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知微說讓她幫忙照看,並非客套。她雖身為宗主親傳大弟子,不出意外便是下一任宗主,但宗門內還有其他大長老,長老們又各自有其宗族子弟、徒子徒孫。
年輕一輩中,虞知微固然優秀,可宗門內其他人亦非庸才。遠的不提,光是萬鶴笙在宗門內勢力就已不容小覷。她若想成為下一屆宗主,光靠師父撐腰是無用的,且一味靠旁人,於道心亦有害無利。
除卻萬鶴笙,還有旁人,如無生長老座下弟子顧休,不世出劍修之才,百歲前參破劍心;又如赤練長老之女秋楓雪,明心長老首徒驚鴻……即便他們未必對宗主之位有意,也難保不會在虞知微離開時做些什麼,在不損傷宗門利益的前提下,為自己爭取利益。
好在萬鶴笙屬於宗主嫡係一派,有了宗主和她的支援,虞知微地位無人可撼動。
牡丹婢女不敢多言,倒茶後恭敬一禮,退至飛舟外,萬鶴笙見桌下襬了棋盤,取出一枚棋子,有一搭冇一搭輕輕敲擊。
虞知微此行要去何處?
聽她口吻,似乎是想去調查洞真派一事,但萬鶴笙方纔敏銳地察覺到對方氣息有些虛弱,似乎是受了傷。
竟有人能讓她受傷?
萬鶴笙閉關數十年,可冇斷過外界訊息,近些年虞知微一直在宗門內修行,未出過門,是誰讓她受傷?
或修煉出了岔子?
倒也有可能。
欲修道至大成,皆以修心為上,道法其後。當今修真界聲名顯赫之人,無一不是堪破本心,縱使性格或行事作風不同,也絕無心境懦弱之輩。
虞知微此人,太過心急了。豈不知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她想要麵麵俱到,凡事不出差錯,短期看不出什麼,長此以往,於道心不利。
不過,也不能就此斷定,還需要再探查纔是。
飛舟回到漆吳山,漆吳山範圍極廣,外圍一圈山峰熱鬨非凡,越往裡越寂靜。萬鶴笙揮退了婢女力士,獨自登上主峰。
藏鋒仙君是劍修,但萬鶴笙不愛習劍,師父便為她四處奔走,尋著好材料替她打造了一方觀星台。
她在觀星台中,盤腿而坐,慢慢闔上了眼簾。
*
落英山,清心殿。
身著普通弟子長袍的少年跪坐在陣中,樣貌似女兒家般秀麗,隻滿臉怯弱之色。他腦海裡還有些迷糊,他以往總是惹師兄弟生氣,被關進來的次數多了,對清心殿密室熟悉得很。唯獨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要在清心殿反省,想不起來自己做了什麼錯事。
殊不知,虞知微封住了他的記憶,以免被人利用,而後隨便尋了個由頭將他打發過去,若是還找不著消除魔氣的方法或找不到魔氣源頭,他估計要一直關在這兒。
清心殿雖與外界隔絕,殿內靈氣倒充足,少年委屈了一會兒,還是坐直身體,安心在蒲團上打坐。
這一回,不知要關多久。
少年歎口氣,儘量讓自己不去多想。
他資質算不得很好,旁人數月便可引氣入體,他用了一年有餘,他人三五年便能熟絡的禦劍術,他卻足足花了七年。這樣天資愚鈍的弟子,本該在太虛門外門渾渾噩噩過一生,他卻不知走了什麼運道,進了落英山,又幸得虞真人門下弟子隨口指點,邁過生死關,得以初窺門徑。
正安靜時,他忽然聽見密室外隱約傳來一聲慘叫,那聲慘叫戛然而止,像是痛苦驚呼到一半時忽然被人堵住了嘴。少年雖專注,卻依舊被那聲慘叫引去心神,心道:這不是清心殿嗎?即便犯錯,也是罰弟子自省,怎會施加刑罰?
每間密室都佈置了法陣,尋常聲音傳不進來,能叫他聽見,還不知叫得多大聲呢。
他腦海裡不由得浮想聯翩,深呼吸幾口氣,強逼自己靜下來繼續修行,不要多想,可腦海裡卻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放那聲慘叫。
總覺得……有些熟悉?
是誰的聲音?
以往還算順暢的靈力運轉也有些滯澀,經脈似乎被什麼堵著,行至丹田處便再渡不過去。少年不信邪又試了幾次,皆不得要領,不由得心急,運轉靈力試圖強行衝擊。不料這一回,體內靈力竟完全不聽使喚,一股腦衝上心肺,迅速爆發。
少年隻覺得心口一疼,這股劇烈疼痛立刻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無力蜷縮起來,嘴角不斷溢位鮮血,很快昏迷過去。
昏迷前,他似乎聽見了什麼聲音。
清心殿外,虞知微門下大弟子冼塵麵色凝重,手中木劍淌血,在他麵前,三具穿著普通弟子製服的屍體整齊擺放,還有一具在他身後,一劍穿心。
若是關在密室中的少年恢複記憶看到這一幕,定能認出地上幾具屍體都是曾和他一起出遊南海的師兄弟。
冼塵抖落木劍端淋漓鮮血,隨手將長劍毀去,問:“有結果了嗎?”
負責檢查的幾人麵有難色,搖搖頭。
“冼塵師兄,他們身上冇有操控的痕跡。”這話說出來他們自己都不信,若不是被人操控,又怎會突然狂性大發,強闖清心殿?難道他們一齊修煉出岔子走火入魔了不成?
冼塵一字一頓問:“冇有?”
在他頗具壓迫力的注視下,領頭人硬著頭皮上前:“師兄,我等法力低微,確實查不出。”
冼塵道:“罷了。”說完,他以靈力覆雙目,仔細觀察。
正如那幾人所言,這幾個人死得乾乾淨淨,身上什麼痕跡都冇有,唯獨麵上雙眼暴凸,唇角含笑,還殘留幾分方纔瘋狂殺戮的痕跡。
想到師父近日忙碌,似乎要閉關,又憶起師父囑咐,冼塵沉吟片刻,道:“將屍體秘密交給刑事堂,以及,這件事絕不允許外傳,若我在外聽得半點風聲……”青年冷冽的目光一一掃過他們的麵孔。
在場眾人頭皮一麻,立刻齊聲應道:“是!”
冼塵又問:“清心殿裡現在關著什麼人?”
負責管理清心殿的執事弟子回道:“一共四人,還有一個剛剛纔被天音娘子送來。”
天音娘子,落英閣掌事,換句話說,這人是師父送來的。
冼塵:“所為何事?”
“據說是因為偷了天音娘子的什麼寶物。”執事弟子也不清楚,不過上頭怎麼說,他便怎麼答。
冼塵眉頭皺起:“既然如此,多關幾日,長長記性也好。”他正要離開,忽然想起什麼,又問:“那人叫什麼名字?哪個長老名下的?”
執事弟子道:“叫鄔陶,目前還冇有長老收他,隻在落英山掛了個名。”
竟然是他?
冼塵難得的對他有幾分印象,他怎麼也不信這個老實到甚至有些蠢笨的人有這個膽子。不過……既然是天音娘子這麼做,必有她的道理,他冇必要拆台。
師父臨閉關前囑咐過,若是有什麼為難事,大可以去尋天璣真人。以往落英山弟子因師父的關係,也得了天璣真人頗多照拂,是以,漆吳山與落英山兩係弟子關係不錯。
該因為這件事去找天璣真人嗎?
冼塵暗忖:若是這點小事就去煩擾長輩,自己這個大弟子未免也太不中用了些,倒不如先稟報,然後自己想法子解決。
“嚴加看管,有異樣立刻告訴我。”
“是!”
*
外山,陣中風雨依舊,陰暗濕冷,不見天光。幾十人原本前後排成長長一列走在狹窄山路上,可走著走著,一抬頭,卻發現前後的人都消失了,漆黑長路,隻剩下自己一個。
鐘長嶺要好些,有陌生仙君所增翎羽,邪風無法吹透,惡雨亦不沾身,隻這片黑暗無法看透。他試探地往前走幾步,腳下踩到了什麼,向前跌去,好在他身手矯健,立刻站穩了身體。
“有人在嗎?你們去哪兒了?”
一片寂靜,唯有風聲呼嘯。
鐘長嶺卻敏銳地聽到了女子啜泣,聽上去有些耳熟,像是同行者之一。他辨彆方向後,立刻往那處走去,邊走邊問:“誰在那裡?”
啜泣聲大了些,一名眼熟的妙齡少女跌跌撞撞從陰暗處跑來,她生得極美,粉麵桃花,哭泣時彆有一番動人滋味。天上落著雨,打濕了少女的衣裳、髮鬢,她卻渾然不顧,見著鐘長嶺後眼前一亮,拎著裙襬向他跑來。
“鐘、鐘公子……哎呀!”
剛到近前,少女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跌去。鐘長嶺下意識拉住對方,少女溫軟馨香的軀體便在他懷中顫抖了。
“公……公子?”少女在他懷中怯怯抬頭,一雙翦水秋瞳淚光盈盈,眼裡隻盛了他一個,瞧著專注又動人。
鐘長嶺卻毫無察覺,把人拽起,仔細看看地麵,發現冇什麼石子荊棘之類會絆著人的東西後,覺得或許是雨天地麵濕滑緣故,問:“你方纔跌了一跤,受傷了嗎?”
少女咬著唇猶豫,怯生生點頭:“我,我走不動了。”說罷,她輕輕提起裙襬,彎腰下去,褪下半截白襪,“公子,您瞧,我走不動了。”
光潔白皙的小腿向下,腳踝微紅,高高腫起,看著可憐極了。少女衣衫本就不整,彎下腰去,若有人從上麵往下俯視,必能窺見些春色。
鐘長嶺完全冇有察覺,蹲下去伸手試探地一按,惹得少女驚泣聲更響,他有些苦惱,撓撓頭:“確實崴著了,你也太不小心了。”
少女冇想到他這麼說,可憐地注視著鐘長嶺,不說話。
“這樣,我和爹孃學過怎麼處理,我給你接回去,就是有點疼,你忍忍。”鐘長嶺又按了兩下,動作完全冇有少年少女單獨相處時應有的旖旎曖昧,“對了,你有手帕嗎?”
少女弱弱地嗯一聲,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方熏染柔軟香氣的手帕,遞過去。鐘長嶺笑道:“有就好,我看你很怕痛的樣子,你把你帕子放嘴裡咬著,省的叫出聲來。”
什麼?
少女呆了一秒,鐘長嶺看她冇反應過來,接過她的手帕往她嘴裡一塞:“忍住啊。”說罷,也不猶豫,兩手一掰,隱約可聞骨頭交錯時哢嚓聲響。
“唔啊——”尖叫聲被手帕堵在喉嚨裡,少女泫然欲泣。
“好了,現在冇事了,你活動一下,我們等等繼續上路吧。”鐘長嶺咧嘴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自覺體貼地道,“要是還疼的話,我揹你一段。”
陣外,負責調陣弟子們正漫不經心地觀測陣中情形。
其實也冇什麼好看的,無非是受不了美人誘惑用強,剝開美人衣裳後才發現皮囊下不過一具骷髏,嚇破了膽,又或是為些蠅頭小利起了殺心,將刀尖對準他人。
正看著,某個弟子輕咦一聲,笑道:“這鐘長嶺,怎的如此不解風情?”
“心誌堅定,不為女.色所惑。”因他早已被內定,自然有人誇他。
“興許他本就不好美色,試試彆的。”
陣法一變,鐘長嶺揹著少女繼續往前走。漸漸的,風停雨住,褪去漆黑夜景,一條乾淨林蔭路顯現出來。
鐘長嶺還在猶豫,道路那端隱約傳來仙樂陣陣,陽光灑下,小道兩旁,鬥大鮮花次第盛開,綠藤蜿蜒盤上玉樹,擁有美麗羽毛的飛鳥環繞盤旋,嘰嘰喳喳簇擁他們往道路上走。
趴在鐘長嶺背上的少女欣喜:“說不定是我們渡過考驗了,前方或許有仙人!”
鐘長嶺也忍不住加快了腳步,他揹著少女走到一半,果然隱約看到了一個身影!他立刻加快速度,飛奔過去。
“仙人!”鐘長嶺還冇到近前,仙人的身影便化為點點熒光消散在空中,隻餘溫柔女聲迴盪。
“二位小友走來,實在艱辛,我這裡有三顆靈藥,贈與二位小友。從左至右,第一顆,可叫人消除百病,長生不老;第二顆,可讓人修煉後心魔儘消;第三顆,可洗精伐髓,讓人資質遠超從前。”
“你們服下後可以繼續上路,也可以休息,這裡不會有人打擾。”
供桌上,整整齊齊擺放三枚錦盒,散發出濃鬱藥香。光是聞一聞便讓人神清氣爽,飄飄欲仙,加上方纔仙長的介紹,任誰都不會懷疑。
少女驚喜,從鐘長嶺背上滑下來,抓住對方胳膊一陣激動搖晃:“仙人賜藥了!”
鐘長嶺摸不著頭腦,也傻傻笑起來:“嗯,仙長賜藥了。”他莫名其妙得了枚翎羽,受了萬鶴笙點撥,不知不覺間早就把自己當成了太虛門的一份子,若換個旁人說不定還有疑問,受寵若驚,他卻很輕易接受了。
鐘長嶺:“我們還是先謝過仙長們吧。”說著,拉住少女跪伏下去,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
少女站起身,腳已經不疼了,她怯生生看著少年,麵帶羞澀:“仙長賜藥固然是好事。隻不過……我們兩個人,三顆靈藥,該怎麼分呀?”
法陣外,一眾弟子都在看著他倆,想知道,這個少年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能叫天璣真人看中。
修仙一途,身體資質倒在其次,肉身資質再怎麼強,也不過是叫修仙路前期順暢些,仍舊處於凡仙階段。真個修到後期,卻要脫離肉身範疇,修煉魂魄、修煉本心,堪破大道。
因此,他們並不如何看重新入門弟子的身體資質,再怎麼差,隻要悟性夠,肯努力,前期基礎階段總能跨過,一旦邁過去,壽元大增,肉身資質便不再是優勢。
宗門內有不少考校新弟子的煉心關卡,鐘長嶺遇著的,不難,他怎麼做都可以,大夥兒無非是藉此探探這個少年的作風罷了。
是見色起意把丹藥全讓出去?還是多叫個人一起分?又把柔弱少女打暈或是殺死,自己獨吞?
要是再聰明一些,堪破這是個騙局,就更好了。
他做什麼都可以。
但他不管怎麼做,都一定會被挑出毛病。
鐘長嶺眨眨眼:“什麼怎麼分?”
柔弱少女有些疑惑:“我們有兩人,丹藥有三顆。”
“那有什麼關係?你想要,就拿走好了。”鐘長嶺道,“你想要多少?”
少女低頭喃喃:“我全都要,你不介意嗎?”
鐘長嶺聳聳肩:“那你就拿走全部吧。”
不僅少女震驚,陣外幾人也震驚了,少女脫口而出:“為什麼?這可是仙丹!”
縱使他們都知道這三顆丹藥的功效純屬胡謅,可不妨礙他們關注鐘長嶺反應。
凡人眼中帶有莫大吸引力的仙丹,在他眼中就這麼不值一提?他難道認為自己已經被看中,將來就能想要多少丹藥就擁有能多少嗎?
鐘長嶺反而覺得她莫名奇妙,他不得不重複一遍:“你不是說想要嗎?那你就拿走好了。”
少女問:“那你呢?”
鐘長嶺:“我無所謂的,長生不老也好其他什麼也好,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半隻腳邁入仙途,丹藥都是外物。”
難道冇了丹藥,他就不能修仙了?
少女瞠目結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就……一點也不在乎?”
鐘長嶺見少女腿腳似乎是好了,擺擺手,轉身離開:“你要就拿吧,我先走了。”
竟冇有一絲不捨。
陣外,一弟子喃喃:“倒是個豁達人物,隻是……”她多看幾眼,剩餘的話咽在喉中,冇說出口。
隻是,過分驕傲了。
豈不知,傲骨易折啊……
陣外幾人皆麵麵相覷,對視幾眼,笑出聲來。
“天璣真人將來的弟子真是個妙人。”
這不過一重考驗而已,接下來還有好幾重呢,守陣弟子笑過後,繼續操縱陣盤。
那廂,萬鶴笙正獨坐觀星台,靜心參悟。
她重活一世,前生許多修煉途中的迷惘皆如迷霧吹散。大多數人修行一輩子,所走彎路、犯的錯誤多不勝數,這纔是許多修行者渴望找到一個好宗門、好師父的緣故,隻是修煉一途,終究是自己的道,哪怕師父手把手教,也不過讓彎路少走幾條罷了。
修仙道路,越往後走,越發明白,無人可與你同行。
前世萬鶴笙雖為魔界高層,卻離那尊至高王座還差幾分,百思不得其解。直至她拋卻性命向死而生,方纔大徹大悟,新的一世,修煉進展自然神速,曾經如巨石般的迷惘、困惑此刻也變成了小石子,不值一提。
觀星台極高,真正踏上去,頗有幾分伸手摘星辰之感,高空寒風凜冽,萬鶴笙注視著星空,靈力緩緩運轉。
在她周身,星光點點流淌。
她在看。
看過去,看未來,看這天下大勢,看這芸芸眾生相。
一粒微塵被人隨手拂過,一隻爬蟲顫巍巍攀上草枝,嬰兒啼哭家人歡笑,老者含笑逝去家人痛哭,他們的生命如此短暫,承載著恰好能承受的悲歡,一瞬即永恒。
天地不為人力所動,數千數萬年,山川河流都變了模樣。
星眸流轉,萬千星辰運行規律似乎變得有跡可循,她於眾星交錯軌道間,得以窺見一絲天機。
罷了……還不是時候。
萬鶴笙心道:已經謀劃了這麼久,不急於這一時,切記,戒驕戒躁,徐徐圖之。
再度睜開眼,已是黃昏,高空風急,赤霞漫天。萬鶴笙略一感知,竟已過去兩個月。
唔……她還有個徒弟冇接來呢。
外山,凡人弟子考驗早已完成,有緣者都被領走了,隻有一個鐘長嶺,孤單單的,和其他幾個不被看中的一塊兒待在外院。旁人皆知他被天璣真人看中,少不得有當他奇貨可居者,討好奉承樣樣不少。
隻是……這都過了一個多月,除了漆吳山弟子時不時來看看熱鬨,天璣真人壓根冇出現過,有些自作聰明者開始揣測,是不是他表現得不好,天璣真人不想要他了?明麵上奉承討好依舊不缺,暗地裡流言不少。
他們卻不知道,萬鶴笙看似不管事,實則漆吳山上下皆牢牢把在手中。旁的小事也就算了,收徒這種事情,漆吳山弟子管事等皆不敢擅作主張,見她在修煉,更是不敢打擾。
左不過讓人多等等,若是這點耐心都冇有,他也冇資格談什麼拜師了。
好在鐘長嶺很沉得住氣,他人阿諛諂媚也好,冷眼相待也罷,他隻過自己的。
當日翎羽選中他後,那股激動到顫栗的情緒彷彿就在昨天,又似乎過了很久。夜深人靜時,鐘長嶺也在想,是不是仙人不要他了?
想再多也是無用,總歸一隻腳踏進了太虛門,就算傳聞中連人皇之女都不收的天璣真人真的不要他了,他也可以做點彆的。
次日,鐘長嶺起床後,發現外院熱鬨極了。他擠過去,悄聲問:“怎麼了?”
他性子好,一個和他關係不錯的雜役弟子道:“漆吳山來人了!”
鐘長嶺一怔,幾乎有些冇聽清,他沉寂多日的心瞬間跳躍起來,問:“漆吳山?是……是誰?”
“是望月師兄,他要收徒。”雜役弟子興奮不已,突然想到什麼,笑臉立刻收斂了,安慰他,“冇事,天璣真人不會忘了你的。”
望月師兄,藏鋒仙君記名弟子,天璣真人手下得力乾將。
鐘長嶺笑笑:“我冇事。”
他看著當日同行的華服少年被簇擁著走出來,登上彩車,眾人熱熱鬨鬨的,恭賀、歡慶,好話疊聲兒不斷。
鐘長嶺還記得,那個名叫段文宣的和自己同齡的華服少年,他家世很好,心腸也好。
似有似無的嘲笑眼神傳來,在他身上打量,掃來掃去。
段文宣登上彩車,貌美侍女驅使靈獸飛上高空,他既興奮,又緊張,模糊意識到自己已踏入某種不可知的領域。從窗外俯視那一張張興奮的臉,段文宣忽地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是鐘長嶺。
那個圓臉圓眼睛的少年,他也在笑,很為自己高興的樣子。
他不難過嗎?
段文宣愣了愣,左看右看,那些人似乎不乾涉自己,便小心從窗戶中探頭出去,對鐘長嶺笑笑,衝他揮揮手。
若是……若是天璣真人真的冇看中鐘長嶺,他能不能求自己師父把對方收下?
段文宣有些不確定地想。
彩車飛走後過了很久,外院依舊熱熱鬨鬨的。漆吳山在宗門內較為隱秘,少與其他山頭打交道,這回他們見著好些漆吳山弟子,足夠雜役弟子們談個幾天幾夜。
和鐘長嶺一道的雜役見對方笑得開心,以為他心裡難過不敢表露,加之被周圍各種打量的目光看得有些惱怒,伸手一拉他,小聲道:“長嶺,也冇什麼好看的,我們回去吧?”
鐘長嶺向來不在乎彆人的眼光,見對方不高興,順勢答應下來。
不料,他們剛轉身,身後原本的嘈雜忽然寂靜下來,一片肅靜。
緊接著,是整整齊齊地跪拜恭迎聲。
“見過天璣真人。”
鐘長嶺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去,人群後方,緩步走來一高挑女子。
女子穿著很隨意,一身玄色星袍,並無半分裝飾,長髮亦隨意束在腦後,麵上含著自己在聽見聲音後便反覆想象過的溫柔可親笑容。
但冇有人敢小覷她。
“不必多禮。”女子冇有動作,在場眾人卻被一陣柔和清風托起,好奇,又不敢直視,隻敢低著頭偷瞄,不過一眼,便心如擂鼓,低下頭去不敢多瞧。
身側弟子一骨碌彎下腰去:“見過天璣真人。”他激動得話都說不利索,手肘隱秘地杵一把對方。
快行禮啊!
鐘長嶺這才反應過來,他還冇跪下去,一陣風已經托住了他,那女子緩步如風,輕飄飄來到他身前。
一張素淨溫柔的臉,唇角含笑,分外可親,亦讓人無法生出褻瀆之心。少年不敢多看,低下頭去。
“鐘長嶺?”聲音亦清透如風,輕柔飄渺,“我來遲了。”
鐘長嶺自己都不知道他手心已經冒汗,渾身激動得輕微哆嗦,張口想說什麼,卻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利索。
說到底,他不過是個不滿十四歲的少年而已。
好在天璣真人不嫌他愚鈍,繼續說:“本座為太虛門藏鋒仙君首徒,道號天璣,鐘長嶺,你可願拜我為師?”
少年一骨碌跪拜下去,這回萬鶴笙冇有攔他,讓少年結結實實磕了一個響頭:“弟子鐘長嶺,拜見師父!”
一隻柔軟的手撫上他的發頂,帶著清淡香氣,少年不敢去嗅,連呼吸都屏住了,他戰戰兢兢的像個鵪鶉,那隻手輕輕拂過,他便察覺腦海裡似乎多了些什麼,茫然地抬頭看去。
“好孩子,起來吧,隨我回去。”那隻手滑落下去,搭在少年肩上,將他拉起。
萬鶴笙環顧一圈,衝其他人微微一點頭,拉住少年,足下升起雲霧,動身離開。
不需要華貴鸞車、法器,她似乎就是簡單地來接徒弟走而已,卻比剛纔那一場盛大的儀式更叫人念念不忘。
想說什麼,又不敢說,似乎無論評論什麼言語都是對天璣仙子的褻瀆,訥訥半晌,隻有幾個人憋出句話。
“真好啊……”
也不知是在感歎哪個。
雲霧之上,兩道身影並立。
少年努力要站直,不想給師父丟臉,但他不過是個凡人,第一次來到這樣高的高空,縱使翎羽替他掩去寒冷與颶風,他也有些害怕,不敢往下看。
“不習慣嗎?”萬鶴笙微微側頭看他。
少年身量未長成,加之萬鶴笙本就身形高挑,此刻小徒弟不過剛到師父肩頭罷了。
“我,弟子冇事。”
萬鶴笙輕輕一笑,似乎覺得他這樣很有意思,少年心裡發窘,整張臉紅透了,彆扭之餘,亦有幾分自己將師父逗笑了的喜悅。
好在師父不過笑了一聲,再次抬手輕撫他的頭頂。
“很快就到了。”
很快,的確很快。不過幾個呼吸,已經來到了一處新的山脈,鐘長嶺鼓足勇氣低頭看下去,外山熱鬨非凡,越往中心,人煙越少。
“中間,就是為師住著的漆吳山主峰。”萬鶴笙指給他看,“你未入門,也未辟穀,先讓他們帶你幾日。”
“他們是誰?”
“都是將來要叫你師兄的人。”萬鶴笙指指他肩頭翎羽,“不怕,冇人敢欺負你。”
這句話似乎在隱晦地安慰他前些日子受到的冷眼,鐘長嶺原本不覺得有什麼,可被師父這樣溫柔地安慰著,心裡竟也升起了幾分隱秘的又酸又澀的委屈。
“是,多謝師父。”
“好孩子。”
他聽見了一聲更加溫柔的輕喚,身體慢慢下墜,還未踏上實地,麵前大門早已敞開,一眾人恭敬垂首肅立。
“這是我徒弟,鐘長嶺,還未賜道號,這幾日,須勞煩你們照顧。”萬鶴笙又隨手指了最近的一個弟子,指尖靈光閃動,一枚玉簡浮現在那名弟子掌心。
“白朮,這幾日,你來帶他。”
名叫白朮的弟子立刻行禮:“是!”
萬鶴笙頷首:“你們很不錯。”說罷,又微微側頭,話語輕柔,“過幾日,為師再來接你,這些天,你先熟悉一下。”
順著她的目光看下去,鐘長嶺才發現自己緊張之下竟然攥住了師父的衣袖!他臉一紅,如抓著燙手火爐般立刻鬆手:“是,徒弟一定不給你丟臉。”
萬鶴笙輕一點頭,往前踏出幾步,玄色身影逐漸消失不見。
待她離開,外山才逐漸恢複熱鬨,人們簇擁上來,七嘴八舌恭賀他,又是道喜又是說好話,還有幾個當場塞些小玩意兒,鐘長嶺不過兩隻手,哪裡裝得下。最後還是白朮給他解圍,笑嘻嘻擠進去道:“好了好了,大家都散了,鐘師兄,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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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睡著了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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