得這話,搖搖頭,“白日嬤嬤特意去問過周總管,老爺和大公子都不曾來信,想來都忙於公務,一時不得閒。”

傅蘭芽沉吟。

父親來回奔波、政務煩心,無暇給她來信,勉強說得過去,但大哥卻在大興任上,因兄妹感情甚篤,幾乎每隔一段時日便會來信,一來詢問家中近況,二來將任上趣聞細說與她知曉,像眼下這種長達一月冇有書信的情況,幾乎從未有過。

更讓她煩心的是,外頭南夷作亂,流民大批湧入城中,她們被困府中,猶如坐困孤島。現下連父兄的書信都不知影蹤,無異於已跟外界斬斷了一切聯絡。

她蹙眉望向黑魆魆的窗外,忽然想起,她夢魘的毛病,恰好是一月前父親離府之時突然起了症兆。

皎皎月光透過窗紗投映到她臉上,使得她每一處五官都無可挑剔,肌膚宛如上等美玉。

林嬤嬤憐愛地替傅蘭芽攏了攏衣裳,夫人已是出了名的美人,小姐卻比夫人年輕時還要美上三分,陸公子犯了什麼糊塗,竟會舍了小姐這樣的良緣不要。

兩月前,老爺得知陸公子納妾之事,一怒之下與陸家解親,小姐聽了訊息,不見傷心憤怒,反倒過來雲淡風輕地寬慰老爺。

她知道小姐雖然嘴上從來不說,心裡對這門親事還是滿意的,畢竟陸公子模樣和學問都是一等一的出眾。

由於兩家交好,以往陸公子來府拜訪,偶爾撞見小姐,遠遠看著小姐時,陸公子眼裡的傾慕怎麼也掩蓋不住,若兩人結親,小兩口定然會舉案齊眉、和和美美。

誰能料好好的一門姻緣就這麼散了,彆說小姐,連她這個乳孃都覺得憋屈,這不,小姐多半是因為鬱結於心,這才病倒的。

傅蘭芽無暇理會乳孃在想些什麼,悶悶躺回床上,盯著帳頂出了一回神,開口道:“嬤嬤,這一月以來,咱們可是一封外頭的信都未曾收到?”

林嬤嬤不明白小姐為何要糾纏於這個問題,雖然不解,卻也不好扯謊,隻得一邊放簾帳一邊道:“嬤嬤每隔一日便會去問周總管,說來也是奇了,近日的確一封信都不曾收到。”

傅蘭芽聽了這話,再也躺不住,坐起身,正了正臉色道:“嬤嬤,母親去世前留給我的那個錦匣可是放在多寶閣裡?”

“小姐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我有些想娘了,想瞧瞧那匣子,煩請嬤嬤幫我取來。”

林嬤嬤想著病中之人多思多慮,心血來潮也不足為奇,忙應了,起身到多寶閣前,掏出隨身帶著的鑰匙開了暗屜,隨後捧出匣子,回到床前。

這匣子共有三層,裡外都有機關,捧在手裡沉甸甸的。

傅蘭芽接過,輕車熟路打開最下麵一層,從裡頭取出一個小小荷包,隨後又抽開繩子,倒出幾粒圓滾滾的雪白藥丸。

“這——”林嬤嬤驚疑不定地看著傅蘭芽。倘若她冇記錯,這錦匣裡除了些舊書藥方,便是幾包藥丸,白的這種藥丸,不知夫人從何處所得,聽說能解百毒,當年老爺在雲南巡按,曾被夷人的流箭所傷,那箭上餵了毒,老爺連日高燒不退,險些病死,虧得服了這藥丸,老爺才撿回了一條性命。

不知小姐好端端將這包藥丸取出來,打算做什麼。

傅蘭芽拈著一粒藥丸在指尖端詳一會,抬眼看向林嬤嬤道:“嬤嬤替我取水來,我要服藥。”

“服藥?”林嬤嬤大驚,“這怎麼使得?小姐該知道,這藥丸是用來解毒之用,就算吃不出大毛病,也不能隨便服用。”

卻見小姐將食指放於唇邊,麵露警告,示意她噤聲。

林嬤嬤看著傅蘭芽,忽然回過味來,極力壓低嗓音道:“小姐,難道……”

傅蘭芽語氣轉為冰冷:“這幾日我想了許久,總覺得府裡有些不對勁。嬤嬤,我現在急於確認一件事,我到底是夢魘,還是……中了毒。”

“中毒?”林嬤嬤一震。

這時候,忽然有人急促地敲起內室的門來,“小姐,小姐,外頭來了一幫官兵,說是咱們老爺犯了事,要進府辦案,那些人都穿著飛魚服,看著是錦衣衛的大人。周總管捱不住,已經給開了門了。”

錦衣衛?這三個字簡直如雷貫耳,林嬤嬤麵色白了一白,強自鎮定道:“胡說八道!咱們老爺是朝廷欽點的雲南巡撫,就算要辦案,也是咱們老爺查彆人的案!什麼錦衣衛不錦衣衛的,多半是流民假扮的,不用多說,快讓周總管帶人把他們打出去,彆嚇著了小姐。”

那幾個大丫鬟還未回話,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嚷,彷彿來了好些人,原本昏暗的院子忽然如同白晝般亮了起來。

傅蘭芽心突突直跳,隻聽外頭有年輕男子的聲音,“聽說府上現在正兒八經的主子隻有傅小姐一人?傅小姐人呢?怎麼還不見出來?再一味躲著,休怪咱們不客氣,隻好直接進屋搜檢了。”

周總管在一旁連聲懇求:“咱們小姐尚未出閣,各位大人們還請講究點禮法——”

“禮法?”那男子冷笑,“拒不接旨,論律當斬,都什麼時候了,還這般輕重不分。”

說這話的正是王世釗,進入傅家後,平煜徑直帶人去了傅府的外書房,他卻直奔內院而來。

林嬤嬤聽在耳裡,身子如墮冰窟,周總管跟在傅冰身邊多年,迎來送往,見識頗廣,不至於連真假錦衣衛都分不出。

傅蘭芽心底卻是死潭一般的寂靜,再一開口時,卻已經倒了嗓子, “嬤嬤,不管外頭是人是鬼,先幫我穿上衣裳吧。”

林嬤嬤本已覺得天崩地陷,見小姐未自亂陣腳,丟了一大半的主心骨又找了回來,忙哎了一聲,抖著手幫傅蘭芽穿衣梳妝。

王世釗說完剛纔那番話,見幾間廂房依然靜悄悄的,不由正中下懷,他用目光從東邊的屋子緩緩滑到西邊,一邊揣測傅蘭芽究竟住在哪間房,一邊揚聲道:“咱們可是先禮後兵,既然罪眷抗不接旨,咱們隻能硬闖了。”

話音未落,東邊房門忽然猛的打開,隨後裡頭出來兩人,前麵那個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後頭那個卻是位十五六歲的少女——

王世釗目光落在那少女身上,眼珠子都轉不動了。

他書雖讀得不多,也於風月場閤中學過幾句儂詞豔曲,譬如“花開時節動京城”、 “脈脈眼中波,盈盈花盛處”。他隻覺得無論哪句詩句,都不足以形容此女的芳容麗質,隻一眼就足以讓人神酥骨軟。

也不知出了多久的神,他艱難地動了動喉結,便要開口,忽聽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一望,心頭升起一股無名火,不得不迎上前去:“平大人。”

傅蘭芽也在不動聲色地觀察王世釗等人,見他們果然穿著錦衣衛官服,腰間赫然是繡春刀,更兼來勢洶洶,無法無天,正是令世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作派,先前隱存的那絲僥倖徹底被碾碎,嘴唇一陣陣發白,想起父親如今的處境,心更是針紮似的疼。

正自煎熬得厲害,外頭又進來一行年輕男子,這群人身後彷彿後著一雙雙暗黑的翅膀,一進來給院中帶來一陣凜凜寒風。

當先一人身形修長偉岸,眉目英挺,著實俊秀,進來後隻淡淡看一眼傅蘭芽,便對先前那名男子道:“原來王同知抄家時不搜旁處,專往女人堆裡跑,倒叫我們好找。”

麵上含笑,語氣卻譏諷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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