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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王世釗臉上不是顏色:“平大人見笑了。下官雖然資曆粗淺,卻也知道內院向來能藏汙納垢,以往好幾回奉命抄家,都是於內院之中搜出了關鍵的犯官罪證。下官怕罪眷做手腳,不得不第一時間來搜查內院。”

“哦。”平煜故作認真地點點頭,“王同知說得很有道理。可是倘若我冇記錯,傅冰父子之案經三司會審,已然罪證確鑿,洋洋灑灑十餘條罪狀,足夠他們父子廷杖上百回,如此一樁板上釘釘的鐵案,咱們大可依照規矩來行事,何須如此心急?方纔王同知心急火燎直奔內院,不知道的,還以為犯官已從詔獄中越獄而出,正藏在內院中呢。”

王世釗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傅蘭芽卻聽得手腳冰涼,“傅冰父子罪證確鑿”、“廷杖”、“詔獄”……每一個字都彷彿炸雷一般,轟得她耳畔嗡嗡作響。

她早知道這兩年父親在朝中舉步維艱,也知道宦海沉浮,起起落落是為尋常,可她萬冇想到的是,父親這株曾經在朝中枝繁葉盛的參天大樹,會以這樣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轟然倒下。

“你們……”明知道希望不大,她仍掙紮著開了口,聲音沙啞,微微顫栗,“一無詔令,二無問罪文書,怎知爾等不是流寇假扮官兵?”

她說這話明顯帶著掙紮的意味,因為依照錦衣衛令人膽戰的名聲,膽敢假扮他們的賊匪恐怕還未出世。

平煜聽到這話,抬眼看向傅蘭芽,這女子衣飾昳麗,姿容豔絕,想來正是傅冰那位視作掌上明珠的女兒,此刻雖然臉色蒼白如紙,腰背卻挺得筆直,難得言辭還伶俐清晰,倒也不負傅家之女的名聲。

他嗤笑一聲,懶洋洋從腰間取出詔令:“吾皇有令,傅冰目無朝廷,以權謀私,罪可當誅,如今暫且收押在詔獄,待審定後處死,另有人舉證,傅冰與南夷勾結,有不臣之心,因此案關係重大,吾皇特令我等前來搜查證據,押解罪眷一道進京候審。”

說完不等傅蘭芽迴應,對諸手下一揮手:“還愣著做甚,乾活!”

一眾錦衣衛齊聲拔出繡春刀,如潮水般四散開來,長驅直入。

傅蘭芽隻覺一陣天旋地轉,虧得林嬤嬤眼疾手快扶住,纔沒有失足從台階上滾落下來。

***

傅家為官多年,家底委實不薄,抄家持續了大半夜,依然冇有停歇的意思。

為免傅家人趁亂逃走或是尋死覓活,平煜另派了幾人將傅蘭芽及傅家一眾下人聚攏在院中,將其嚴加看押起來。

下人們見主家大勢已去,都已心如死灰,當中年紀小些的,為著往後未知的命運,個個掩麵啼哭不止。

林嬤嬤恨不能將老臉哭得皺成一團,後見傅蘭芽氣色著實不好,擔心小姐會病上加病,一時倒也顧不上再自怨自艾,隻將手中僅有的一件披風將傅蘭芽緊緊裹住,摟著她無聲掉淚。

一眾被困在後院中的下人中,唯有周總管是男子,因他在傅家位置特殊,暫未跟前院那些護衛及家丁關在一處。

他不便放任自己像女人似的哭哭啼啼,卻也因心中憂懼,不時重重哀歎不已,間或執袖拭拭發紅的眼圈。

正自傷心感歎,忽聽耳旁傳來小姐的聲音,“周叔,我有些口渴,能不能請您去跟他們討些水喝。”

他錯愕抬頭,就見傅蘭芽正靜靜地看著他。

夜風穿堂而入,徐徐拂動廊下的燈籠。

小姐的臉龐被燈光照耀得忽明忽暗,瞳色幽深如井,不知已這樣看著他多久了。

他心中浮起一絲不安,無聲地張了張嘴,旋即僵硬地點點頭,“哎,周叔這就去。”

錦衣衛雖然奉旨拿人,但在老爺罪名徹底定下來之前,並不敢隨意折辱女眷,尤其是小姐,彆說隻是一碗水,便是這回京途中的一粥一飯,錦衣衛也不敢置之不理。

離眾人最近的那個錦衣衛似乎剛入職不久,麵龐稚嫩,行起事來勉強有幾分赤子之心。聞言,看一眼傅蘭芽,頰邊微微一熱,很快走開去,跟另外幾個錦衣衛商量了一下,不一會竟取了整整一壺水和一疊茶盅來。

周總管千恩萬謝地接過。

林嬤嬤斟了一盅茶遞給傅蘭芽。

傅蘭芽抿了一口,抬眼見身邊不少丫鬟默默看著她,眼裡竟有渴慕之意,想來因被困了大半夜,早已口乾舌燥,仍顧忌著主仆之分,不敢隨意僭越。

她便令林嬤嬤將茶盅分發給眾人,除此之外,又親自給林嬤嬤和周總管斟了一碗茶,舉杯呈給他們,勉強笑道:“嬤嬤,周叔,今晚之後,咱們主仆的緣分恐怕就要儘了。”

林嬤嬤眼圈驀地一紅,周總管哽聲道:“小姐何出此語,老爺尚未定罪,翻案並非不可能,說不定還冇等小姐進京,老爺已經官複原職了。”

傅蘭芽並不接話,隻看著他將滿滿一盅茶飲完,這才道:“周叔,倘若我冇記錯,你來我們傅家已經有二十年了,這些年你操持府中諸多雜務,日夜不休,當真有勞了。”

周總管麵色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忙告罪道:“小姐折煞老奴了。小姐想來也知道當年老奴是為著什麼來的傅家為奴,那年渭水發洪災,岸上百姓瘟疫橫行,若非老爺防汛及時,沿岸發放防疫湯,老奴恐怕早已病死,怎會苟活了這許多年?老奴這半條命都是老爺救的,何來操勞一說。”

傅蘭芽目不轉睛看著周總管。他言之鑿鑿,神情更是哀慼誠懇,目光卻分明有閃爍之意。

她胸口一刺,忽然笑了笑,瞥一眼在不遠處樹下飲茶的錦衣衛,彷彿聊家常般閒閒道:“周叔,你該知道我這些日子總在夢魘,先後看了好幾位大夫,卻總不見好。我心中鬱鬱,知道父兄公務繁雜,不忍讓他們掛心,便去信給蜀州伯父,想請他推薦幾位醫術高明的大夫,誰知這信卻一去無音訊,一月來都未能收到伯父的回信……”

說到這,她突兀地收聲,跟周總管平靜對視,見周總管神情並不因她這番話有任何變化,頓了一頓,又道:“周叔,平日府中書信都由你親自照管,長達一月府中與外界毫無書信往來,你可知是什麼緣故?”

林嬤嬤在一旁聽得疑竇叢生,她知道小姐向來聰慧,既然對府中與失去外界聯絡之事耿耿於懷,必會想方設法弄個明白,隻不知為何會特意選在這個當口質詢周總管。

她想起之前小姐剛醒時跟她說的那番話,腦中白光一閃,猛的偏過頭,不敢置信地看向周總管。

傅蘭芽盯著周總管,緩緩道:“除了書信失聯之事,還有一事令我不解,便是我夢魘之事。實話說,我原以為是我宗氣不足、運化失職,隻需服上幾劑補中益氣的方子,再調養一些時日即可,誰知前兩日我做了一夢,於夢中得了啟示,才知道我連日夢魘不休竟是另有原因。”

周總管聞言神情不變,隻微微笑道:“如此甚好,既能找到病因,小姐的夢魘病想來很快就會痊癒了。”

傅蘭芽搖頭嗟歎:“這話未必,因為我所做的夢太過荒唐,竟然夢見母親對我說我之所以夢魘,不是因著生病,竟是有人投毒。周叔你說,好端端的,為何會有人給我投毒,你說荒誕不荒誕?”

她說話時聲音壓得極低,語調神情又與平日冇什麼不同,不遠處幾個錦衣衛看了,隻當他們主仆在閒聊。

周總管聽了這話,臉色卻如同上好的瓷器裂開了一條縫,終於變得難看起來。

倒不是他自亂陣腳,實在是他在傅府傅府多年,深知這位小姐的心性,這番話看似無頭無尾,卻句句意有所指,聽得人心頭大震。

誰能想到,經此大難,小姐並未方寸大亂,仍能順藤摸瓜,猜到大致的真相。

他的神情變化,傅蘭芽看得一清二楚,一時間胸口血氣翻湧,恨意如同雨後的濕氣般絲絲縷縷從心底沁出,需得緊緊咬緊牙關,才能將神情勉強維持住,隻冷笑,那份解藥看來是不用送出去了。

她啞聲道:“周叔,我知道你跟隨父親多年,父親待你著實不薄,照拂你的家人不說,更曾教你讀書認字,不知你可曾聽過秦時胡亥的典故?父親性情秉直,眼裡容不下沙,每回說起胡亥等奸佞小人之事,總會說:由古至今,背信棄義之人,從來隻有一個下場——”

她微微一笑,傾身向前,輕啟唇瓣,用隻有她和周總管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當誅。”

周總管麵色鐵青,猛的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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