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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舊情

薑姮仍舊冇什麼反應。

從很久以前,她就是一副看淡生死漠視榮辱心如止水的模樣,年少時那些喜好、恐懼……所有會擊泛起心池漣漪的東西,如今於她而言也都變得索然無味。

世間萬千色彩皆遊而遠去,隻剩下茫茫無儘的枯燥歲月,點滴鑿琢著人心。

梁瀟說得對,有時候死並不可怕,反倒意味著成全、解脫。

薑姮沉默地閉上眼,等著他來成全她。

她冇等到,棣棠和籮葉先衝了上來。

兩人雖然聽不清梁瀟說了什麼,但眼見他掐薑姮的脖子,麵上帶著凜然恨意,像是想把薑姮連皮帶骨拆了一樣。

便再顧不上彆的,紛紛跪在梁瀟腳邊,扯著他的袍裾,慼慼哀求:“殿下,您不要殺王妃,她這些年一直都很聽話的。您不讓她出門,她就不出;您不讓她見生人,她就不見。”

梁瀟漠然低睨了她們一眼,衝薑姮道:“看見了嗎?這纔是懼怕時該有的表現。人都該如此,喜歡時笑,悲傷時哭,恐懼時求饒,軟弱時求助。再看看你,一天到晚死氣沉沉的,像個活人嗎?”

說罷,他把薑姮甩開。

那股力道於梁瀟是尋常,但薑姮卻受不住,身體重重撞上牆,極悶頓的一聲響,撞得生疼。

薑姮抬手捂住胸口,麵頰猶帶淚痕,濡濕了幾縷髮絲,緊貼在鬢邊,襯得一張素麵愈發蒼白。

棣棠和籮葉想上來扶她,被梁瀟厲聲喝退。

他上前將薑姮打橫抱起,輕輕擱在床上,凝目端詳她的臉。

一壁燭光幽惑閃爍,粼粼光芒映在麵上,將麵容照得如白紙墨畫般素寡冷清。

明明還是一樣的眉眼,瓊鼻丹唇,雪膚皓齒,可記憶裡是那麼燦爛明媚,絕不是這副疏涼的樣子。

梁瀟心中難受,低頭吻上她的唇,輾轉廝磨了幾番,從袖中摸出一顆藥塞進她嘴裡。

宮中的秘藥,含了一味仙靈毗,專可在床笫之歡時助興。

每回梁瀟對薑姮在床上的表現不滿意時,就會喂她這種藥。

而後便是一整夜的神魂遊離,在浩瀚江波裡沉浮,被擺弄掠奪,被敲骨吸髓。

晨起,薑姮是被一陣低低的回話聲吵醒的。

她還枕在梁瀟的胳膊上,被他攏在懷裡,依稀聽見帳外傳入姬無劍的聲音,說道:“宮裡傳來話,說崔太後憂心國事,夜間盜汗難眠,請靖穆王入宮探望。”

薑姮感覺到有滾燙的吻落於頰邊,梁瀟邊親她,邊帶著鼻音漫不經心道:“你回,若是鳳體有恙,宜請太醫診治,本王不諳岐黃之術,就不去攪擾太後安歇了。”

姬無劍為難:“傳旨的都監道,太後說了,若殿下不去,她便親來府中。”

梁瀟將薑姮翻了個身,壓著她細細炮製,聲音裡含了些不耐煩:“本王知道了,你回,本王過幾日會去看她的。”

姬無劍稱喏,退了出去。

薑姮留意聽著,因不知前情,聽得冇頭冇尾,雲裡霧繞。但是姬無劍口中的崔太後,薑姮卻是如雷貫耳的。

她是淳化帝的皇後。

七年前的那場禍事,禍起宮闈傾軋,黨派征伐,辰羨因此喪命,薑家亦險些覆滅。坊間有傳言,便是崔太後在帷後設計,既為帝王除患,也是為她自己的母族清河崔氏剷除異己。

她想得出神,驀得倒吸一口涼氣,蹙眉掙紮,梁瀟一臂將她禁錮在懷中,騰出手朝拔步床邊的四簇靈芝紋寶匣摸去。

薑姮掙紮不開,顫顫握住他的手,輕聲道:“不要。”

梁瀟眼中欲.念炙熱,將薑姮壓在繡枕間,探入寶匣摸出一方綢帕,帕子是極香豔的鞓紅,繡一支含苞半綻的玉芙蓉,帕裡包著什麼東西,凸出細而尖銳的鋒棱。

梁瀟去揭帕子,薑姮被他壓得頸項彎折,伏在枕間嗚咽出聲。

梁瀟的動作戛然而止,手邊綢帕淩亂,半遮半掩著露出一寸浮雕繁複的烏銅柄端,精細華美,卻看不清全貌。

靜默片刻,他嗤得一笑:“哭什麼?”

薑姮不答,隻是哭,雙肩聳動,聲音低微。

梁瀟任由她哭,冷眸看了一陣,卻是溫柔地撫弄她濕漉漉的頰邊,歎道:“你剛纔又走神了。”

感覺到掌中美人膽顫瑟縮,他笑得愈加詭異殘忍,亦愈加柔情似水:“既然知道怕,怎麼總是明知故犯?”

薑姮的聲音陷在綿軟粟心中:“我錯了。”

梁瀟笑道:“好啊,既然錯了,那我要罰你。”他附在薑姮耳邊柔情細語。

她霎時冷汗直冒,卻不敢再違逆他。

兩人胡鬨到日上三竿才起。

梁瀟酣暢宣泄了一番,身子格外舒坦,心情也好,興致起來非拉著薑姮要給她畫眉。

一雙遠山眉,清雅澹靜,如墨暈染般嵌在雙眸之上,為本就絕美的容顏添彩。

但梁瀟的筆法實在生疏,螺黛描了擦,擦了描,總也畫不好。

直到薛皋院許太夫人那邊來人催,薑姮實在無法,握著梁瀟的手匆匆描好眉。

許太夫人向來心寬,不過一日光景,已忘了曾與兒子鬨過一場,眼下正拿著管家送來的禮單,喜滋滋地張羅自己的五十大壽。

去年淳化帝駕崩時不曾大辦,太夫人就覺得萬分委屈,好容易熬過國喪,隻等著大擺筵席,好好享受眾人的追捧奉承。

兒子如今是輔政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她做母親的自然與有榮焉。

她生怕兒子不肯如意,特將親生女兒梁玉徽叫來幫腔。

梁玉徽是梁瀟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早先幾年出嫁,嫁的是知審官院事曹昀,夫妻不睦多年,終於在年前和離。

和離後梁玉徽不願搬回靖穆王府住,自個兒在外頭置辦了宅邸,買了幾十個小廝侍女伺候自己,終日招貓逗狗,日子過得不亦樂乎。

梁瀟太知道他這妹妹的德行,跟許太夫人商討完了壽宴的事,目光一轉,瞟向梁玉徽,道:“我這些日子耳邊總不得清閒,不是說你招惹了哪家郎君,就是說你打賞了兔兒院的男倌,你好歹是王府縣君,能不能要點臉麵。”

梁玉徽搖著一把玉硝骨團扇,滿不在乎道:“你當那些男人真喜歡我啊,不過是想借我搭上兄長你,逢場作戲,各取所需罷了,什麼了不起的。”

她見梁瀟還要再教訓,忙道:“你怎得不說那些男人不要臉?這種事情,你情我願,憑什麼隻說女人?”

梁瀟叫她一噎,一口氣梗在胸口,半天冇上來。

薑姮自是冇有心思觀賞兄妹鬥嘴的,她不住回想剛纔枕蓆間的場景,昔日可怕疼痛的記憶悉數湧上心頭,恐懼交加,掌心暗蓄冷汗。

梁玉徽清靈靈的目光掃過薑姮,唇畔綻開溫恬笑靨,複又看向梁瀟,道:“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有些荒唐,丟了兄長的臉,我也想正經再嫁個人,生兒育女,相夫教子,隻看兄長成不成全。”

梁瀟抬手揉著腦側,道:“你說說看。”

梁玉徽笑說:“我早就說過了,我鐘意的是薑家大公子,自幼一起長大的墨辭哥哥,從前羅敷有夫也便罷了,隻是如今我們都是自由身,何不湊成一對?他既是我嫂嫂的兄長,那麼也算親上加親。”

薑姮恍然回神,手指不由得蜷起,抓住帕子,緊張地看向梁瀟。

梁瀟麵帶嘲諷:“他如今可配不上你。”

梁玉徽扶了扶鬢側的蝴蝶珠簪,眉眼含春,“我可不像他們薑家,曾經那般狗眼看人低,嫌我庶出看不上我。我允他高攀,若是窮的拿不出聘禮,我也不挑剔。”

薑姮霍得站起來:“兄長有家室。”

梁玉徽漫然道:“不過一個妾室,我過門前打發了就是。”

“芝芝為兄長生兒育女,與他共患難同榮辱,憑什麼你一句話就要……”

“那你們薑家為什麼不抬她做妻?”

薑姮叫她問住了,躊躇難言。

梁玉徽掀起眼皮仰看她,“因為她是罪臣之女,大燕律例,罪臣女可為婢、為妾,就是做不得妻。薑墨辭可冇有我兄長這般的權勢地位,他不敢。”

薑姮這會兒反倒冷靜下來了,坐回去,道:“兄長曾經立誓,此生不娶妻。我們薑家重信諾,重情義,罪臣如何,權臣如何,情之一字最重兩廂情願,原本就跟權勢地位無關。”

此言一落,花廳裡冰封般的死寂。

梁玉徽還是那番嬉笑怒罵玩世不恭的儀態,帶了幾分憐憫地覷向梁瀟,果真見他臉色冷沉,薄唇緊抿成一條線,隨時會繃斷似的。

她玩笑道:“兄長若是覺得薑墨辭配不上我,那不如下道命令,讓他入贅王府算了。左右你與嫂嫂成婚多年無子,將來我生的孩子也讓他姓梁,這不是兩全其美嘛。”

許太夫人原本搞不懂他們究竟在鬨什麼,但這一句話倒是正中她下懷,她忙道:“這好……”被兒子厲眸一眄,她訕訕縮回腦袋,嘀咕:“就是好嘛。”

梁瀟抿了口茶,將茶甌摔回桌上,站起身,甩下一句:“你們都這麼有主意,找我做什麼,自己看著辦吧。”

他瞥了薑姮一眼,薑姮會意,連忙跟上他離開。

春意雋濃的時節,風中參染微涼,帶著清馥花香迎麵撲來,掀動裙袂翩躚。

薑姮在渠水邊快步追上梁瀟,揪住他的袖角,繞到他身前,道:“你不能由著玉徽胡鬨。”

梁瀟冷漠攝人:“她不過是個傻孩子,從前傻,巴巴地往薑墨辭身上貼,隻道自己喜歡,卻不知人家嫌棄她不光庶出,還是歌姬之女。當眾一頓羞辱,從此性情大變,卻還不知道學乖。”

薑姮耐著性子說:“你要講些道理,那時候兄長已與林家定親,玉徽鬨的動靜太大,已驚動林家,他不得不當眾回絕,才能給林家一個交代。至於羞辱,那不是兄長……”

“是薑王妃。”梁瀟道:“是我的嫡母,你的好姑姑。”

從前這王府的女主人,便是出身閩南薑氏,是薑姮的親姑姑。她出生在薑家最鼎盛的時候,尊貴嬌養,心氣頗高,本看重先靖穆王後院乾淨才嫁,誰知嫁過來才知道夫君在外養了外室,青樓歌姬,千嬌百媚,甚至還育有一子一女。

自是奇恥大辱,天翻覆地地鬨過一場,可那時朝廷忌憚閩南節度使轄製重軍,與皇室聯姻也是乾係萬千,為了家族,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

饒是這樣,還是等過了幾年,自己的嫡子辰羨開蒙唸書了,才鬆口準那母子三人進府。

他們便是許太夫人、梁瀟和梁玉徽。

薑姮幼年喪母,父親照顧不暇,將她送來靖穆王府長住,伴在姑姑身邊,被捧在手裡寵著,根本不知人間辛酸幾何。

那時,梁瀟和辰羨都待她很好,會馱著她捉蝴蝶、爬牆,也一樣的眉目如畫,清華俊秀。

唯一的不同,就是梁瀟性子略冷,總是沉默寡言。

後來長大了,玉徽喜歡上了兄長墨辭,當眾提出要嫁他,兄長回絕,那之後,姑姑當眾甩了玉徽一耳光,冷笑:“歌姬之女,也配嫁我侄兒。”

薑姮記得玉徽哭了一夜,把自己送給她的釵環脂粉全都扔了出來。

她不知道那時的梁瀟心裡在想什麼,因為他一貫的神色冷淡,任由妹妹伏在他懷裡哭,目中曠闊無垠,似平靜,又似暗自醞釀狂濤怒浪。

從那以後,薑姮和梁瀟就生疏了,梁瀟見著她不會再唇畔含笑地叫“妹妹”,不會從官衙回來順道給她帶果子糕餅,不會替她寫夫子佈置的功課。

隻會朝她輕輕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了。

直到辰羨捲入謀逆之禍,連累整個靖穆王府和薑國公府麵臨滅頂之災,唯有梁瀟受皇帝庇護置身事外。

那一日他對薑姮說:“若不想去教坊為妓,那還有一條路,嫁我。”

那個時候,薑姮才恍然發現,其實兩人已經十分疏離、陌生。

她突然感覺到一種深深的乏力,抬頭看梁瀟,目光幽戚,“那要如何才能放過我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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