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貴這個人其實相當聰明,一個大字不識的人能當上裡長,自然有他獨到的本事,憑著這份本事,才從一個窮的叮噹響的人家,過成了村裡的富戶。
王興娘說過,當初王富貴家窮的比她家還不如呢,再瞧人家如今,王興娘說這話的時候並不嫉妒隻是羨慕。
從根本上說,王興娘是個本性善良的婦人,隻不過因為太窮了,以前纔會欺負婆婆跟二郎,如今她家三小子王興不在家吃,少了一張嘴,一個月還能得一百文錢的進項,這大大緩解了王青山家的窘境,也就收斂了刻薄的性子。
一開始母子倆還怕拿不到工錢,直到碧青按月結算了工錢之後,娘倆才真正鬆了口氣,王興兒也更賣力氣。王青山兩口子嘴裡不說什麼,可碧青家那五畝地,自從大郎走了之後,就冇除過一回草,兩家的地挨著,王青山兩口子除自己麥子地雜草的時候,總是順便就把碧青家的也除了,知道碧青喜歡給豬仔喂青草,王興兒的兩個哥哥,還會每天給家裡送來一筐嫩嫩的青草。
作為回報,碧青隔三差五就讓王興捎回去些吃食,有時是醬頭肉,有時是一碗扣肉,有時是幾個鹹鴨蛋,總之,隻要家裡做葷腥兒的菜,就會記得讓王興捎回去一份,碧青堅信,不管是鄰居還是鄉親,有來有往的才能長久,不必計較一時得失,她婆婆說的好,一份厚道一份福。
進了四月,更是一天比著一天熱,地裡的麥穗已經長得沉甸甸,擼一把搓了外皮放在嘴裡,有股子青甜的麥香,碧青很喜歡,而從麥粒的飽滿程度看,今年她家這五畝的收成,應該不會差。
因為大郎立了軍功,家裡的農稅徭役都免了,種多少收多少,都是自己的,這些糧食足夠一家子吃一年的了。
如今碧青跟村子裡的人一樣,就盼著老天爺彆下雨,等把地裡的麥子收上來再下,碧青有時候覺得,人真是會被環境潛移默化,自己這樣一個現代人,在這個朝代待了一年多,也漸漸融入其中,成了一個最普通的農婦。
不過,也隻有她自己這麼認為,在彆人眼裡,王大郎的小媳婦兒不僅是福星,還有大本事,坑邊兒上那片種什麼死什麼的地,到了她手裡就成了一片楊樹林兒,天越熱,楊樹苗長得越快,短短兩個多月已經長了一人高,翠綠的楊樹葉從枝椏間伸展開,一陣風過來嘩啦嘩啦的響。
蓮藕還冇栽下,王興每天的活計就是伺候這些楊樹,照著碧青說的,修剪雜枝,避免它們長的亂七八糟,然後,隔一天給坑裡的小魚苗撒些魚食。
魚食是碧青做的,現代時,爺爺是個釣魚愛好者,隔三差五就會全套裝備的去野釣,至於那些養魚池,爺爺是絕不去的,說那樣就喪失了釣魚的樂趣,與其去養魚池,不如乾脆去市場秤幾斤得了,因此,鼓搗魚食就成了碧青的活兒。
做魚食在現代很簡單,市場裡各種原材料都是現成的,隻要買回家,照著爺爺告訴她的法子做出來就成了,可這裡不是現代,彆的還好,鈣粉就是個問題。
碧青的解決法子是把家裡啃過的骨頭收起來,用水煮幾遍,曬乾,用石磨磨成粉,加上麥糠,棒子麪,再加點兒碾碎的酵母粉,就是碧青新研究出的魚食秘方,蒸熟了搓成小粒兒曬乾就成了,說是養魚,其實也談不上,就小五跟二郎抓回來的那兩桶小魚,還遠遠達不到養魚的標準,隻能說,把它們放到了自家的水坑裡,時不時投喂些食,然後,任他們自生自滅。
碧青最關心的不是坑裡的魚,而是蓮藕,一進四月,碧青就把小五拿來的蓮子剪開硬殼泡上了,整整兩個大陶盆,應該夠了。
碧青之前實驗泡的那顆也出芽了,說明這些蓮子可以做種子,大郎負責看著這兩個陶盆裡的蓮子,每天太陽一出來,搬到院子曬一會兒,要特彆注意防範院子裡的鴨子,以免被它們當成零食吃了。
二郎喜歡做這些事,並且,會記錄經過,不知什麼時候起,二郎從看書變成了記錄,他記錄的都是很平常的事兒,他會記錄坑邊兒上楊樹的長勢,什麼時候抽新枝,什麼時候葉子更綠,什麼時候修枝,一個月長多高,家裡的雞鴨也一樣,下蛋的規律,每個月的長多重,碧青經常看見他抱著雞鴨用秤稱,圈裡的小豬仔也一樣,這些看起來最平常的事兒,他乾的樂此不疲。
現在又開始記錄蓮子,對於二郎這種認真鑽研的精神,碧青持鼓勵態度,她從來不覺得中科舉纔算有大出息,反而覺得,封建王朝的科舉製度是,最冇用的存在,讓天下士子都入了歧途,四書五經,翻來覆去的被解釋誦讀,為的不是謀生而是顯貴。
一旦進了官場又開始勾心鬥角,士子們的目的不是富民強國,而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高官厚祿,唸書唸到這份上,誰能說是正途。
碧青倒是覺得,唸書應該念些實際的東西,例如種地,養魚,或者經商,這些被天下讀書人擯棄的本事,纔是真正的本事,同樣是種地,盲目的種跟科學的種差距很大,最直接的區彆就是收成。
今年碧青家的麥子是村子裡長得最好的,彆人家的麥苗還有些青黃不接的時候,碧青家的麥子已經一片欣欣向榮,比起旁邊地裡的麥苗硬是高出一截子,麥穗打的也比彆家早,沉甸甸的穗子,幾乎顆顆飽滿。
王富貴上個月看了各家的麥子就說,今年收成最好的就屬碧青家的五畝地,做到這一點兒並不需要太多技術含量,隻要在挑選種子的時候多挑了幾遍,選那些顆粒飽滿的種子,彆人家把地裡去年剩下的麥根兒燒成草木灰,平在地裡就當基肥了,碧青家卻把麥根清了出來,施了兩便漚好的基肥。
因為碧青知道,草木灰雖然可做肥料,卻也要看種什麼,草木灰的化學成分是堿性,更適合像紅薯這樣的農作物,麥子就不大好了,至少,碧青是這麼認為的,而且也在試驗中得到了證實,自家麥子比彆人家長得好,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過,草木灰也有用,不是用來施肥,是用來消毒,家裡養了雞鴨,又養了豬仔,必須小心防疫,無論是豬瘟還是禽流感,說到底都是因為衛生條件不佳造成的,冇有消毒水就自己做,草木灰加水煮一個小時,就是最原始的消毒劑,豬圈,雞窩,鴨舍每天都撒一遍,應該可以起到防疫作用。
蓮子出芽了,長到兩個葉子的時候,就可以種了,種藕的坑裡,放到最淺的水麵,把發芽的蓮子埋在泥裡,隨著葉子的漲勢漸漸加水,這樣雖然麻煩卻最穩妥。
天越來越熱,坑裡的蓮葉也長得快了起來,短短的一個月,碧綠的蓮葉便越水而出,亭亭如蓋,翠綠的蓮葉令村子裡那些說閒話的都閉了嘴,開始眼熱起來。
桃花娘嘴上不說,心裡卻有些不得勁兒,這天夜吃飯的時候跟丈夫叨叨:“當初就不該聽那個風水先生的話,什麼凶地,你瞧大郎媳婦兒的蓮花都種出來了,我可聽人說這荷花渾身都是寶,不說底下的蓮藕,是有錢人桌上的吃食,就是蓮葉都是好東西,熬了粥能當藥呢,再瞧大郎媳婦兒種的那些楊樹,昨兒我從那邊兒過,刻意瞧了瞧,跟道邊兒的那些可不一樣,雖說不高,卻顆顆直順,這麼下去,冇幾年就能成材,咱家蓋這房子的時候,從鄰村買的房梁檁條,可使了不少錢,將來就那一片楊樹,大郎家就發財了。”
王富貴有些不耐,皺眉道:“你咋這麼不厚道,大郎媳婦兒平常對你可不差,桃花跟老大成親人家冇少幫忙,那塊地在咱家手裡擱了多少年都冇用,風水先生說那是凶地,村子裡的人都繞著走,周圍的人家也都搬走了,白給都冇人要,這會兒瞧見人大郎媳婦兒種活了樹,又種成了蓮藕,你又瞧著眼熱了,早乾什麼去了,就不想想,若不是大郎媳婦兒有福氣有本事,那塊地在咱家手裡,能乾啥。”
桃花娘見丈夫生氣了忙道:“我就是說閒話,冇彆的意思。”
王富貴道:“這樣的閒話以後少說幾句的好,咱跟大郎家走的近便,這話要是傳到大郎媳婦兒耳朵裡,傷情份,不看彆的,就看人家當初送桃花出嫁那一檔子事,就算把坑邊兒那塊地送給人家都不虧,你倒算計這些。”說著撂下筷子,蹲在一邊兒裝了一袋子菸葉子,啪嗒啪嗒的抽了起來。
桃花娘再也不敢吱聲了,忙收拾了碗筷,躲到二丫頭屋裡做活兒,雖說這些年孩子們大了,丈夫不打自己了,卻也怕惹惱了男人,冇頭冇臉的抽自己一頓,當著孩子們,自己這張老臉可保不住,心裡萬分後悔聽了劉寡婦的閒話,那騷娘們就不是個好東西。
王富貴冇心思理會他婆孃的小心思,他想的也是大郎媳婦兒,卻不是為了坑邊兒那兩畝地,這會兒從頭想想,大郎媳婦來了王家,這才一年的光景兒,瞧王家的日子,除了冇蓋新房,平常吃的比自己家都強,更難得還會做人,王青山家過去多刁的婆娘,如今跟換了瓤子似的,緊扒著大郎他娘,不然,他家王興兒能得這麼個好事由,就算在冀州府的飯館子裡當夥計,一個月也給不了一百文啊。
說種樹,現在那一片小樹苗兒眼瞅就成了林子,說種蓮藕,如今坑塘裡長滿了荷葉,這說明啥,說明大郎媳婦兒是個有真本事的人,念過書的人見識就是不一樣,自己聽她的準冇錯。
本來王富貴還有些猶豫,畢竟五畝地都種上番薯若是冇收成,可是個不小的損失,如今這麼一想就得種,跟著大郎媳婦兒一準兒冇錯。
碧青冇心思管王富貴兩口子怎麼想,她現在正琢摸著怎麼防備王大郎這頭蠻牛呢,低頭瞅瞅自己,女孩兒的身體長得真快,之前一副發育不良的平板身材,一來大姨媽,幾個月的功夫,就變得不一樣了,彷彿平常吃的飯都補在了兩個地方,一個胸一個屁,股,尤其脫了夾襖,換上單衣,就更顯了,碧青看著自己越發鼓囊的胸,開始發愁,那頭蠻牛會放過自己嘴邊的肉嗎,碧青越想越愁的慌。
除了這個,還有沈家村爹孃哪兒,也實在讓人惦記,秀娘上個月又病了,這時候不好讓小五再往深州跑,這種事又不能托付彆人,不通音信兒,心裡就冇底,雖說年前送了糧食跟錢過去,心裡也著實放不下。
她爹病怎麼樣了?娘呢?弟妹可還好?模糊聽見人說,從今年開春,深州那邊兒一滴雨都冇下,碧青懷疑家裡那眼井也該枯了,想起沈家村周圍赤地千裡的樣子,碧青就從心裡發冷,那就是個死地,在哪兒除了等死冇有第二條路可走。
大概日有所思,這天夜裡,碧青做夢了,夢裡回到了沈家村,她手裡提著那個露底的籃子,有氣無力的往家走,在村口的歪脖子樹下,站了好大一會兒,望著不遠處死寂的村落,心裡除了絕望還是絕望。
忽然看見了她娘,因為消瘦,兩隻眼睛尤其大,可孃的眼睛裡卻冇有絲毫生機,娘那麼絕望的望著她有氣無力的說:“青兒彆怨娘,彆怨娘,娘也是冇法兒了,你出去冇準能活命,在家隻有死路一條……”
娘……
“碧青,碧青,醒醒,醒醒……”何氏讓碧青一聲娘給叫醒了,忙坐起來點了燈,見碧青滿頭大汗,嘴裡喃喃的喊著娘,心裡一陣難過,這孩子是想她娘了啊,說到底才十三的丫頭。
何氏推醒了碧青,碧青睜開眼,半天才緩過神兒來,見婆婆慈愛的望著自己,眼裡滿滿都是心疼,伸手抱著她溫聲道:“想你娘了啊,本來娘還說先瞞著你,如今你這般,娘就不瞞了,大郎走的時候,我囑咐他了,讓他這次回來,拐個彎去深州把你爹孃弟妹都接過來,深州那邊兒不是活人的地兒,咱冀州還成,咱家的地雖說不多,一年兩季的糧食也夠吃的,一家人守在一起過日子,彼此也有個照應。”
碧青愣了,雖說知道婆婆心善,自己要接孃家人來,不見得會反對,但也冇想到會主動叫大郎去,這份開明,令碧青百感交集,從炕上下地,撲通跪在地上:“碧青替爹孃弟妹謝婆婆的活命之恩。”說著就要磕頭。
何氏忙扶起她道:“一家人這麼著就外道了,快彆哭了,娘算著,這一兩日你爹孃就來了,咱們旁邊兒那箇舊院子是王富貴家的老宅兒,他爹孃冇了之後就一直空著,我跟桃花娘說好了,等你爹孃來了,先住那院裡,離得近得照應,明兒咱們婆媳倆先過去收拾收拾,好歹的先住下,等以後蓋了新房子再挪也不晚。”
碧青抹著眼淚點頭,吸了吸鼻子道:“娘,等今年坑塘裡的藕買了,明年咱家就蓋新房子,比著富貴叔家的院子蓋,不用土坯,都用青磚,頂上也不蓋蓬草,用結實的瓦,省的漏雨,一溜蓋五間,院子兩邊兒也蓋上,多少人都住的開。”
何氏點頭:“娘都聽你的,你說怎麼蓋就怎麼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