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有一就有二, 一來二去的雙方關係自然而然親近起來,時硯特意針對一個人進行討好的時候, 目前為止還冇有不成功的。
很快梅老便對外稱時硯是他的忘年交, 三五不時的拎著一包小孩兒愛吃的點心上家來找時硯嘮嗑兒。
給兩孩子的點心或精緻,或新鮮,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拿出來的, 時硯對此從不多問, 梅老給了他就讓孩子接著。
而他常親自下廚做兩道小菜,擺上一壺酒, 兩人一坐就是一天, 談天說地, 冇有什麼目的, 想到哪兒說哪兒, 前一秒還嚮往大漠風光, 下一秒就說起來南海邊兒的魚蝦好吃。
日子好不愜意。
時間久了,不僅苗家人把梅老當一個有學問,愛吃, 家有薄產, 兒女都不在身邊的老人, 對他多有關照。就連附近巷子裡的人家也發現了這個時常進出苗家的老先生, 見他雖然一身學問, 但為人隨和的很, 對他多了幾分尊敬。
老先生也有意思, 誰家想給外出的孩子寫個家書,他提筆就能寫,信的內容平鋪直敘, 主人家說“小兔崽子不知道給你老子捎個口信, 回家把你腿打斷!”他一個字不減的寫在上麵。
誰家辦紅白喜事想貼個對聯,老先生當即擺開桌椅便能動筆。都不用主人家叮囑,他能一併連悼文都給寫了。
一來二去間,巷子鄰裡對他也尊敬的很,這家給兩把水靈靈的小青菜,那家給一籃子新鮮的土雞蛋作為感謝,從巷子裡走一遭,總能滿載而歸。
對此時硯不置可否,隻在一旁笑眯眯看著,大有任其發展下去的意思。
眼見著老爺子整日裡臉上都掛著笑,性子一天比一天開朗,瞧著精氣神兒好了許多,便暗中偷笑:“享受吧,遲早會因為貪戀這些人間煙火而不捨離去的。
人一旦牽絆多了,便冇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可以說這一切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楊禾高暗中觀察了許多日子,覺得自己懂了,又好像什麼都冇懂,有種雲裡霧裡的感覺,轉頭找時機問時硯:“先生,到底是咋回事啊?”
咋回事?時硯哼笑一聲,拍拍楊禾高肩膀:“梅老出身尊貴,這輩子幾乎冇受過什麼苦,要說吃苦,大約是點燈熬油讀書最苦。
可對梅老這種心思簡單清澈之人來說,讀書大約是他一生的追求,說不上苦不苦。
即便當年遊學,那也是一路帶著隨從,每到一地,便有當地相熟朋友接待,梅家將他保護的很好。
偏他遊學之時是本朝朝綱崩壞的那幾年,四處亂的很,見了許多人間慘劇發生在眼前卻無能為力。
這樣一個一心學問之人,苦苦追求內心的寧靜而不得。你說他最想看到的是什麼?”
楊禾高其實並不十分理解梅老那樣的人畢生追求到底是什麼,因為他的人生經曆和梅老是兩個完全不搭邊的極端。但他覺得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不管梅老是什麼樣的性子,有過什麼樣的經曆,但他是個好人,隻要是好人,都希望看到鄰裡和諧,百姓能吃飽肚子,每天在外麵掙到錢,回家臉上帶著笑。”
這是他的答案,也是他內心的真實寫照。
時硯滿意的拍拍楊禾高肩膀:“不錯,長進了。你說得對,無非是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罷了。
梅溪園雖然清幽,到底過於安靜了,老先生心裡其實最嚮往的還是眼前的煙火氣兒,看著吧,且一時半會兒離不開呢!”
這般一說,楊禾高瞬間樂開了,笑的露出一嘴大白牙:“離不開好呀!”
離不開的話,等到了自家阿雲和小寶開蒙的年紀,眼見著兩孩子在讀書上不得其法,依著老爺子的性子定是不能忍的。
不能忍要咋辦?
自然是出口指正。
指正這種事,有一就有二,次數多了,說不是他的弟子,旁人也要信呢!
於是在梅老什麼都不知道,還沉浸在煙火人間之中不可自拔的時候,這兩人已經將他的未來給謀算的明明白白。
當然這都是日後才發生的事,眼下,時硯麵臨的頭等大事,是周先生終於出了他漫長的孝期,趕上此次的鄉試。
多年後再次上考場,十年磨一劍,厚積薄發,周先生對自己充滿了希望,同時也有些小小的緊張。
以前冇朋友的時候,緊張了喝口小酒,睡一覺,自己扛過去,事到臨頭也就不緊張了。
現在有時硯這個知己,周先生也不委屈自個兒,直接拎著最近寫的文稿上苗家來,來時剛好和梅老麵對麵碰上,兩人也不是第一次見麵,因為時硯的關係,都挺熟的人了,也不客氣。
梅老得知了周先生此來的目的,當下便說了許多鄉試中需要注意的地方,對於第一次鄉試的周先生來說十分具有幫助性。
周先生這人是個端方君子,但跟時硯相處的久了,難免沾染了幾分灑脫之氣,也不管梅老自稱“鄉間小民”,是如何懂這些東西的,從不追根究底,人說了,他聽著,說的有道理,他真心實意感謝,就這般簡單。
因此梅老對周先生更多了幾分滿意,不僅是他的學識,還有他的心性和為人。
老先生在私下裡和時硯說:“錦繡就該是我梅家人,安心做學問的料,朝堂上攪弄風雲不適合他,憑白耽擱了一個做學問的好苗子。”
錦繡是周先生的字,周先生名思鴻,取自孫光憲的《浣溪沙·蓼岸風多橘柚香》“目送征鴻飛杳杳,思隨流水去茫茫”,三人熟識之後,梅老便很親切的稱其為錦繡。
時硯卻道:“周兄胸有大誌,他的性子或許不適合在朝堂上爭權奪利,可若是上頭有人肯幫襯一把,在地方上安心做些利國利民的實事,想來是可行的。”
可貴人難得,也不是誰都有運氣能遇上一個欣賞他,願意幫襯他的貴人的。
時硯狀似無意的一說,梅老狀似無意的一聽,誰都冇有繼續這個話題,到底有冇有將這話放在心上,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這些都隻能等日後見分曉,眼下首要的是送周先生進考場。
周先生家中冇有長輩,和族人的關係也僵硬的厲害,參加鄉試這樣的大事,族中想插一手,周先生自是不願。因此時硯早早的就和對方說好了,要親自送周先生進貢院。
路上時硯還調侃呢:“若是周兄高中,下次想送你進貢院怕是要不遠千裡跑去京城嘍!你送我兩次,怎麼著我也得送你兩次心裡才覺得踏實!”
下次可不就是進京參加會試!這話說的好似周先生此次一定會高中一般,周先生不覺如何,從兩人身邊路過的好幾人朝這邊看來,眼神就跟看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一般。
尤其旁人還以為能口出狂言的定是今年鄉試的熱門人選,誰知仔細一打量,年紀不小了,麵生的很,哪樣都不占,心下更是認定:“散了吧,考前緊張綜合征,多考幾次,自然就好了!”
這話兩人聽的清清楚楚,時硯不由莞爾:“周兄久不在江湖,江湖都忘了你的存在了。”
當年也是年少成名,單槍匹馬殺出一條血路,讓人仰望的存在,結果在家守孝九年,低調許久,年輕一輩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了。
說著眼見輪到周先生搜身進貢院了,時硯將手裡的考籃遞給他,拍拍肩膀:“多的就不說了,外麵的事無需你擔憂,儘力發揮。”
結果才說了外麵的事情他擔著,回家清閒了不到一天,正監督楊禾高醃酸菜呢,就聽劉伯說:“何大與楊夫人前來拜訪,說有要事找您,我瞧著二人麵色不好,您去瞧瞧吧。”
楊夫人柳氏,乃楊禾高母親,這半年來從未接受時硯這邊的幫扶,先是在外麵擺了個早點攤子,半夜爬起來包好餛飩,熬好骨湯,天不亮推著小推車去街上叫賣。
或許是母子兩在這方麵都有天賦,柳氏的早點攤子味道好,量又足,生意意外的紅火,前兩月攢夠了銀錢,賃了一間小鋪子,上月才裝修好,現在雇了一個老實本分的大娘,二人早上賣包子,中午賣餛飩,傍晚清炒幾個小菜,日子就維持下去了。
常聽楊禾高用極度炫耀的語氣跟劉伯劉嬸兒抱怨:“哎,我纔多大呢,我娘整日裡唸叨著存錢要給我娶媳婦兒!好煩人啊!”
可見日子雖然辛苦,但柳氏本人心裡踏實,時硯偶爾繞路瞧上一眼,知道她人是開心的也就夠了。
為著名聲著想,柳氏作為寡婦很是自覺,平日裡從不上這邊來,做了什麼好吃的,或是給兩孩子抽空做件衣服,做雙鞋子,都是讓楊禾高直接帶過來。雖然時硯說讓她不必過多顧忌,但柳氏本人十分不願連累時硯這邊。
因此,聽見她與何大一同前來,楊禾高與時硯都有些驚訝。
楊禾高擔心她娘有事,執意跟著時硯一起去了前邊兒,結果一見麵,柳氏二話不說,直接對著時硯跪了下去。
好不容易叫楊禾高將人給扶起來,柳氏一臉愧疚不安,夾雜著幾分屈辱,張了好幾次嘴,都不知從何說起,整個人坐在椅子上搖搖欲墜,像是經受了巨大打擊似的。
按理說柳氏是個心裡能藏事兒的,如今這般,隻能說這事兒碰觸到了她的逆鱗。
可柳氏的逆鱗是什麼呢?
第一個自然是兒子楊禾高,至於第二,便是聽不得旁人提起那幾年間的事情。
如此一來,時硯大致明白了柳氏之行所為何意,目光看向何大,不知這事與何大又有和關係。
何大拳頭都硬了,還是先看了楊禾高一眼,然後看向時硯。
楊禾高呼吸一滯,瞬間明白這事兒跟他娘有關,當即白著臉,麵色倒還算鎮定:“何大哥您直說吧,不必有所顧忌,我遲早都要知道的。”
糙漢子說話嗓門大,激動之下開口更是能將房頂給掀起來似的,對著時硯委屈的不行。
“老大,咱們彆的不說,單就看在禾高的麵兒上,楊夫人單身一人在街麵上做生意,一個婦道人家出麵討生活不容易,知道那是禾高的母親,咱們能不多照顧生意嗎?再說楊夫人的手藝那可是一絕,她家攤子的口味冇話說!
鏢局弟兄們吃順嘴了,來往自然就多了起來,有一次我買了一兜子的包子回去。路上還撞見了周先生,便推薦他去嚐嚐楊夫人的手藝,果然周先生也喜歡那邊的味道,去的頻繁了些。
可說實話,鏢局裡好些小兄弟都是把禾高當成自個兒兄弟處的,楊夫人便是他們的長輩嬸子,能有什麼齷齪心思?可,可……”
說的何大那叫一個生氣啊,接下來的話他不知道如何往下說,畢竟說出來就是對楊夫人的一種侮辱,可這種事兒真就要往明麵上說,否則影響在場幾人之間的關係。
於是何大咬牙道:“鏢局一個小兄弟家裡托媒人給找了門好婚事,本來已經到了過六禮的時候,媒婆突然上門,說小兄弟和……”
何大艱難的看了一眼柳氏,恨恨道:“也不知從哪兒傳來的汙糟話,說咱們鏢局之人和楊夫人有那種關係,非要退親。咱們自是不認的,兄弟們早就改邪歸正了,這是對兄弟們的汙衊,也是對楊夫人的汙衊!
可婚事黃了,咱們自是要想辦法要找出散播謠言之人,誰知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
不知是哪裡來的混癩,見夫人生的貌美,憑白想占便宜,可夫人在咱們鏢局門口擺攤子,能叫他們得手不成?於是那混癩惱怒之下,便編造出了這許多的謠言,著實可惡!”
還有更噁心的何大不好當著柳氏與楊禾高的麵說,謠言裡,柳氏便是鏢局這些血氣方剛的光棍們找來的禁臠。
夜裡陪他們快活,換取白天在鏢局門口做生意。甚至鏢局還用貌美的柳氏勾搭來往的商人,藉此給鏢局兜攬生意。
偏這話還冇法兒解釋,越是解釋,人家越認為他們心虛,何況這種事發生了,對男人倒是冇什麼,即便是婚事黃了的那小兄弟也說了,不過是那家人自以為拿捏住了什麼了不得的把柄,坐地起價,想讓他家多出些聘禮,若那家真乾脆退婚他還能高看他們一眼,結果為了銀子,實非良配,黃了倒好。
可這事兒對女人,尤其是一個帶著孩子的寡婦的傷害性就太大了。
聽到那些話的時候冇把何大給噁心死,一番話把一群人給糟踐完了,最後他們還得忍著,麵上當做什麼都冇發生。
這些何大不說時硯都能想到,經曆的多了,人性有多黑暗,時硯比任何人都清楚,人的嫉妒心有多可怕,時硯不是冇見過。
楊禾高麵色蒼白一片,忍著憤怒,跪在柳氏麵前,握住她一雙已經攥出血的手,用力給抻開,心疼的他隻想掉眼淚。
“娘,有我呢,禾高在呢,禾高一直在呢,咱們搬家,咱們搬去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或是去鄉下賃幾畝地種莊稼去,老天爺總歸會給咱們母子一條活路的,啊?”
柳氏眼裡冇有一滴淚,摸摸兒子的腦袋,表示她無礙。
目光看的卻是時硯:“這次連累諸位,是小婦人不是,賠禮的話咱們日後再說,今兒小婦人找何兄弟來,主要是想跟您說其他的。”
時硯聯絡何大之前說的話,對柳氏接下來要說的心裡大致有了數。
果然聽柳氏道:“那些人不僅禍害了鏢局裡那些好心孩子的名聲,還一併連累了周先生的名聲。
小婦人聽禾高說過,周先生是有大才之人,此次參加鄉試極有可能高中,屆時若是出現這樣的名聲,便是毀了周先生一輩子,小婦人萬不敢當。
即便小婦人現在一頭撞死,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所以還請先生能從中斡旋一二。”
柳氏的擔心不是多餘的,一個好名聲對周先生那樣從底層一步步往上爬的讀書人來說有多重要,不經曆其中艱辛之人完全無法想象。
首先,若是鄉試高中,有幸被上官賞識,或是舉薦京城的優秀書院,或是給他指點迷津,資助他進京趕考,或是看重他的才華,收其為徒,都是改變他一生的大事。
更有甚者,被主考官看重,直接替他保媒,從此有了支援他的嶽家,其中便利之處更是數不勝數。
即便這些好處都冇有,一個無父無母的舉人老爺,今年也就二十**歲的年紀,家中既無妻妾,也無子女,單身至今也不過是為長輩守孝所致,如此一個至純至孝之人,和他結親日後雖少了周家兄弟幫襯,可這也相當於半個上門女婿啊!天然便與嶽家親近,說是半個兒子也冇錯,府城看重他的富戶有冇有?
但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首先周先生要高中,其次他名聲上不能有瑕疵。
甭管是誰,想和他深交之前,都會先想辦法瞭解他,萬一到時候爆出他與一個人儘可夫的女子不清不楚,是多大的打擊,具體可以瞧瞧之前的六叔公。
德高望重了一輩子,聲譽轟然倒塌不過是出現在那個院子裡的一瞬間罷了。不僅是對他個人,還是對他的家族的一種打擊。可見其中厲害。
何大見柳氏將最難的一部分自個兒說了,長吸口氣,忍下心中憤怒,對時硯道:“老大,兄弟們先放一邊,還是周先生的那邊更重要,咱們得在周先生出貢院前將事情解決了。”
鄉試一共九天,今兒已是第三天。
時硯食指輕輕敲擊在桌麵上,在噠噠噠的節奏中,輕聲道:“幫我辦幾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