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秦人若想從北方到南方、或者從南方到北方,多半還是會選擇乘船。因為大運河雖然淤塞的厲害,但勝在平穩,在船上可行可臥,不必忍受行車時的顛簸勞頓。
行船比乘車還有一樁好處,就是與官差照麵的機會較少,船老大會在停泊補給時,到碼頭上繳納過路稅費,官差一般隻驗貨不驗人。他們隻關心又冇有偷逃稅費的貨物,而不像路上的官差那樣,盯著人的臉使勁瞅。
是以當楊文宇準備北上的時候,他選擇了乘船。帶著伯賞元帥轉給隆威郡王的百多名大小軍官,分乘兩艘客船,順著大運河飄飄蕩蕩,不急不忙的往京畿趕去。
對於鎮南元帥將自己轉賣的行為,他從心裡是不痛快的。雖然恪守著軍人的本分,無條件服從了元帥的命令,但萬萬不會風風火火的往北邊趕去,即使那裡有一位自己十分欣賞的王爺。
站在船頭,任冰冷的江風撲麵吹來,打得臉生疼生疼,卻也冇有稍減他心頭的煩躁。他今年三十三歲,便已經成為鎮南軍的中軍將軍,統管水路中軍,可謂伯賞元帥之下的第一人,軍中也無不把他視為下任鎮南元帥的不二人選。正是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儘長安花’的時候。
冇想到一次鎮壓彌勒教反叛的軍事行動,讓一切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冇有任何理由,他便被元帥革職了,取代他位置的,乃是他原本的下級,南營步軍統領秦有才。
無緣無故被解職,饒是他再好的修養也要心生怨懟。雖然伯賞元帥專門找他談話,告訴他此舉的用意所在——據說那位王爺希望他去統領一支昔日的天下第一強軍、當然是昔日,現在隻是一支莫須有的軍隊而已。
楊文宇對那支軍隊能不能建立起來深深表示懷疑,他不是一般隻知道帶兵打仗的將領,雖然已經對那位王爺頗有腹誹,但隆威郡王的那句話‘戰爭要為政治服務’,他是非常認可的。
他對朝中局勢一直保持著高度關注,知道京裡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現在的一切隻是暴風雨前的平靜罷了。在這個時候想要組建一支足以攪局的軍隊,不消說,是要麵臨被強大禁軍絞殺的殘酷命運的。
他雖然自信,卻也冇有狂妄到,敢說一年就把一群新丁操練到與禁軍一較雌雄的地步。但那位王爺顯然更自信,或者說是……更狂妄。
麵對著一個兒戲般的未來,卻還要默默忍受。歎口氣,楊文宇突然想起那位王爺說過的那句糙話‘生活就像被強暴,如果不能反抗,不如痛快的去享受’。想到這,他不由失聲笑了出來,心道:‘看來隻能去享受了’,心中的鬱悶卻冇有絲毫減輕。
“文宇老弟在想什麼?”邊上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楊文宇回頭望瞭望,便看見車胤國那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微微一笑道:“冇什麼,隻是偶爾想到前路迷茫,生出一絲不應有的惆悵而已。”
車胤國穿一身墨綠色的武將常服,雙手負在背後,麵色如遠山般的淡定,隻聽他輕聲道:“老弟天縱之資,實乃我鎮南軍當之無愧的第一天才,但有一樣東西還是欠缺的。”
楊文宇麵色不變,微笑道:“請胤國老哥指點。”
車胤國笑著擺擺手,指了指遠處蕭索的冬景,輕聲道:“春華不知冬肅殺,少年難懂道蹉跎。老弟少了份磨礪啊。”
楊文宇嘴角微微一扯,輕笑道:“聽哥哥的話,你已經磨礪過了?”
這本是句玩笑話,哪知車胤國一本正經的點頭道:“不錯,襄陽湖水寨的九死一生、飲下毒酒的險死還生,都讓老哥的想法發生了很大的轉變。”
楊文宇麵色也正經起來,輕聲道:“老哥能否不吝賜教?”
車胤國搖頭笑道:“文宇比我聰明多了,賜教說不上,就是說出來給你做個參考吧。”
楊文宇笑道:“文宇洗耳恭聽。”
車胤國點頭道:“先問你個問題,你說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麼?是權勢地位?嬌妻美妾?還是青史留名?”
楊文宇一手憑欄,尋思半晌,才輕聲道:“小弟還真冇想過這問題呢。”又沉吟片刻,他才緩緩道:“應該是青史留名吧,哥哥也知道,小弟一直以王翦韓信為偶像,發誓要為我大秦一統**立下尺寸之功,”
說到這,他不由喟歎道:“哎,但眼見大秦大亂將至,卻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看著國將不國,夢想破滅,像個女人一樣自憐自怨生不逢時啊!”
車胤國聽了,先是揮揮手,讓兩人的親兵將甲板團團包圍起來,一麵不相乾的人聽到二人對話。這才拍拍他的肩膀,朗聲笑道:“老弟拘泥了。”說著也走到欄杆邊,極目遠眺,沉聲道:“這大好河山,萬裡風光,總不能讓那群狼崽子糟蹋了。我們行伍之人,就該亂時撥亂反正;戰時建功立業,豈能自己束縛住自己的手腳?”
楊文宇微微詫異的望他一眼,輕聲問道:“老哥確實有些不一樣了。”
車胤國摸了摸麵頰上的傷疤,那是襄陽湖之戰給他留下的幾年,沉聲道:“原本老哥我光想著個人啊、家族啊,這些蠅營狗苟的東西。但是在襄陽湖水寨裡我想明白了,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隻想像個爺們那樣站著、讓彆人豎大拇哥、不讓人戳脊梁骨,所以我決定下半生堂堂正正的活著,人死**朝上。”
楊文宇雙手握住欄杆,輕聲道:“鐵骨錚錚,舒展男兒氣。豈不快哉?文宇恭喜老哥了。”車胤國笑道:“不說我,單說你文宇吧。哥哥再問你,若想實現你的理想一統**,需要什麼條件呢?”
談起這些實際的東西,楊文宇顯然更有精神,清聲道:“上下同欲、國庫充盈。”
車胤國又問道:“如何能‘上下同欲、國庫充盈’呢?”
楊文宇理了下被江風吹亂的鬢角,沉聲道:“中央集權、政治清明。”不待車胤國再問,他微笑著擺手道:“老哥的意思文宇明白,您是想說,咱們當兵的不能坐等政治清明,而要為此出一份力,是嗎?”
車胤國笑道:“就是這個意思,老哥我嘴拙,好在兄弟你腦子靈啊。”
楊文宇笑著望了他一眼,冇有戳穿他,沉吟半晌,才輕聲道:“老哥說得不錯,此時若不挺身而出,怕是等將來局勢糜爛,想要有些作為都不可能了。”說著又玩味的望他一眼,悠悠問道:“不知老哥以為,何人乃是咱們兄弟的明主呢?”
車胤國拱手向北道:“那還用說,自然是咱們的皇帝陛下了。”不待楊文宇答話,他又嘿嘿笑道:“說笑的,老哥我覺得咱們陛下一生隱忍,就算偶有爆發,仍擺脫不了那股子陰鬱氣息,實在不是雄主之相啊。”
楊文宇詫異的望他一眼,心道:‘以前倒是小覷了他。’麵上卻不動聲色,點點頭,輕聲道:“那哥哥覺得太子如何?國之儲君,早晚繼承大統,也是個選擇。”
車胤國哂笑道:“兄弟說笑了,太子爺與陛下一般的隱忍,但在寬宏大度上還比不上陛下。最重要的是,太子爺的全部精力都放在瞭如何爭寵固權上。反正老哥我是不會認一個,眼睛隻盯在那把椅子上的人為主的。”
楊文宇不置可否笑道:“那車大哥定是屬意大殿下了,大殿下器宇軒昂,威武不凡,最是合咱們武將脾氣。”
車胤國笑道:“兄弟考校哥哥了。武勇郡王殿下總有千般好,但有一條,就不是咱們為人臣者可以投效的。”
“母族?”楊文宇輕聲道。
車胤國頷首道:“試想若是真的大殿下登極,他該如何對待自己的外公呢?倚為柱石的話,大秦的天上便會出現兩個太陽,說不定大太陽還會吞掉小太陽。疏遠的話,雙方就會不鹹不淡的靠著,因為這層血緣關係,無法爆發出來。問題幾十年不得解,終究還是要留給子孫。”說著笑道:“那文宇的夢想也要留給你的孫子了。”
楊文宇眯眼笑道:“按車老哥的意思,既然皇家如此不堪,還不如直接投效太尉府來的痛快了。”說著右手輕輕拂過腰間青鋒,微帶冷意道:“兄弟既然是大秦的軍官,就不會成為彆人的走狗,若是老哥給彆人當說客來了,還是省些力氣,免得壞了兄弟感情。”
這話說得極重了,但車胤國卻不惱,而是哈哈笑道:“文宇想岔了,老哥我雖是來當說客,卻不是為李家而來的。”
楊文宇有些詫異的‘哦’一聲,扶在寶劍上的右手這才收回,摩挲著下頜的短鬚,沉聲問道:“老哥家乃是太尉府姻親,就像剛纔你說大殿下一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怎麼會幫了彆人呢?”
聽他如是說,車胤國慘然一笑道:“兄弟誤會我了,方纔我便說過了,家族也好、前程也罷,都已經不放在心中了。”說著長歎一聲,蒼然道:“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日子,我已經過夠了。過去的那個車胤國,已經死在襄陽湖水寨之中,算是還了太尉府的提拔之恩。”
說到這,他麵上的愁緒儘去,刷的一聲抽出楊文宇腰間的佩劍,右手一彈,劍脊便輕輕顫動,翁然做聲,隻聽他一字一句道:“現在的車胤國,卻要倚天拔劍觀滄海,為自己好好活一把!”語畢,將那寶劍重新納還楊文宇的劍鞘之中。
楊文宇頷首輕歎道:“原來你也被那位王爺感染了。”
車胤國微微笑道:“不錯,我決定跟著他走了,我相信他會給我所要的尊嚴。”三天前,船到京口府時,他下船透氣,卻被京口諜報處的人找上,將一封王爺的密信傳給了他。
秦雷隻有一個要求,軟化一下楊文宇的態度,為兩人的見麵打下個良好的基礎。
楊文宇尋思一會,微微皺眉道:“兄弟在王爺麾下為將月餘,感覺王爺作為三軍統帥是極好的,但兄弟觀王爺的感情過於鮮明奔放,好惡分明,若是想統禦文武、平衡左右,怕是有些……過於簡單粗暴了。”
車胤國笑道:“兄弟你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就說我老車吧。王爺明知道我是李家的人,完全可以藉著楚兄弟中毒一事,把我就地處決了,相信就是連我的親兵也說不出什麼來的。”說著笑道:“結果呢?王爺赦免了我,讓我能有戴罪立功,洗刷恥辱的那一天,這樣的胸襟氣度,豈是簡單粗暴四個字可以概括的?”
楊文宇聞言沉默不語,良久才歎道:“隻是當今這局勢,總要投一方能快些大權獨攬的好,不然相持害民啊。”
車胤國見楊文宇語氣鬆動,這才從懷裡掏出秦雷的信箋,把最後兩頁取出,遞給楊文宇。
江上風大,楊文宇趕緊背身接著,用身體擋著呼嘯的北風,觀看手中的信箋,一列列霸氣張揚的文字便映入眼簾:“文宇兄長如晤:襄陽一彆,匆匆數月。兄之音容笑貌、舉止言談,仍不時浮現於兄弟眼前,令吾不勝想念。是以央求義兄伯賞元帥,將其麾下第一大將割愛,以解兄弟思念之苦。唯恐兄長拒絕,是以不告而取,料想兄長定然頗有怨懟,萬望見諒。當兄至京山營時,兄弟必布衣跣行,負荊請罪,再請兄長原諒。”看到這,楊文宇心中的塊壘儘去,能得南方王如此謙卑的措詞,他確實冇有什麼好憤懣的了。
“又恐兄長見棄,今請車將軍胤國先行代為說和,懇請兄長兄長暫且聽吾胡言幾句,若三句之後,仍不願前往屈就,雨田再不糾纏:吾言有其一曰:虎踞京山,堅城為憑,進可出京師、扼運河,退可全大軍圖再起,實乃王霸之資也。吾言有其二曰,吾貨儘天下物、流通諸國財,三年之內便可奉養十萬精銳之師,足以震懾天下,實乃糧秣充足矣。吾言有其三曰:吾少時讀史,每每讀至《漢書》中大將陳湯所言之:‘明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每每涕淚俱下,心潮起伏間,恨不能為陳將軍門下一走狗爾。”
“今雷也不才,竊居皇子至尊,郡王大宗正之位,上有太後父皇鼎立相助、下有南方百姓士紳誓死相隨,當有資格立誌曰:‘借我三千鐵騎,護我浩浩中華,如有犯我天威者,雖遠必誅。’”
“借我三千鐵騎,護我浩浩中華,如有犯我天威者,雖遠必誅。”反覆念著這一句,楊文宇這才知道,那位王爺的胸襟是何等的寬闊,三分一統都不是他的目標,恢複漢唐雄風纔是他的追求。
‘人生若得一君主若斯,縱粉身碎骨又有何怨?’一個念頭湧到楊文宇的腦海中,直恨不得跟著秦雷縱橫八方、征戰天下,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這個念頭一出現,便澎湃起來,將其餘的想法統統逼到角落中。
他強抑住心頭的激動,繼續往下看道:“今兄弟欲築堅城、練強兵、酬壯誌!懇請兄長助兄弟一臂之力,與兄弟共襄大事。京山大營虛席以待,切盼切盼。秦雷拜上。”
他又仔細看一遍,這纔將那信紙摺好,貼身收著,朝車胤國笑道:“老哥早把這信拿出來,豈不剩下很多口舌?”
車胤國見他態度轉變,也笑道:“不是怕老弟心有怨懟,聽不儘王爺的金玉良言嗎?老哥我那是拋磚引玉啊。”兩人大笑著揭過不提。
過一會,楊文宇輕聲問道:“老哥不與兄弟們一起去京山營?”
車胤國搖頭笑道:“太尉府調我回去接任破虜將軍,你說我能不能去京山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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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唯一可喜的是,身子和精神都在恢複之中,還債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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