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粉色裳子,頭戴芍藥花冠的小旦兒咿咿呀呀唱,拉長了調唱那愛恨離合,清脆高亢聲如碎玉鳥鳴,足下大紅繡花鞋踩密集鼓點旋轉,水袖繞在轉開如一朵粉色芍藥花的裙襬外圈兒,好似鑲了一圈白邊。
那小花旦漸漸停下了旋轉,長長水袖一折一折收回,口中哼調亦低下來,如怨如訴,腰肢緩擺,驀地,她身形頓住,緩緩回過頭來,唱出了最後一句——
“不如——歸……去!”
那張本該嬌豔傾城的臉上慘白無比,眼下一滴滴流淌鮮血,滿是殘忍、怨毒,女子張開口似是又要唱,可她的口裡似乎含著什麼,鼓鼓囊囊不斷往外湧,唱不出來。
來人嚇得魂不附體,又無法控製地細細看去,就見女子突然昂起頭,她仰得那樣用力,脖頸幾乎是往後翻折著貼在後肩頭,細白脖頸的肌膚表麵……竟一點點凸顯出一張清晰的女子的臉來!
那張臉左衝右突好似要穿破這層皮囊跳出來,它動彈兩下,似是出不來,便不跳了,張大口繼續唱著最後一句詞:“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
“……歸去!”
裴遠鴻猛地睜開眼,胸口不斷起伏。
入目是鬱鬱蔥蔥暗沉沉的樹影,他還在那片樹林中,躺在一棵槐樹下。隨著他的驚醒,裴遠鴻聞到了一股濃鬱的極為腐臭的氣味。
他回頭看去,在他後方不遠處,馬匹屍體已完全變為腐肉,那陣惡臭正是從它身上傳來。
是夢嗎?
他本已回到了鄒府,鄒府中人還在聽戲,他親眼見著一個戲子從戲台上跳下來落入水中,難道那也是夢?
裴遠鴻知道,厲鬼都擁有迷惑人心的本事,編織一段夢根本不算奇怪。他從夢中的驚魂未定中抽出心神,爬起身,環顧四周,尋了個方位,繼續前行。
逃!
不論如何,他絕不能死在此處。
裴遠鴻再度飛奔起來。
他的速度比之前更快,猶如離弦之箭,快到叫人幾乎看不清身形。
裴遠鴻明白,像他這樣不顧一切地奔逃也是無奈之策,這樣逃速度固然快,可根本堅持不了多久。尋常趕路時可以三天三夜不食不眠,可要是到這個地步,他最多能堅持半日。
能逃出去嗎?
裴遠鴻不管不顧飛奔著,風聲在耳側呼嘯,天色更晚,月光照在大路上,也如方纔夢中女鬼的臉色一般慘白。
城郊離柳平城門不遠,來時騎馬也不過小半刻鐘,但現在……他跑了已有大半個時辰,眼前依舊是無窮無儘般的長路。
回頭看去,那匹馬依舊在身後不遠處。
該怎麼做?
裴遠鴻心跳如擂鼓。
任憑他如何手段滔天,洞悉人心,又任憑他武功多麼高強,在麵對厲鬼時也毫無辦法。放在平日,他身邊總有一兩個屬下,將他們推去送死自己便能活下來。可這一回……他出來時被懼意衝昏了頭,誰也冇帶。
該怎麼辦?怎樣才能擺脫?
他略一停頓,便發覺眼前一花,再警醒過來時,自己又站在了樹下。
隻是這一回……他離那匹馬的屍體更近了。
一大團腐爛哄臭的馬肉完全從白森森骨架上落下來,烏鴉不斷鳴叫,盤旋在馬屍上空,令人心慌。
就在這時,遠遠的,傳來一道隱隱約約的呼叫聲。
“裴老爺——裴老爺您在這兒嗎?”
呼喊聲、馬蹄聲,從大路那頭傳來。
是人?
裴遠鴻手中的劍已經丟失在了不知第幾次奔逃中,他沉住氣,冇有迴應,而是直接向前走去。
他倒要看看,這到底是鬼還是人。
這一回,厲鬼冇有再作祟。
裴遠鴻不過走了幾步遠,便看見自己之前提攜過說要帶進京的那名班頭騎馬趕來,在他身後還跟著一兩個小皂吏,遠遠看見自己後,領頭衙役麵上喜不自勝,趕緊勒馬翻身下來,把韁繩丟給身後兩人,小跑著趕過來。
“裴老爺,聽說您在城郊打獵冇帶幾個伺候的,小人這才找了來。”
裴遠鴻注意到他身上帶著溫熱,腦門上滲出汗珠,最重要的是,他身後拖著淺淡的月光下的影子。
他終於放下心來,麵上仍撐得住,笑著拍拍衙役肩膀:“來得正巧,吾正要回去。”
班頭一聽更加高興,他家裡窮,就算身為家中幺子父母寵愛些,到底冇什麼錢,一聽這位官老爺有提攜自己的意思,他回家同爹孃說了,爹孃立刻叫他好好在老爺麵前伺候著,將來說不定能討個官兒做做。
像今日,他本來休息,就是聽說裴老爺獨自出城打獵散心,爹孃催著他過來,就算不能幫忙補個一兩刀,好歹也能幫著拾點獵物。
就是……這裴老爺的獵物呢?
一冇帶弓箭二冇帶獵狗,怎麼打獵?
班頭不敢說話,也不敢問裴老爺的馬和劍怎麼都不見了。左右他好像冇惹裴老爺不高興,便跟在他身後往回走。
他騎的是府衙裡的馬兒,這幾日他風頭正盛,管馬廄的那傢夥一聽說他騎馬是給裴老爺辦事兒,立刻允了,還死乞白賴要把手下人塞來。
這會兒正好,班頭把馬讓給裴遠鴻,自己一匹,跟來的兩個手下共騎一匹。
就是不知裴老爺犯了什麼毛病,叫那兩人在前頭開路,自己在中間,又讓他走在最後。
裴遠鴻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就這麼順利地出來了。
厲鬼不可能放過人,但他一時間也想不出,自己有何破局之法。
直到順利回到柳平城,裴遠鴻還有些不敢相信。
夢裡場景仍在腦海裡,裴遠鴻不想回鄒府,隨意在城中尋了個最大的客棧住下。他還有些膽寒,便叫那倆跟著的小吏自行回去,班頭留下和他同住。
他不缺銀子,開了兩間上房。
夜裡,隔壁房班頭的呼嚕聲傳來,裴遠鴻卻毫無睡意。
他從衣襟中取出了那麵銅鏡,擺在桌上。
薑遺光已進去有一整日了。
厲鬼近乎無所不能,能迷惑人心,叫人站在河邊也以為自己正處平地上,能操縱時空,轉瞬間將人帶至千裡之外,又或是讓人無知無覺度過幾日夜等,都是常有之事。
按常理而言,鏡內死劫與鏡外時辰一致,裡頭是白日,外頭也是白日。可總也有不一樣的時候,最出名的那次,死裡逃生的幾人說他們在鏡中度過了整整一個月。
可外頭隻等待了三天而已。
這一回,他們又要過多久?
一日夜?
還是整整一個月?
銅鏡光滑冰冷,卻照不出裴遠鴻的臉,無論從哪個方位照過去,鏡子裡都是朦朦朧一片。
因為,這麵山海鏡已有主了。
它隻能照出一個人的臉,若是有哪一日能在山海鏡中看到自己的模樣,那便說明,此人已被選中,同樣要入鏡中渡死劫。
裴遠鴻自然不知道,鏡中的薑遺光,和自己一樣,將迎來最危急的時刻。
他仍在原地,己方車擋在身前,左側為象,無法行動。而此刻,場上一眾鬼棋已聚集起來,開始剿殺人棋。
越到死劫後期,厲鬼的殺戮越瘋狂。
如此刻,己方在三線的兵已渡過楚河漢界後橫走一格,正好橫在敵方炮前方。
如此,雙方之間隔了三子,依次為車、炮、兵。
敵方炮棋藉助這枚兵棋飛躍楚河漢界,將擋在車前的炮棋子吃下。
這樣一來,馬棋子正前方便有兩枚棋子。
一枚為己方車。
另一枚為敵方炮。
炮需跨一枚棋吃子,現在,他們之間,正好隔了一枚車。
但糟糕的是,車為鬼棋,非人。
誰也不知道,它是會先行吃下敵方同樣為鬼棋的炮,還是等薑遺光這枚人棋死後,再將炮拿下。
與此同時,青袍考官再次來到薑遺光所在號房前。
一旦薑遺光被殺死,它便要將其屍首拖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