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扶雪感覺自己像是失憶了一樣,魂魄被誰拽出她的身體,接下去的事都模模糊糊的
大抵是好好地招待了姐妹,做完餃子,大家還一起笑著吃了一碗,一切平常。
但等她們都走了。
阮扶雪回到屋裡,坐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悄悄拉下床帳,撲在被子裡悶悶地哭起來,並不是歇斯底裡地哭,也不是那般要將人直接弄死的心痛,是綿綿長長、起起伏伏、無法絕斷的傷心難受,是明知世上道理,卻還是想不開,剋製不住自己。
阮扶雪哭著哭著,不知不覺地沉入夢鄉。
阮扶雪夢見了一件小時候的事——
……
大伯母信佛,每年夏天,都要抽空去寺廟避暑禮佛半個月,因她剛喪父喪母,便帶她一塊兒去,說是讓她沾沾佛氣,好消她身上的孽債。
那年阮扶雪才十一歲,剛到京城小半年,本來她性子就綿軟,她的官話還說得不好說,本家的小姐妹都還不熟悉,平日裡一天到晚隻敢哼哼幾聲。
到了寺廟,每日除了抄經,就是唸經,阮扶雪是個乖孩子,最是聽話不過,可以坐在那抄一整日也冇有半句抱怨。
那日,阮扶雪正坐在窗下乖乖抄經,忽地聽見佯作鳥囀的口哨,聽著好耳熟,像是以前祁竹哥哥陪她玩的時候會吹著哄她玩的聲音。
阮扶雪好奇地從視窗探出身子,抬頭循聲望去,竟然真的瞧見一個灰頭土臉的少年扒在牆頭。
見著她,咧嘴燦然一笑,用嘴型說:芫芫。
阮扶雪覺得自己在做夢般,正想喊出聲,記起屋裡還有丫鬟,她捂住自己的嘴,指了指屋裡,祁竹對她點點頭。
阮扶雪回頭看,發現丫鬟睡著了。
她便提起裙子,躡手躡腳地離開院子,去見祁竹,兩人偷溜遠,不知不覺走到姻緣樹附近。
阮扶雪驚喜地問:“祁竹哥哥,你怎麼來京城了?你不是在棲鳳山上跟著老師唸書嗎?”
祁竹道:“我知你去了京城投奔伯父母,放心不下。好不容易寫的文章得了老師嘉獎,他允我歸家幾日,我就偷偷來找你了。你在伯父家過得怎樣?他們待你好不好?”
阮扶雪驚訝:“那你是從棲鳳山趕過來的?”那可有千百裡的路。
祁竹爽快地點頭:“嗯!”
阮扶雪感動得眼睛鼻子紅紅,祁竹最見不得她哭,連忙哄她:“哭什麼?下回我還來,你每次都要哭嗎?”
祁竹哥哥哄她,那她就不該哭了,阮扶雪臉上又是要哭又是要笑,又滑稽又可愛,而且她最近心裡有好多委屈,冇人可以說,祁竹是她可以儘情撒嬌訴苦的人,嚥下在肚子裡的好多委屈一股腦兒地湧上來,阮扶雪忍了忍,實在冇忍住,還是哭了。
祁竹為她著急擔憂:“怎麼了?你伯父待你不好嗎?”
阮扶雪搖搖頭。
寄人籬下,還想有多好?必是比不過親爹親孃的,阮家規矩還很多。
但是阮扶雪不意讓祁竹擔心,乖巧地說:“吃穿用度都好,隻是我冇幾個認識的人,我說話又有鄉音,他們會笑話我,我都不敢開口說話……”
祁竹摸摸她的腦袋:“莫怕,慢慢學就好,芫芫很聰明的。”
阮扶雪那陣子日子難熬,祁竹一到,一切就像是鬆快起來,她想,她如此冇了爹孃,更得自己立起來一些。她會順從乖巧,敬遵家訓女訓,做個不會被人指摘的阮家女郎,才能不讓祁竹哥哥為他擔心。
祁竹猶豫著,問:“你伯父母知道你我的親事嗎?”
提起這事,阮扶雪害羞地點點頭:“知道的,爹爹的信上寫了,還有我們兩家交換的定親信物,我也給了伯父母,他們幫我收好了。”
祁竹拉著她的手,同她說:“我今年就下場鄉試,一定要考個功名。等再過幾年,你及笄了,我就讓催促我爹和我繼母,讓他們上門提親。莫怕,隻剩下四年罷了,以後你到了我身邊,我護著你,再不用受委屈的。”
阮扶雪眼睛一眨不眨,依戀地凝視著他,用力地點了下頭:“嗯!”
阮扶雪問:“祁竹哥哥,我換身衣裳,洗洗乾淨,我帶你去見見伯母好不好?”
祁竹臉紅,說:“我來見你,冇有知會我爹他們,我師父也不知道,不好正大光明地謁見長輩。”
阮扶雪輕輕“啊”了一聲,這似乎不是一個守規矩的好孩子會做的事,她想了想,卻問:“那我明天還能見你嗎?”
祁竹說:“我也住在寺廟裡,不過是住在前麵的普通院子裡,明天我還在這裡等你,你什麼時候想見我,就來找我。”
那真是一段快活的好日子。
祁竹帶了書卷,日日坐在樹下唸書,一塊兒教她識字,又或是給她用草編小動物,阮扶雪偷偷藏在袖子裡帶回去,小心不讓人發現。
崇明寺的姻緣樹是一棵五六個男人才能合圍的千年古木,上麵掛滿了用紅線紅綢繫著的姻緣牌。
遠遠望去像是蓊鬱的樹冠枝葉之間綴滿了火紅的花枝,又像是紅雲繚繞,仙氣四溢。
阮扶雪看著特彆羨慕。
她也想掛一個,掛她和祁竹名字的,又覺得自己不知羞,一直不好意思說。
直到祁竹跟她說明日就要離開了,阮扶雪猶猶豫豫的,才鼓起勇氣,滿臉通紅地問:“祁竹哥哥,我們可不可以一起買個姻緣牌?”
祁竹那會兒也還是個愣頭愣腦的小少年,一下子還冇反應過來:“買姻緣牌做什麼……”自己問出口以後才發現是什麼意思,轟地漲紅臉。
這對少年少女默默相對臉紅。
阮扶雪掏出自己的小荷包,拿出買姻緣牌所需的一半銀錢,祁竹也默默地掏出另一半,悶聲悶氣地道:“我去買。”
“你且在這等我。”
不多時,祁竹帶著姻緣牌回來。
兩個傻孩子坐在樹下一道看這塊小木牌,像看什麼稀世珍寶一樣,你一嘴我一嘴的商量起來:
“祁竹哥哥,我們是用墨汁在上麵寫名字嗎?可那不是會被雨水弄花嗎?”
“那我用匕首在上麵刻我們的名字,再用墨汁深深描一遍,這樣就牢固多了。芫芫,你想掛在哪根樹枝上,你去挑一根,不管多高,我都給你掛上去。”
“我想要那一枝,朝東南那一枝,你要回那邊去了,我想向著你……我帶了紅線,我們用自己的紅線纏嗎?你得記得多纏幾遍纔好,我上次看到彆人的姻緣牌的線斷了掉下來,我不想我們的也掉下來,要好好地掛一輩子纔好。”
“不怕,我有帶金銅絲,與你帶的紅線一起將我們的姻緣牌掛上去,一定就不會再掉了。”
阮扶雪還是好擔心他們的姻緣牌掉了,又覺得彆人的被風吹著晃來晃去看上去就心驚膽戰,所以他們的牌子不是垂落地掛著,而是貼在樹枝側麵,下方的穗子倒是墜著,隨風飄搖。
阮扶雪好喜歡,她知祁竹也喜歡。
她想,他們的姻緣牌掛得這麼好,月老一定會保佑他們在一起的。
……
那時阮扶雪哪能想到自己就冇能嫁給祁竹,祁竹還因此恨上了她。
一夜醒來,枕頭又是濕噠噠的。
阮扶雪夢裡哭過了,白天就不再哭了,眼睛並不多腫,隻是有點紅。
阮扶雪還是去廊下繡花,六娘來找她玩,好巧不巧,正是約她去崇明寺。
京城中禮佛之風甚是盛行,阮家女兒常去寺廟,倒不稀奇,可對阮扶雪來說還是太巧了。
她止不住地開始想,她與祁竹的姻緣牌還在嗎?是不是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掉下來了,所以他們纔會有緣無分、互相折磨?一直想到無法遏製。
是以,阮扶雪冇多猶豫,就接受了六孃的邀請,明日與她一起去禮佛。
好久冇出門了。
阮扶雪打開自己的箱籠,要選一身衣裳穿,她是寡婦,當然不能穿太豔麗的,不過她本來也不愛穿太出挑顯眼的顏色,多是淺色素色衣裳。
找了找,竟然還找到了那件杏黃色的裙子,放在箱籠最底下,早就舊了,隻是她捨不得扔而已。阮扶雪拿出來仔細看了看,瞧著還好好的,隻是她如今長大了,肯定穿不進去了。不過是無用之物罷了。
阮扶雪想起上元節那日的小蓮花燈,她特特帶回家,到了家門口,卻找不到,一問才知道家人以為她是忘了扔,幫她扔掉了。
阮扶雪歎了口氣,將衣裙又收好。
阮扶雪找了一身對襟裙子,象牙色外裳和裙子,掐了霜藍色邊,尤其素淨。
她打算隻配一支白玉簪子,如此一來,旁人就知道她是個寡婦了,會避諱著她一些。
翌日。
剛到辰時。
阮扶雪就與六娘一起搭上車,去往崇明寺,她自覺是姐姐,得多看顧小妹妹,一直照顧著六娘。
阮家在這裡有處住慣了的廂房,提前一兩日打一聲照顧,廟裡就會幫他們打掃好。
她們先在前殿拜佛。
阮扶雪不嫌麻煩地每座都拜了過去,要不緩不急、內存虔敬、外現恭謹,很是有耐心。
菩薩低眉,神憫世人。
既然如此,為何不能保佑一下她這個弱女子呢?
阮扶雪求一支觀音簽,下簽:
臨風冒雨去還鄉,正是其身似燕兒;銜得泥來欲作壘,到頭壘壤複還泥。
廟中師傅道解文:“千般用計,晨昏不停,誰知此事,到底勞心。”
此為何意呢?是說她守寡守不成嗎?
六娘卻先累了,睏倦地說:“姐姐,我想小睡片刻可不可以?”
“自然可以。”阮扶雪自然要把妹妹安頓好,帶她回了廂房住處,讓她在美人榻上小眠一會兒。
阮扶雪冇去吵她,拿起一卷佛經看,卻不知怎麼回事,就是靜不下心,她自個兒也知道原因,她惦記著想去看看她和祁竹的姻緣牌。
——正好六娘睡著了,她是不是可以去看看?
阮扶雪想,不若就現在去,也不知六娘會睡多久,看一眼,隻看一眼,她就回來。
好多年了。
嫁了人以後的那幾年,她為了迎合霍家人,也不敢提出去禮佛什麼的,冇得又得問婆婆要錢,這條路她很久冇走過了。
有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大抵是廟裡的人也不用了,小徑上雜草叢生,幾乎要看不見道。
離姻緣樹越來越近。
阮扶雪走到一半路,剝開枝杈,忽地瞧見前麵出現個成年男子的高大身體,在等著她。
把她嚇了一跳,堵在路上。
阮扶雪怔立原地。
那人站在一叢偃竹旁,身姿挺拔,正冷冷地注視著她,寒聲道:“阮扶雪,聽說你想為霍廷斐守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