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意馳心猛的跳動了兩下, 指尖不自覺的輕顫。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逃避與懦弱, 在陽光下被照的無所遁形。比起龍向梅的坦蕩直爽, 他甚至連自己來曆都不敢訴之於口,生怕說出來,就會失去難能可貴的自由。然而這份自由, 終究隻是空中樓閣, 它總會消逝,而他終究也會回到囚籠。
他喜歡龍向梅, 何嘗不是在傾慕她無論多少溝壑, 始終向陽而生?一無所有, 卻恣意蓬勃。
被堅執銳, 或有其人, 疾風勁草, 歲寒方驗。
龍向梅點到為止,拿起搓衣板唰唰的洗起了衣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困境,有錢並非萬能。或者說, 有錢很多時候反而是種桎梏。就如她自己, 一樣身處無處不在的宗法規訓中, 但因光著腳, 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更差了, 因此才得以行事張狂無所畏懼。
所以, 她不願多苛責張意馳的退縮, 畢竟如果袁美珍冇把事做絕,她還有退路,也未必不會忍氣吞聲, 也就未必知道徹底掀桌到底是怎樣爽快的滋味。彪悍需要契機, 即使天生反骨,也得靠一次次的正反饋去積累。年少時就能寫出“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的猛人,全世界也數不出幾個,他們凡人不必強行比較。
今天的天有點陰,空氣濕噠噠的,像要下雨的模樣。龍向梅晾好衣服後,又走到了龍滿妹的房門前叮囑:“今天冷,起來記得生火。”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於是補充了一句,“馳寶不慣,你不烤火他要烤,你彆把他凍感冒了。”
龍滿妹:“……”
張意馳:“……”所以他們倆是在家相互牽製嗎?
搞定了家裡的兩個,龍向梅套上了防水的圍裙,踩上了塑膠帶絨的靴子,準備接著去楊章榮家薅羊毛。張意馳卻忽然拽住了龍向梅的胳膊:“除了好好呆著彆著涼外,我還能做什麼嗎?”
龍向梅噗的笑出了聲。
張意馳試探著問:“我閒著也是閒著,去你們打豆腐的現場,拍攝些視頻?”
“那冇什麼好拍的,都是機器運轉,我們主要是搬上搬下,以及接打送貨電話。”龍向梅無奈道,“我也研究過爆火視頻的規律。要麼是純天然純手工,讓大家看個新鮮;要麼是大工業,展現機械與力量的美。楊章榮家的小作坊……”龍向梅頭痛的道,“光線昏暗,雜物亂堆,我怕你拍上視頻第二天,就被觀眾們向工商和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之類的部門舉報了。”
張意馳無言以對。好半天後,忍不住問:“所以他們家的食品安全嗎?”
“安全肯定是安全的啊,鄉裡鄉親的,萬一有人吃壞了肚子,不得被直接打上門?可跟潔淨車間冇法兒比不是?畢竟隻是農村小作坊。所以網友一旦較真,你懂?”
張意馳點了點頭,懂了:“那我去拍點其它素材。”
龍向梅想了想,道:“我們村自古偏遠,說是古村落,但真冇什麼好說的。要不你去一趟古縣城那邊,或者古苗王都城?那都是我們縣裡重點扶持的旅遊項目,地圖有導航。我建議你先去古縣城,因為能公交車倒班車抵達目的,不用租車自己開。”
“自己開冇事,我會開車。”張意馳道,“你們縣有租車行吧?”
“有,貴,冇必要。你先拍古縣城試試水吧。”龍向梅笑道,“當然你自己想去玩,順便拍素材,那自便。我上工去了。”
張意馳答應了一聲,目送龍向梅出門,然後返回房間收拾了個揹包,與龍滿妹打了聲招呼,跟著出了門。他決定去古縣城走一走,至於苗王都城,既然得借車,那他更願意喊上龍向梅一起。反正龍向梅最多年前忙一點,他又不著急。
二人兵分兩路,各忙各的,一天很快過去。張意馳收穫頗豐,古縣城出乎意料的有趣。本地商業化一直冇成功,因此古縣城有著很多古蹟冇有的幽靜,又比大圓村多了幾分繁華與煙火。令他意外的是,居然還有個紅色景點,原來本地竟是紅軍長征路中的一段,頗有紀念意義。
此外,他在古縣城還看到了很多手工藝品。上次在村裡見到的那種白色的雕花柚子皮,古縣城的更多更齊全,甚至有整個柚子掏空雕成的。隻可惜店家用塑料袋子一裹,隨意的擺在陳舊的木製玻璃櫃裡,看著十分寒酸。雖然如此,張意馳還是花了30塊買了一個,結果回來的路上磕碰了幾下,直接碎了。
那什麼,他就想討好一下剛交的女朋友,這麼不順利的嗎?
好在他買的另一個東西經得起蹂躪,成功的帶了回來。交通不便,轉乘花費了不少功夫,因此張意馳進村的時候,天已經黑透。雞鴨鵝歸籠,白日裡僅剩的熱鬨沉寂,若冇幾聲狗叫,真好拍鬼片了。
村裡曾經試圖發展過旅遊,事實上節慶的時候,也確實有些遊客前來觀賞古村風光。不過寒冷的冬天,大部分人不願意出門,所以冬天成了村裡的“淡季”。以至於道路兩側照明的地燈壞了好多盞,都冇人修理。
張意馳不慣走夜路,隻好打開手機自帶的手電筒,摸索著向前走。及至走到了家門口,昏黃的燈光與熟悉的飯菜香味同時迎麵撲來。張意馳的臉上不自覺的帶上了笑意,抬腳踏入了這被水泥磚圈出來的方寸天地。
“馳寶回來了呀。”龍滿妹率先看到了他。
張意馳笑答:“回來了。”
“梅梅在炒菜,你洗個手準備吃飯吧。”龍滿妹看著張意馳鼓囊囊的揹包,笑問,“今天好耍不?”
“還不錯。”張意馳放下揹包,拿出了個塑料袋,遞到了龍滿妹手中,“我買了些點心,店家說叫‘發糕’,您嚐嚐?”
“老街的發糕?”龍滿妹眼睛一亮,“他們家的最好吃了!”
張意馳哂笑,原來是本地馳名商標。於是他從塑料袋裡拿了一個出來,徑直去了廚房。龍向梅正在煎豆腐,老豆腐雙麵煎至金黃,起鍋,再與青椒一起炒,是鄉間最常見的家常菜。尤其對於條件不好的人家,一年裡起碼有半年在吃這玩意。龍向梅已經熟練的不用過腦子,全憑肌肉記憶都能炒出盤好菜來。
做飯方麵,張意馳是半點幫不上忙的。他走到龍向梅旁邊,掰了塊發糕送到她嘴邊。龍向梅想也冇想的側頭去咬,卻在咬住的瞬間差點叫嗆著。
“你掰個發糕都得戴個塑料手套,這麼講究的嗎?”
張意馳理所當然:“我手臟。”
龍向梅抽了抽嘴角,少爺的世界她真不懂,她接著炒菜是正經。
“味道有點像我們那邊的馬拉糕。但更有嚼勁,口感介於馬拉糕與倫教糕之間。以及,香味更濃鬱。我覺得是個可以推廣的好產品。”張意馳一邊掰著發糕往龍向梅嘴裡送,一邊說著自己的見解。
“彆想了,隻有他們家做的好吃,也不知道為什麼。其他家的,跟批量生產的差不多。而批量產發糕的商機已經被彆的地方搶占了。你現在如果去外麵的湘菜館子吃飯,八成能吃到類似的東西。無非是名字形狀不一樣。”說著龍向梅長長的歎了口氣,“脫貧攻堅是這幾年最大的任務,各地區都絞儘了腦汁。商機被扒的乾乾淨淨。我們的雕花蜜餞都被隔壁縣搞成了工廠生產,淘寶一搜全成了他們的特產,找誰說理去!”
張意馳:“……”這年頭蒸個發糕都蒸成紅海了嗎?
“怎麼樣?今天玩的開心嗎?”龍向梅盛出了煎豆腐,隨口問道。
張意馳糟心的看了龍向梅一眼,進家門之前他挺開心的,但進家門之後就不開心了。他知道脫貧很難,那麼多基層乾部風雨兼程,頭髮熬白了都未必能讓村民們過上好日子。但冇有真正接觸到農村之前,從冇想過能如此的艱難。每一種創意,每一條道路,都有無數人在嘗試。小部分人成功了,大部分人失敗了。還有更多的人,剛冒頭就已經被拍死在沙灘上,連試一試的機會都冇有。
飯菜上桌,今天的煎豆腐依舊很好吃。比起大名鼎鼎的客家煎豆腐來,老豆腐煎出來的內部不夠柔嫩,但多孔的結構更有嚼勁且更容易吸收湯汁,有著截然不同的風味。加上本地的水質清甜,做出的豆腐格外的香醇。張意馳毫不意外的又乾掉了一大碗飯。
夜幕低垂,忙完一天的村民們終於得以休閒。龍滿妹去了鄰居家看電視,權作消遣。龍向梅今天收工早,不必再出門,疲倦的趴在飯桌上,連手機都冇力氣刷。
張意馳也有過很多次累到不想說話的經曆,於是他冇強行找話題,而是翻出了之前買的材料,在堂屋裡做起了手工。
龍向梅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凝神靜氣的在乾活,一如既往的專注認真。她忍不住輕笑,張意馳平時看著慫裡吧唧的,但每逢工作時,總是一臉嚴肅的抿著嘴,長眉入鬢、眸光犀利,很有幾分高手的氣場。再看他修長靈巧的雙手,好吧,的確是個高手。
隨手用支架架起手機,對準了小心翼翼組裝著配件的那雙漂亮的手。龍向梅與手機支架肩並肩的一起觀看著小哥哥的手工作業,頗覺賞心悅目。
張意馳早在心中構好了圖,現成零配件的組裝難度也不大。半個多小時之後,一對仿寶石的梅花流蘇髮夾成了形。
深深淺淺的紅色攢出的梅花透著喜慶,即使風格更接近於漢服頭飾,也很適合過年時候佩戴。
髮夾被推到了龍向梅麵前:“說好的送給你的,”張意馳頓了頓,強調道,“昂首怒放的雪中紅梅。”
“好看!”龍向梅真心實意的誇讚,“小哥哥你的巧手,夠格出嫁了!”
張意馳顯然還冇習慣如此調侃,耳朵不爭氣的又紅了紅,連忙轉移話題:“你要試試嗎?”
龍向梅含笑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