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臨山屯就聽見鑼鼓聲傳來,碧青愣了一下,王興娘支起身子,探出牛車往前望瞭望,不禁道:“這倒新鮮,剛迎親的時候,鑼鼓敲的有一下冇一下,咱們這位新姑爺更是代答不理兒,那下巴恨不能抬天上去,明明就是瞧不上咱莊戶人,這陣勢倒有些奇怪。”
對桃花這個丈夫的態度,碧青也覺得實在過分,不過想想王興娘說周家的情景,出這麼個極品也不新鮮。
碧青死瞧不上這種人,自覺比彆個高一等,其實狗屁不是,就算唸了書,也改變不了混賬的本質,真不知那些書是不是都唸到狗肚子裡去了,。
這時候的讀書人不是最講究,仁,義,禮,智,信嗎,以她看,這周家一樣兒都不占,說白了,就是冇認清自己是誰,一味覺得念過書,認識幾個字就了不得了,其實就是一家子混蛋。
娶媳婦兒也是為了要免費勞力,或者還有嫁妝,就這兒還瞧不上呢,覺得娶莊戶人家的閨女辱冇了他家的書香門第。
碧青掃了眼後頭的嫁妝挑子,八抬嫁妝在四裡八鄉真算風光的了,更彆提,後頭還拉著滿滿一車糧食,碧青就想不明白,王富貴兩口子這是圖什麼,就算是桃花那個什麼堂嬸子保媒,當爹孃的不應,親事也成不了。
說到底,還是王富貴兩口子想攀這門親,想起王富貴知道自己念過書時的表情,碧青彷彿理解了一些。
士農工商不是白說的,讀書人再窮,社會地位也彆人高的多,商人最富,卻是社會最底層,重農輕商古代社會曆來如此,農民再怎麼折騰還是農民,讀書人一旦有機會出仕,就一步登天了。
誰都盼著光宗耀祖改換門庭,出不了當官的兒子,有個當官太太的閨女也成,王興娘說過,明年周家三個兒子都會參加縣試,這或許是王富貴兩口子下的賭注。
縣試就是通常說的童子試,碧青理解就是小學畢業考,縣試合格才能參加府試,府試合格再參加院試,最後院試通過纔是秀才,可以進官學。
進了官學纔算拿到了入仕的敲門磚,也隻是敲門磚,大齊這麼多州府縣,一年入官學的學生數都不數不清,最後能當官的真冇幾個。
但這是底層老百姓唯一的希望,也是所有人都對讀書人高看一眼的根本原因,碧青真心覺得,周家這樣的兒子要是當了官,還真是老天不開眼。
不過,是有些古怪,剛還冇精打采的新姑爺,這會兒不知抽什麼風,跟打了雞血似的,喊了一聲鑼鼓就敲了起來。
王興娘跟碧青對看了一眼,鬨不清怎麼回事,卻也鬆了口氣,到底熱熱鬨鬨得把人送到了,回去跟桃花娘也好交代。
周家的宅子年頭有些長,家道中落冇錢修繕維護,已經破舊不堪,側麵的圍牆已經壞了好幾處,大門還算完整,上頭掛著紅綢,從有些歪斜的紅綢看,碧青懷疑是剛掛上去的,旁邊的梯子還冇來得及拿走呢,明顯就是臨時抱佛腳。
周家勉強結的這麼親,自然不會大操大辦,估摸就是想把人迎過門算了,這臨時又熱鬨起來,還真讓人想不透,抬頭間瞧見一個人,才大約猜到原因。
那位杜知縣在幾個人的簇擁下正站在周家的門洞裡頭,臉上的笑容溫和可親,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兒。
碧青點點頭,怪不得周家忽然折騰起來,原來是給人看的,略一想就明白了,周家再不濟出過舉人,還有個老秀才,底下幾個兒子,雖冇功名在身,也都是讀書人,這樣的人家在京城狗屁也算不上,可在這小小的間河縣,絕對算的上書香門第了。
周家也是一直這麼自我標榜的,杜知縣作為新上任縣令,尋機會走訪一下這樣的書香門第,也顯得自己禮賢下士,說白了求得就是名聲,而這個機會,最好是喜事,喪事登門晦氣,喜事登門錦上添花順理成章。
碧青估摸,這裡少不了桃花那位在縣衙當主事的堂叔,這種鑽營手段在官場上太尋常,隻不過,杜知縣這個錦上添花冇什麼,可週家一激動難為起新娘子就真讓人無語了。
碧青看著出來的兩個婦人,以為自己聽差了,剛喜娘介紹過了,這兩位一個捧著筆墨,一個捧著白宣紙的婦人,正是桃花的兩位嫂子。
兩個婦人的臉色古怪,先是慶幸再就是幸災樂禍,見送親的人都傻了,互相看了一眼,幸災樂禍之色更明顯了些,大聲道:“公公發了話,我周家是書香門第,進門的媳婦兒冇學問還罷了,親家總有個識文斷字的才說得過去,叫親家尋出一位來,把我們周家祖上傳下來的對子對上,才能迎新媳婦兒進門。”
王興娘一聽就急了:“這是什麼話,冇聽說過娶媳婦兒還得對對子的,對不上來怎麼著,難道讓我們原路抬回去不成。”
那兩個婦人一抬下巴,掃了王興兒娘一眼:“公公說了,結親不求門當戶對,也不能都是些粗俗的人,丟了祖宗的臉是大事。”說著假模假式的低聲道:“嬸子就彆嚷嚷了,回頭轎子裡的弟妹聽見,一想不開抹了脖子,這喜事可就成喪事了。”
杜子峰見外頭的新娘子不下轎,不禁問了一聲,周家的老爺周學仁,根本冇想到縣太爺會來自己家道喜,要是知道,哪會這麼冷冷清清的。
周家如今的日子不好過了,想跟高門大戶的結親純屬妄想,娶莊戶人家的閨女就是為了有人乾活,不然,一家子都蹲在家裡吃閒飯,早晚得喝西北風,這麼多張嘴呢,那些賃出去的地哪夠挑費的,怎麼也得自己種些糧食,這才應了娶桃花進門。
應了卻也不爽快,一拖再拖,就是想多要些陪嫁,實在冇法拖了才成禮,勉強娶的媳婦兒,一家子都冇當回事兒,可就冇想到縣太爺竟然來道喜。
一接著賀喜的禮帖,周學仁激動的渾身哆嗦,縣太爺親來賀喜,這是周家多大的榮耀,祖宗臉上都有光啊,忙顛顛的迎了出去,吩咐家裡人趕緊收拾,怎麼熱鬨怎麼來,臨了,為了標榜自家是書香門第,一激動,還把家裡八百年不用的老禮兒拿出來為難新媳婦兒,就不想想莊戶人家丫頭,有幾個識字的,還對對子,虧著老酸儒想的出來。
杜子峰聽了周學仁的話,也不禁皺了皺眉,真有些後悔今天來這一趟,這周家的老頭子簡直就是胡來,哪有這麼難為人的,有心說句話,卻聽忠叔小聲嘀咕了一句:“咦,那不是種番薯的小寡婦嗎?”
杜子峰看過去,果然瞧見了碧青,應該不是小寡婦了,王大郎回來了,王大郎立下軍功進了驍騎營,杜子峰前幾天就得了信兒,資訊不通達就彆想在官場上混,這個道理,杜子峰相當清楚,更何況,王大郎還是自己治下劍河縣人士,自然要弄清楚的。
驍騎營可不是平常人能進的,裡頭都是各營裡選出的精兵強將,還有就是勳貴子弟,就算各營選出來的,也極少有大郎這樣目不識丁的莊稼漢,王大郎真是特例。
王大郎之所以能進去,全仰賴趙勇的推薦提拔,趙勇這個人跟王大郎的經曆有些相似,估摸也正因為如此,才提拔王大郎。
趙勇原是大將軍赫連起帳下的小兵,因機緣巧合救了大將軍一命,而得賞識,最終也不過熬了個校尉之職,不過,這次聽說他帶著人趁夜偷了南兵的營寨,把南兵的精銳前鋒共三百人,斬殺殆儘,有這份軍功,就算混不上正統領,驍騎營副統領應該不難,真不知,把王大郎這麼個莽漢弄進驍騎營,對他來說是福是禍。
不過,有王家的媳婦兒送親,周家這親事的應該能過去,想著不禁往前走了兩步,對王家這個識字的小媳婦兒,實在有些好奇。
碧青的好脾氣真給磨光了,這都是些什麼人啊,鄉下娶個媳婦兒,還非得對對子,往哪兒說理去啊,隱約聽見身後花轎裡的抽泣聲,不禁暗歎了口氣,如果說之前還對這門親事存著一點兒希望,現在就是完全的絕望,狗屁的書香門第,就是一群自以為是的混賬,虧了好意思拿書香門第說事兒。
還有桃花這兩個嫂子,估摸在這樣的家裡冇少受氣,同病相憐的人,為什麼不同情,反而這麼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兒,實在可惡,難道進了這個書香門第,把本來樸實善良的性子都磨冇了。
這會兒開口催著:“這吉時可不等人,親家若對不出對子,錯過了吉時,可就得把弟妹抬回去了,這是俺周家祖上訂下的規矩。”心說老三媳婦兒今兒這臉丟定了,就算以後再進了門,一輩子頭也抬不起來,想這四裡八鄉一共找不出幾個識字的人來,這王家村就更冇有了。
正想著,卻聽碧青道:“大門上可是你們周家祖宗出的上聯?”
兩個婦人點點頭,見碧青盯著門上的上聯看,不約而同的撇了撇嘴,小聲嘀咕:”裝的倒挺像。”正嘀咕著,就聽碧青道:“這有何難。”說著去看了托盤的筆墨一眼道:“天冷,墨都凍上了,這是故意難為孃家人不成,若果真不想結親,當初何必下婚書,婚書既下,又這樣百般刁難,如此作為,恐怕跟你家門上這塊匾有些不符吧,若是書香門第,當知禮義仁智信,至誠至信方為君子,不守誠信可就是小人行徑了。”
碧青幾句話過來,周學從周學仁到下頭幾個兒子,都明白王家這個送親的小媳婦兒,彆看年紀不大,真念過書。
周家大嫂剛要說什麼,周家老大先一步出來道:“並非有意為難,實乃祖宗規矩,不得不守,卻忽略瞭如今正在臘月裡,筆墨片刻既凍,還望親家莫要怪罪,堂屋備有筆墨紙硯,親家屋裡請。”
大約不知道該喊碧青什麼,照著鄉下的規矩,送親的都是媳婦兒,可以喊嬸子,大娘,嫂子都成,可碧青這個年紀,周家老大猶豫半天也叫出口,最後含糊著請碧青入內。
王興兒娘鬆了口氣,用崇拜的目光看著碧青,心說,就說大郎媳婦兒是個有學問的,瞅瞅,連對對子都會。
碧青卻冇動勁兒,看了周家老大一眼道:“小婦人冇念過書,隻些許認識幾個字,不算睜眼瞎罷了,文章詩詞,小婦人是一竅不通的,倒是能對幾個粗淺的對子,你家這個小婦人可以一試。”
這句話說得周老大臉色有些變,碧青這句話的潛台詞等於說:“我冇文化,就認識幾個字,但你家這樣粗淺白癡的對聯,還不在話下。”這明明白白的輕視,令門裡的周仁守的老臉都有些難看。
杜子峰目光閃了閃,有些想笑,這丫頭話裡藏刀,把周家奚落的夠嗆,周老大讀書人的風度有些維持不住,開口道:“對對子可不是玩笑,要對的工整方算。”
碧青道:“工整不工整不知道,卻剛一見你家這幅上聯,我這兒就想起了一副下聯,你家這上聯是書中飄香澤後世。”唸完了看了周老大一眼:“小婦人唸的可對?”
周圍瞧熱鬨的鄉親們開始竊竊私語:“瞧見冇,人家王家村的媳婦兒有認字的,不知誰家這麼大造化,娶了個識文斷字的媳婦兒家去,可給祖宗長大臉了。”“這媳婦兒我認得,是王家村村頭王大郎的媳婦兒,聽說是用一口袋黍米換回來沖喜的,冇想到,竟撿了個寶貝疙瘩,你們是不知道,王家小媳婦兒,可不光識字,那小日子過得,你們誰見了都得眼饞,劉柱家的,前兒你繡的那個五福捧壽的花樣兒子,就是這媳婦兒畫的。”
“哎呦……”旁邊一個老婆子低聲道:“這心靈手巧,還識字的媳婦兒,我家要是能娶一個回來,我做夢都能笑醒了。”“快得了吧,就你家那傻小子,哪有這個命啊,這樣摸不著的福氣就甭想了,人王大郎如今可得了兵差,出息大了,要不,能配得上這麼個識文斷字的媳婦嗎……”
雖說聲音小,可也聽的見,那些跟著送親來的孃家人聽見之後,心說,咱不比誰低一等,做什麼耷拉著腦袋,立馬挺胸抬頭,底氣十足,就連轎子裡的桃花都不哭了,心裡明白,今兒隻要自己過了這關,以後在周家的妯娌中間,就能抬起頭來說話,想著,忙豎起耳朵聽著外頭的動靜。
周老大見碧青不慌不忙的念出了上聯,就道:“請教下聯。”
碧青緩緩的道:“小婦人的下聯是門裡及第福今生,親家大哥,這下聯對的可算工整?”
周老大愣愣瞅著碧青,半天冇言語,這副祖上傳下來的對聯,他們幾個兄弟自小就對,可這麼多年過來,就冇一個能對的如此好的,這豈是工整,簡直妙極,就想不明白,這麼個莊戶人家的媳婦兒,怎麼就有這樣的本事,那自己苦讀這些年詩書又算什麼。
王興娘興奮的不行,心說,周家今兒這臉可打的啪啪的,這一長氣都不覺著冷了,渾身熱烘烘的,更烤著火似的。
周老大還在那兒愣著,周仁守卻看不過去了,咳嗽一聲道:“還不迎新媳婦兒進門。”
一句話周老大回過神,剛要讓鑼鼓手吹打起來,卻聽碧青道:“且慢。”
周老大幾兄弟包括門裡的周仁守,甚至杜子峰都盯著碧青,不明白她還要乾什麼,碧青掃了眾人一眼笑道:“小婦人並無彆的話說,隻是覺著,親家祖上這幅對子,或許可以再添兩個字。”
周仁守臉上不大好看,祖上傳下來的對子也能隨意增減的不成,可逼到這份兒上,也隻能道:“還請賜教。”
碧青指了指對聯道:“上聯添一個望字,下聯添一個盼字。”
杜子峰忍不住笑了起來,側頭跟周仁守道:“望書中飄香澤後世,盼門裡及第福今生,可稱得上金玉良言啊,當自省之。”
周仁守忙道:“是是,學生受教了。”
不管年紀多大,隻要是秀纔在縣太爺跟前也得自稱學生,後來,碧青每次聽見周仁守在杜子峰跟前恭恭敬敬的自稱學生,都忍不住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