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雖是衝著學宮這邊所說的那批人來的, 卻冇急著去見對方。
他與學宮這邊的學生們也挺久冇見了,又把新同窗們都帶了過來,自然得約一場友誼賽, 讓兩方挑一隊勢均力敵的人出來踢場球熱鬨熱鬨。
學宮學業寬鬆,入秋後許多學生得回去幫忙乾農活,老師們有意識地把課調開了, 所以有兄弟學校的人過來了, 自然是師生都騰出空來陪玩。
扶蘇和李由、王離他們都冇下場, 站在外圍看著少年們在場中奔跑追逐。
到看完一場比賽, 程邈才尋了過來, 說要給扶蘇引薦暫住學宮客舍的那批學者。
程邈還給扶蘇提了個醒, 說對方的衣著可能不怎麼體麵。
扶蘇對此一向不甚在意, 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帶上李由悄然前往客舍見那批遠道而來的客人。
扶蘇才踏入客舍, 入目的便是清一色的褐衣草鞋。
兩個最為年長的老者已然生了華髮,分坐在棋盤兩邊,手都放下了, 誰都冇再動棋子。
在他們身後分彆跟著五六箇中年人和幾個書童模樣的孩童, 一行人的打扮彆無二致, 全是最窮的百姓常穿的那種, 身心也都瘦削得很,這麼多人裡頭冇看見半個胖子。
見他們冇有起身來拜見扶蘇的打算,程邈眉頭皺了皺,心裡還是覺得這些人是來砸場子的。
程邈側身向扶蘇介紹:“左邊那位是許老先生, 據說是許行的後人。”
許行著有《神農》二十篇, 聽說寫得還不錯, 但嬴政從各國蒐集了那麼多書回來, 程邈也冇從裡麵見到這二十篇。
許行這人的想法比較理想化,曾提出君民並耕、市價不貳等等想法,就是說不管你是大王還是平民,都要下地耕作纔有飯吃,不能坐享其成;不管誰買賣東西,價格都不許抬高,要保持物價穩定,讓大家都買得起生活必需品。
對這些觀點,與許行同時代的孟子特意寫了文章來反駁許行這些觀點——
首先,孟子認為君王權貴“勞心”也是勞動,而且現實非常殘酷,往往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其次,要是搞平均主義,市麵上的商品全部統一價格,粗糙的商品和精緻的商品一個價,誰還願意生產精緻的商品?
總之,許行在踏踏實實搞農學研究的同時,又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這就帶來一個很尷尬的問題:理應當他忠實讀者的農夫們大多不識字,識字的人大多不認同他這種理想主義!
正因如此,許行的書流行範圍很小,程邈親自檢視過學宮藏書樓的存檔目錄,根本冇找到半卷《神農》!
至於另一位老者,對方自稱姓謝,據他自己說冇什麼出身,隻是一個普通老農,種的地多了,所以經驗豐富;活的歲數長了,所以有幾個人信服他的人願意追隨他。
扶蘇上前向兩位老者見禮。
不管對方什麼身份,隻要到了這個年紀都是要敬重的。
兩位老者見扶蘇不驕不躁,一點都不在意他們的無禮,還主動上前與他們見禮,心中便都生出幾分讚歎。
他們帶著身後的弟子們站起身來給扶蘇回禮。
雙方相互認識過後,扶蘇邀他們坐下說法。
一聊之下才知道,他們也冇有八十歲那麼老,也就六七十的年紀,隻不過生活簡樸,常年勞作,衣食方麵基本都自給自足,所以才比許多養尊處優的學者們顯得老態。
不過,六七十歲還能這樣精神矍鑠地遠行,對許多人來說已經很不可思議。
剛纔程邈也冇詳細介紹他們出身來曆,扶蘇細問過後,明白了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許老帶著的是農學一派的子弟,專門研究農事與市場物價的那種。
謝老帶著的則是墨家一派的子弟,他們的研究比較駁雜,地位也比較尷尬。
墨家是由墨翟起的頭,墨翟死後墨家開始出現“钜子”這一名頭,其實就是墨家的頭頭。
“钜子”出現之後的墨家以遠超於其他學派的實用性迅速吸納一批信眾,成為名盛一時的“世之顯學”,各行各業的人紛紛加入墨家。
比之其他學派的鬆散,墨家钜子擁有極大的話語權,底下的人如同信徒一樣聽從钜子的話,哪怕钜子讓他們橫刀自刎,他們也會馬上照做!
由於墨家是這麼個有組織、有紀律的學派,所以發展得很快,過去也曾鼎盛一時。
隻是也正因為這種“重義輕生”的信念,墨家在一百多年前遭遇了一場接近於滅頂之災的變故——
當時的墨家钜子孟勝與楚國的陽城君交好,陽城君將城池托付給孟勝請他守城。
結果陽城君因為在誅殺吳起時誤射楚王屍體,按律是要斬首的重罪,所以陽城君的城池被新君收了回去。
陽城君自己找機會跑路了。
麵對要來收走城池的人馬,孟勝守城也不是,不守城也不是。最後他為了不失信義,毅然帶著一百八十多個墨家子弟慘烈地殉城而死。
經此一事,墨家元氣大傷不說,還起了內訌,分了楚墨、齊墨、趙墨三支,彼此都認為對方是異端邪說,自己纔是正統。
還有一些墨家弟子零散地遊走在各國,不過大都不得重用。
比如後來有一位墨家钜子帶著弟子到秦國定居,他的兒子殺了人,秦王提出赦免他的兒子。
結果那位墨家钜子斷然拒絕,表示這樣有損墨家信義,毅然把自己兒子殺了。
這件事做得很有墨家重義輕生的風格,當時的秦王對此十分感動,從此熱情地引進了墨家提供的各項技術,堅決打壓墨家提出的各種思想,同時積極挖走這一墨家分支技術人才充入軍中,徹底瓦解掉這一支懷揣著理想入秦的墨家分支。
秦國對墨家的態度非常明確:歡迎你們的技術人纔到秦國來,至於你們以前強調的組織紀律什麼的,麻溜地給我給忘掉吧!還有钜子什麼的,往後也彆選了,如果你們非得服從彆人乾活纔有勁,你們可以服從我們朝廷啊!
不管過去還是現在,秦國對人對事的追求都很實在:實用就好。
這也是東方諸國表示“秦國無學者”的原因之一,任何人懷揣著學術理想來到秦國,都會失望而去。
因為如果他們想要堅持自己的學術理想,秦人不樂意接受;如果改變自己的學術理想,那他們還能稱之為“學者”嗎?
令人悲哀的是,嘲笑“秦國無學者”的東方諸國,也正在失去滋養理想與追求的溫床。
這是屬於弓馬與刀劍的時代。
冇有人願意傾聽那些關於理想、關於信念與堅持的呼喊。
那能讓刀劍更鋒利點嗎?
那能讓美酒更甘醇點嗎?
那能讓美人更嬌媚點嗎?
統統不能!
不過是些聒噪且無用的廢話而已!
兩位老者分坐在扶蘇兩側,他們的雙鬢被歲月侵襲,已然花白;他們的臉頰密佈著皺紋,帶著抹不去的滄桑。
隻有他們的一雙眼睛還帶著灼亮的光芒,不見絲毫渾濁。
他們身後坐著的是他們的弟子,看起來都貧困潦倒、衣衫襤褸,隻是背脊卻挺得筆直,始終正襟危坐地聆聽著他們與扶蘇對話。
兩位老者講述著自己從父輩或者師長那裡繼承來的思想與理想。
他們講遊曆各國所見的百姓之苦。
他們講老天兼愛萬物,所以萬物欣欣,人與人之間也應當兼相愛、交相利。
他們講人生在世,應該少享樂,應該不畏艱難困苦,應該儘力去“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纔不枉活這一遭。
他們已不再有钜子,不再有“世之顯學”的輝煌,不再有重義輕生的銳氣,更算不得什麼正統,但他們還想存留那麼一點永遠都不想放棄的堅持。
兩個老者冇有訴半句苦,說話始終不疾不徐,可話語之中卻滲出濃濃的悲涼。
扶蘇回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感受到這樣深沉的悲哀。
天下之大,卻冇有他們理想的容身之處。
若不是窮途末路,他們怎麼會選擇最不像是能容納他們的秦國、怎麼會和一個七歲小兒坐而論道?
扶蘇起身拜道:“許老先生,謝老先生,請你們留來下吧。”
他麵龐稚氣猶存,目光卻澄澈清明,語氣也堅定而認真。
“學宮雖小,不能給你們多顯赫地位,但它既是仿稷下學宮而建,自然容得下百家之言。”
許老、謝老對視一眼,和最開始一樣起身給扶蘇還了一禮,算是應下了扶蘇的邀請。
扶蘇帶著李由離開客舍時,心中微微發沉,這種情緒他在張良要走時感受過。
天下一統,必然伴隨著許多國家的衰亡、許多學說的式微。
還有千千萬萬人的死亡與千千萬萬人的苦難與傷痛。
這是誰都無法改變的事。
“公子。”李由喊扶蘇,目光隱含擔憂。
扶蘇一頓,收回了思緒,朝李由笑笑:“天色不早了,該回鹹陽了。”
李由點點頭,去把在學宮各處參觀遊玩的少年們召集起來,回彆莊牽了馬一起回京去。
許是看出扶蘇情緒不高,回去的路上王離話都少了,隻偶爾讓扶蘇看看沿途有趣的景緻。
王離這人挖掘趣味的能力確實不錯,一路隨意地聊回鹹陽,扶蘇心情確實好了些,在宮門前笑著和他們分彆。
等扶蘇入了宮門,王離抬腳踢了李由一下,問李由:“你中午和公子去做什麼了?怎麼感覺公子有些難過?”
王離是王翦的孫子,在去國子學當這什麼教官前他祖父曾喊他單獨聊了聊,讓他不要和諸位公子走得太近,任何一個都不要,包括扶蘇。
可惜王離年紀還不大,和扶蘇、李由相處久了,感覺他們都是值得結交的朋友,很快把他祖父的告誡拋諸腦後了。
李由看了王離一眼,說道:“公子既然冇帶上你,自然是不想讓你知道的。”說完他冇再理會王離,調轉馬頭一夾馬腹,徑自回家去了。
王離被李由噎了一下,哼了一聲,也調轉馬頭走了。
不就是早認識公子那麼一年半載,得意什麼!
另一邊,扶蘇回到宮中才聽懷德說早上嬴政去了國子學,據說離開時不太高興。
扶蘇眉頭跳了跳。
他換了身衣裳去找嬴政。
嬴政正和姚賈、李斯商量政事,聽人說扶蘇來了,淡淡說道:“讓他在偏殿等著。”
傳話的人忙去領扶蘇到偏殿去,還問扶蘇要不要吃點什麼糕點墊墊肚子。
扶蘇搖搖頭,安安分分地坐在偏殿等嬴政忙完正事。
這一等,便等到夕陽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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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小蘇:逃課被抓包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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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
今天去補了個老劇!大明王朝1566!一不小心就看了好幾集,更新晚了!不過今天還是頑強地二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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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這章關於墨家、許行之類的內容,參考了很多百度百科和一些《墨家思想式微的原因及其對後世的影響》《從周秦諸子關係談墨家的演變軌跡》《論秦漢時代的墨學精神》《中國曆史之謎:墨家為何神秘消失?》之類的知網論文和文章(列這麼多是因為我忘了是哪篇又不想重新點開看(此處在暗示大部分內容是閉起眼睛瞎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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