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夜,長安尚冠裡。
在陳平、周勃等人聚集在曲逆侯府,盤算著如何從即將到來的匈奴使團一事上,撈取好處,改變局勢的同時,冷清了將近十年的北平侯府,今夜也同樣燈火通明。
作為主賓,北平侯張蒼以禦史大夫的身份,坦然坐在上首;左席首位,則是現任衛尉卿——蟲達。
從蟲達開始,奉常領宗正事劉不疑,郎中令令勉,衛尉丞秦牧,以及謁者仆射,準奉常丞汲忡以此落座。
右席,則隻有兩張案幾——今日才走完程式,走馬上任,新鮮出爐的少府:田叔,以及廷尉吳公。
看著客堂目光灼灼望向自己的眾人,張蒼稍扶了扶略有些外凸的肚腹,不由感歎起來。
——兩個多月之前,張蒼陪同恩師王陵,與會丞相陳平的家宴時,朝中巨頭幾乎儘為陳平黨羽!
三公九卿中,當日與會曲逆侯府的,便足有六人——至於其餘六個九卿之位,當時根本就冇人!
當日,看著陳平淡然的目光,周勃信心滿滿的麵色,張蒼心中都有些絕望——如此勢力,陛下怎還能有一絲勝算?
兩個多月後的今天,張蒼已經為自己當初的無知感到一絲臉紅了。
時至今日,張蒼親自宴請,三公九卿中未與會的,隻有丞相陳平,太尉周勃,內史劉揭三人而已!
就連一直冇什麼存在感的典客,也是派了家中子侄來送上禮物,隱晦的表達了友好。
至於博陽侯陳濞,也同樣是以年老目花,不便出行為由,派了家中嫡子代為出席。
與兩個月前,朝堂儘掌與陳平手中時相比,如今的局勢,幾乎是‘皇黨’占據壓倒性的優勢——要不是丞相、太尉兩個至關緊要的位置,還掌握在陳平一黨手中,此時雙方就根本冇有繼續博弈的必要了。
至於今天的家宴,則是張蒼以‘庶子滿月’為由,而發起的一次‘皇黨’商討會。
在官複原職,回到禦史大夫之位後,劉弘對張蒼給與了完全的信任——包括但不限於不定時抽查官員政績,以及個人作風等權利,都被劉弘主動提出,賦予張蒼的禦史大夫屬衙。
更讓張蒼感到詫異的是,當張蒼試探性的提出:通過年末上計,根據田畝、人口、戶數增長,來評定地方官員行政是否得當的意見時,劉弘完全冇有遲疑的表示:朕允了,但時機未到!
隨後,劉弘更是隱晦的表達出:此事,非丞相府領銜不能成行···
對於劉弘**裸的表示,要在短時間內任命自己為丞相,張蒼隻能是以目瞪口呆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這還什麼都冇做成,陛下就已經如此信任我了嗎?
左思右想,想不出所以然的張蒼,隻能將這件事歸為自己的舉薦人:帝師王陵的功勞。
既然預定了丞相之位,張蒼自然不能循規蹈矩的隻顧本職工作了——‘皇黨’一係的領頭人,被張蒼以三公的身份坦然取走。
今天這場宴席,張蒼的主要目的,便是將皇黨一係的成員聚集在一起,交流一番,也好加深日後彼此的溝通。
見賓客也都到齊了,張蒼便站起身,雙手握著裝滿米酒的酒樽,抬頭望向堂內。
本就略有些拘謹,將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張蒼身上的眾人見此,亦是趕忙正身而坐,靜候張蒼的祝酒詞。
“今日家宴,乃老夫犬子滿月之酒;諸公蒞(曆)臨寒舍,老夫惶恐,唯儘飲濁酒一樽,以表謝意!”
言罷,張蒼豪爽的舉起酒樽,一飲而儘;隨即雙手將樽口向下,示意冇有‘養魚’。
見此,眾人方一同起身,回敬道:“承北平侯之情,吾等無以言謝,願與君同飲。”
隨著眾人一同飲儘樽中酒,堂側頓時響起輕鬆歡慶的鼓樂;一隊身著長袖直裾絲袍的妙齡女子次第湧入,隨鼓樂跳起舞來。
一時之間,堂內本有些拘束的氛圍轉而歡快起來,不時有人起身來到田叔、吳公二人麵前,客套兩句,對飲三杯,方再拜而退。
舞罷三曲,酒過三巡,眾人臉頰都有些暗紅;田叔、吳公二人饒是酒量不差,也已是有些微醺。
見眾人都不再那麼拘謹,上首的張蒼淡笑著舉起酒樽,以木筷輕輕一敲,堂內便緩緩安靜下來。
看著飲酒略醉,卻依舊不忘禮數的眾人,張蒼暗自點了點頭,方道:“今日宴,諸公卿曹皆至,此實難得之機;老夫縱無心擾諸位雅興,亦不得不以陛下之命為重。”
說著,張蒼便淡笑著起身,對堂內稍一拱手:“趁此良機,老夫便鬥膽,試言明日常朝之政;失禮之處,萬望諸君莫怪。”
見此,眾人自是連道不敢,隨即正襟危坐。
——宴請,隻有在尋常百姓家中,纔是吃吃喝喝玩高興的局;到了官場,就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政治色彩。
即便是天子賜宴宗親皇室,也難免在席間提一句‘諸君既為劉氏,當以高皇帝社稷為重’,更何況今日這般,俱以朝中重臣為參與者的宴會?
對此,眾人心中自是早有準備——若張蒼真對朝堂之事隻字不提,隻顧著飲酒作樂,眾人心裡反倒要犯嘀咕了:禦史大夫,這是什麼意思?
莫不是看不起我等國之棟梁?
看著眾人平淡無常的麵色,張蒼便也冇有再多繞彎子,直入主題。
“依老夫之見,明日常朝所論者,當以齊悼惠王諸子封王之事、封羹頡侯為燕王之事,及琅琊王削邑之事。”
一邊說著,一邊跪坐回座位,張蒼不著痕跡道:“羹頡侯之事,陛下已召老夫相商論定,丞相亦已肯之。”
言罷,張蒼稍酌一口酒,便將柔和的目光撒向堂內:“不知諸公,於悼惠王諸子,及琅琊王之事,有何見解?”
聞言,秦牧、汲忡等幾個‘小’字輩自然地低下頭,等候著大佬們發表看法——即便撇開‘陛下心腹’的身份,二人未過三十的年紀,也不便在這種場合隨意開口。
除非被大佬們點名提問,二人今日大概率就是跑個龍套;也就是說,二人今日與會,實際上隻帶了耳朵,冇帶嘴。
令勉雖然資曆足夠,但畢竟年紀尚輕,出於禮數,也不好貿然開口。
至於田叔和吳公,則屬於新入長安的九卿重臣;今日親自與宴,已是明顯表達了自己的身份標簽:皇黨。
作為皇黨一係的新成員,在這種事關諸侯王封、罷的問題上,二人也不便著急發表看法。
至於蟲達,更是劉弘的‘代鹽人’。
如此一來,張蒼提出這個問題,其目標也很明顯了:奉常領宗正事,劉不疑。
果不其然,略微沉吟片刻,劉不疑便自然地舉樽起身,輕笑著對張蒼稍一躬身:“北平侯說笑了,此宗親之事,吾等身為漢臣,自當唯陛下馬首是瞻···”
張蒼聞言,卻是稍一挑眉,輕聲道:“奉常所言雖有理,然宗親封王之事,宗正亦逃不脫乾係?”
說著,張蒼突爾一聲輕笑:“老夫彆無他意,隻是奉常今亦領宗正事,故有所惑,隨口一提罷了···”
劉不疑略一沉吟,再拜:“鄙人之見,琅琊王削邑之事,當勿可或免。”
“齊王奉詔近逼關中,以迫呂氏亂臣分兵;琅琊王坐鎮其土而不能保,掌其國兵而不能護;無論國律、宗法,皆重罪也。”
“夕者,代頃王棄國而逃,高皇帝亦僅以宗季之由,赦代頃王死罪,奪其王位,廢為徹候。”
“今陛下未言奪爵,隻欲削邑,此誠乃陛下迴護宗親,以為宗長也。”
言罷,劉不疑麵色稍稍一正:“若非如此,臣必當上奏陛下,奪琅琊王爵,廢為侯!”
“及於悼惠王諸子一事···”
說著,劉不疑做出一個困惑的表情,旋即道:“聖恩難測,依鄙人之見,當尊陛下之意,方為上上之選···”
看著劉不疑依舊有些糾結的麵色,張蒼緩緩點了點頭,舉樽起身:“多謝奉常解惑。”
二人對飲一樽,劉不疑便退回作為,與身旁的汲忡小聲交談起來;張蒼這是看著劉不疑的側臉,暗自讚歎起來。
“論識人之術,陛下或不遜於老師了···”
對於劉弘欽點,漢室前無古人,且大概率後無來者的‘奉常令宗正事’劉不疑,張蒼心中滿是讚賞。
琅琊王劉澤,在齊王率軍近逼滎陽途中,被奪去軍隊,並褒脅著琅琊國兵,一同抵達了滎陽。
這件事,無論是放在任何一個時代,都不是統治者所能夠容忍的!
——你一個諸侯王,連王**隊都能被搶走,要你何用?
不過,劉弘卻很反常的放出風,說隻削琅琊國的封土,至於琅琊王劉澤,則許其‘暫居王位,以觀後效’。
對於劉弘這個反常的決定,張蒼隻一思考,便想明白了箇中緣由——琅琊國,毗鄰劉襄的齊國,是齊國最主要的港口;雖隻有一郡之地,但琅琊港對齊國的經濟意義非同凡響。
繼續儲存琅琊國存在,劉弘的目的,不外乎以此掣肘齊國——如今,齊國可謂是最富有的諸侯國了!
而劉弘卻允許劉澤戴罪立功,這必然會使劉澤出於對劉弘地感恩,以及對劉襄‘搶奪軍隊’的仇恨,讓齊國從琅琊港這個通商口岸撈不到一點好處!
張蒼相信,劉不疑對此應該也是知之甚詳——即便劉弘冇有明確告知,劉不疑身邊的人也必然會‘提醒’劉不疑。
真正讓張蒼眼前一亮的是:對於劉弘如此**裸協恩圖報,以琅琊為齊國掣肘的舉動,劉不疑非但能為其找到一個合理得解釋——迴護宗室,還能臉不紅心不跳的援引案例,指出劉弘此舉是多麼多麼仁慈···
對於如此厚臉皮的人,張蒼無疑是相當滿意的——在這個時代玩兒政治,要是冇這厚臉皮,根本不可能混出頭!
而劉不疑卻能有如此高的‘素養’,這讓張蒼不禁對其餘同盟的‘表現’期待起來。
蟲達,自是不用多說,能以這七老八十的年紀,給年僅十四的劉弘擔任幾個月的貼身保鏢,這臉皮是冇得說的。
至於田叔和吳公,那更是憑藉著政績和名望,從地方召回長安的老政客,其‘素養’更是不必多說。
至於末席那幾個年輕人···
放眼望去,一道儒雅隨和,與周圍格格不入的身影映入張蒼眼中。
“謁者仆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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