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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28章(2更)

薑姮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這樣問, 可常年如驚弓之鳥的生活錘鍊出一份敏感,腦中那根弦不由得繃緊。

她站在原地,不敢回頭看顧時安, 也不敢讓顧時安看到自己的表情,儘量讓語調平緩:“您為什麼這樣問?是我做錯什麼了嗎?”

顧時安緊凝著她不語。

他自小在識人辨人上就有著卓絕稟賦。家道未落前,他能看出親戚仆婢心裡那些貪婪的彎繞;落入市井後, 他能看出世人捧高踩低涼薄的卑劣;當官後, 他能看出每一個凶犯狡詐詭辯背後的惡。

他對自己向來有的信心,卻在眼前這個女人身上出現意外。

從理智來講,他不該包庇她的,乾當官麵前,他應該立時把她供出來。兩人萍水相逢, 並冇有多少交情,他犯不上為她得罪靖穆王,為自己一片向好的仕途增添隱患。

可每每要開口時,他就想起了第一次見麵時,薑姮看著他笑, 容顏昳麗秀婉, 目光破碎支離。

他不忍心。

深吸一口氣,顧時安搖頭:“冇什麼, 我隻是擔心你會不會嫌工錢少。”

薑姮怔愣片刻, 把鎖打開,把拴門的鐐鏈扯下來, 強擠出一絲笑:“不少, 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我也能憑自己的本事吃飯。你很好,吳娘子很好, 孩子們也好,我喜歡和你們在一塊。”

這話帶著些討好的意味,顧時安立刻就聽出來了。

他有些懊喪,既然已經打定主意要包庇她,就不該再多餘問這麼一句,問不出什麼,還平白惹得她驚惶難受。

進屋後,顧時安為補救,刻意對她噓寒問暖,問她習不習慣這裡的生活,需不需要添置什麼東西。

薑姮什麼都不要,生怕他反悔似的,見他帶來了吃食,幫著放在陰涼的櫃子裡,說今日晚了,等明日孩子們起來再讓他們吃。

顧時安點了點頭,轉身從廚房出去。

薑姮以後他走了,靠在竹門上發了會兒呆,忽聽院子裡傳來“咚咚”的聲響,忙收斂情緒跑出去,見顧時安挽著袖子在砍柴。

他看著文弱,臂膀卻結實有勁兒,一斧頭下去,木柴劈成兩半,乾淨利落。

薑姮白天還為砍柴的事發過愁,一院子老弱婦孺,誰知晚上顧時安就來解決這個問題了。

她默默看了他一陣兒,轉身給他倒了一杯水。

他汗流浹背,手上全是汙垢,騰不出端杯子,她便喂他喝。她的手法很輕盈耐心,不疾不徐,溫甜清流勻勻淌入喉間,說不儘的受用。

她好像經常這樣喂人,喂得很嫻熟。

顧時安開始相信,她有可能真的是侍女。

襄邑的歲月過得飛快,一晃入冬。

薑姮刻意留意外麵的動靜,除了那一夜顧時安突如其他的試探,就再冇什麼波瀾。

冇有她想象中的滿城風雨,梁瀟好像也冇有發瘋。

她內心漸漸安定,日子也過得很好。

她學會了控火,學會了掌勺,學會如何漿洗衣物,至於縫補,她從前就懂一些針黹,學起來更是得心應手。她本性爛漫,和孩子們也很容易相處,不多時他們便歡歡快快圍著她喊何姐姐。

每日與天真懂事的孩子們在一起,有粗茶淡飯果腹,不必夜夜驚夢,這樣的日子真是太好了。

唯一不足的,就是會為銀錢而憂心。

入冬後,需要購置一批炭火。顧時安是科舉出身的文官,按理說在本朝屬清流,炭俸是有的,但因為他品階低,所以少到可憐。

他已經省下自己用的,送來保育院,但兩相都捉襟見肘。

最後也不知他想了什麼辦法,去哪裡弄到一筆錢,買回來一車木炭,勉強能應付過冬。

到了臘月,這平凡安穩的日子突然被打破。

薑姮才終於知道,這些日子梁瀟為什麼冇有動靜。

京城發生钜變,先是樞密使王瑾指使屬下砌詞誣告靖穆王梁瀟,告他與新政黨餘孽勾結,意圖謀朝篡位。

此折遞上,立即被垂簾的崔太後駁回。

王瑾狗急跳牆,竟指使平章軍國事陸究率軍攻入靖穆王府,想擒賊先擒王,活捉梁瀟,再行逼宮。

誰知梁瀟提前得到訊息,暗中在府邸埋伏精銳,當即將陸究捉拿。

捉拿後冇有聲張,反倒讓早被他買通的陸究副將去向王瑾報假信,說靖穆王已伏誅。

王瑾大喜過望,親自前去檢視,正好入甕。

眾人皆以為到這裡就結束了,誰知梁瀟冇有上呈皇帝太後,直接封鎖金陵城,派步軍司連夜滿城捉拿王瑾黨羽,捉到後不審判,不上奏,直接就地斬殺。

帝都被封鎖三日,血流成河,屍橫夾道。

到訊息傳出來的時候,天下震驚,人們依稀記得,上一回這麼廣泛株連還是七年前,屠戮以衛王和梁世子為首的新政黨,可那還是天子下旨啊,梁瀟縱為輔臣,此舉儼然已經僭越。

最可怕的是,發生這麼多事,始終不見天子詔令或太後懿旨,兩宮不知是默認,還是已經被他挾製。

坊間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顧時安在院子裡邊洗衣裳,邊跟薑姮說起這些事。

因為天涼,井水冷得似冰,薑姮想省下些柴火,就冇有燒熱水,用冷水給孩子們洗衣裳。

洗過幾回,被顧時安撞見了,他就不許薑姮再洗,每天辦理完公務都來保育院,把一天換下來的衣服洗乾淨才走。

薑姮聽得發愣,依稀想起離開前梁瀟曾經跟她說過,他要殺人,要殺很多人。

原來從那時起,他早就打定主意,開始綢繆。

她不可憐王瑾,當年汙衊新政黨他就是禍首。

不過是——前人栽花後人收,收得嬌花休歡喜,還有來者在後頭。

可是時隔七年,帝都風雲再起,令她不禁想起七年前那場禍事,想起了辰羨,想起她從此天翻地覆沉入潭底的人生境遇。

她兀自出神,顧時安歎道:“我本來對靖穆王還抱有些希望,現在卻有些擔心了。”

兩人相處數月,已經熟稔,顧時安有什麼話也開始不避薑姮。

薑姮聽他的話,既驚且好笑,她難以想象這世上怎麼會有人對梁瀟抱有希望。她在梁瀟身邊七年,心中僅存的一點光火都被他日以繼夜的磋磨澆滅,這個人,就是有本事讓身邊人陷入絕望的。

顧時安是個頂聰明的人,怎會有這種荒謬的想法。

她不禁問:“在你眼中,那位靖穆王是個怎樣的人?”

顧時安洗著衣裳,低頭思忖,竟認真與薑姮討論起來:“他是個頂聰明的人,滿腹韜略,經天緯地,朝中局麵不明朗時,我就覺得王瑾那廝絕不是他的對手。”

薑姮笑道:“這話說了,又好像冇說。而今勝負已定,誰不知他的段位遠高於王瑾?”

顧時安無奈:“我這不是在與你討論嘛,一個人總有長處,也有短處,說完長處,就該說短處了。”

薑姮斂笑專心傾聽。

“這位殿下天賦異稟,可惜,太看重權勢。可是他的看重權勢又跟彆人不一樣。彆人是享受權勢帶來的榮耀、生殺予奪的快感,而他,卻好像是在躲避什麼的追趕,拚命地往上爬,不擇手段,連口氣都不敢歇。”

比說,顧時安這分析還挺形象。

薑姮印象裡的梁瀟就是這種狀態,征戰疆場時恨不得不眠不休,把犯北境的北狄打得屁滾尿流不說,還生怕對方有捲土重來的機會,險些滅了國。

朝堂爭鬥時,又步步為營,機關算計,好像少算計彆人一分就是自己吃了虧。

薑姮過了幾個月正常人的日子,情緒也逐漸平緩,能正視兩人之間的問題。梁瀟就是一個凡事都要求極致的人,極致到頭就是貪婪、自私,不曾顧及彆人的感受。

她暗自嘲諷,又問顧時安:“你怎麼會覺得他能給你希望?”

薑姮這些日子徹底見識了何為民間疾苦,何為黎庶之難,連年征戰,民生凋敝,權貴醉生夢死,百姓卻水深火熱。

這一切難道不是執政者的錯失嗎?

民脂民膏供奉他們,他們難道不該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

顧時安道:“也許世人對他謗議不休,但我總覺得這個人並冇有壞到根上,特彆是他對新政黨的態度,並冇有斬儘殺絕,在不給人留話柄的前提下,他高抬貴手放了一馬。由此可見,他心裡對新政是認可的。”

“隻不過……”

薑姮問:“隻不過什麼?”

“他很自私,所有一切都要在自保的前提下進行,一旦涉及自身利益,他就會翻臉不認人。”

“也許是政敵太多,王瑾虎視眈眈,崔氏若即若離,他的日子並不像外人想得那麼順遂得意。他的出身一直深受世家高門鄙夷,先天不足,就得後天奮進,稍有不慎,就會眾叛親離、腹背受敵。”

這些卻是薑姮不知道的。

她早就不關心梁瀟,他的喜樂哀愁早就和自己無關。

現在聽到,也隻是淡淡掠耳過,她道:“也許,是他不該忝居高位,不該苛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她說得入神,顧時安抬眸怪異地看了她一眼,兩人目光相撞,他才移開,道:“你不懂,古往今來,凡救世之梟雄無不譭譽參半的,真正的好人,心慈手軟,是不可能拯救危局,蕩平亂世的。”

“這等爛攤子,非奇才不可收。”

薑姮曾經以為顧時安是和辰羨一樣的人,溫文爾雅,悲天憫人,卻不想他能說出這番話。

她戲謔:“我以為你是個忠君愛國的人,卻不想,竟有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顧時安根本不怕她,慼慼搖頭:“當今天子已經十四歲了,若是個有才識的,如今就該嶄露頭角了,可他自始至終躲在崔太後身後,麵對權臣相爭,半點舉措都拿不出來。若這是太平盛世,我們可以耐心等天子長大,可現在是亂世,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難道要在刀尖火海裡等一個稚弱天真的孩子長大,賭他能不能成為一個英明君主嗎?”

現實得可怕,卻是憂國憂民、殫精竭慮的現實。

薑姮閉了閉眼,難以想象若梁瀟真的位及至尊會是什麼樣,不想再與顧時安談論他,便將話題岔開。

兩人忙活到天黑透,才晾曬了滿院的衣裳,吳娘子送來晚膳,是熬得粘稠的黑米粥,另配了些爽口小菜,兩人正吃著,院裡孩子慌裡慌張跑來,說蘭蘭病了。

蘭蘭是個剛六歲的女孩子,病弱瘦小,一個月裡薑姮總要送她去醫館幾回,一聽她病了,薑姮和顧時安立即推開還冇吃完的飯食起身,顧時安進屋背起她,薑姮則去翻出一件厚實布襖給她披上。

兩人把蘭蘭送去醫館,郎中診過脈,說這是風寒入體,裡虛侵邪,需要立刻飲藥施針。

郎中認得顧時安,有心照顧他們,見天色黑了,命學徒關門落鎖,收拾出一間臨街廂房給他們安歇。

薑姮在裡間陪著蘭蘭飲藥施針,顧時安在外間等候。

醫館裡爐火燒得極旺,融融暖氣中飄著藥的清苦,令人昏昏欲睡,顧時安伏在案上打了個盹兒,忽得被一陣宛如雷霆的轟鳴聲驚起。

他騰得坐起身,快步走到窗前。

黑夜中光火煌煌,映亮了穿梭於街衢的千軍萬馬,蹄聲密集如鼓點,震盪如山巒傾倒,先鋒官邊敲鑼,邊高喊:“靖穆王殿下駕臨襄邑。”

顧時安怔愣片刻,立即想起駐守襄邑的那五萬精銳。

他心底紛雜,湧過無數猜想,忽聽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過頭,看見了燈火稀微下,臉色蒼白如雪的薑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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