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愣愣看著田叔滿是遲疑,又隱隱帶著決絕的目光,張蒼心中掀起一層驚濤駭浪!
這廝居然···
“張大夫,陛下口諭,召禦史大夫、廷尉、少府至後殿奏對。”
身後傳來一聲蒼老而又尖銳的低語,總算是將張蒼從駭然中拉回。
回過身,看清來人之後,張蒼亦是不失禮數的稍一拜:“勞宦者令引路。”
言罷,張蒼滿是深意的瞥了一眼田叔,便跟著王忠的腳步,向溫室殿後殿走去。
一路無言,張蒼正盤算著劉弘召此三人覲見的意圖,王忠便輕聲開口,打斷了張蒼的思緒。
“陛下意,省禦監之事,當於近日成行;來日,免不得要叨擾張大夫···”
張蒼自是淡然點點頭:“既陛下有令,老夫自當助宦者令一臂之力。”
朝堂翹首以待,坊間更是早有風聞的‘宦者禦史大夫’之事,終於在最近定下了章程——新設‘省禦監’屬衙,名義上掛靠於禦史大夫門下,主官由宦者令兼任。
至於省禦監的具體職責,劉弘對外給出的解釋是‘監察宮中內宦,以肅禁中收賄之風’;如此一來,朝堂對這個‘專責處置禁中內宦’的屬衙成立,完全冇有了反對的立場。
但作為省禦監名義上的上級,張蒼對與此事的內由,無疑知道的更多一些——在確定下該屬衙的名稱之時,劉弘就將張蒼召入宮內,隱晦的表達出了一層令張蒼毛骨悚然的資訊!
——作為禁中‘禦史’,省禦監需要全麵向禦史大夫學習,為了讓省禦監更早的建立起框架,省禦監應當共享禦史大夫屬衙的官員檔案!
當時劉弘話一出口,張蒼就滿是驚駭的跪倒在地,意圖阻止劉弘行此‘亂命’——什麼‘監察禁中內宦’,劉弘根本就是想要讓其代替禦史大夫,行監察百官之事!
當時張蒼都差點以為,劉弘這是對禦史大夫的工作產生不滿,想要以此警告他呢!
好在張蒼苦心相勸之後,劉弘迴心轉意,放下了讓省禦監共享官員檔案的打算,轉而讓張蒼配合宦者令王忠,將省禦監的框架拉起來。
但張蒼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相信,劉弘真的放下了那個打算——按照劉弘地說法,省禦監的人員組成,不全由宦官充任!
此時連雛形都冇有的省禦監,已經在張蒼心中烙下了一層深深地陰影;對於省禦監未知的未來,張蒼憂心忡忡,卻又無可奈何——宦官,本就屬是皇帝家奴,外朝根本冇有插手的機會···
看著眼前這道布履沉緩,不時發出咳嗽聲的年邁背影,張蒼莫名的感到一陣心悸,又為心中的恐懼感到詫異:區區一介宦官,怎就讓吾如此膽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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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氣功夫還是冇到位啊···”
坐在溫室殿後殿的禦塌邊,劉弘疲憊的揉著隱隱發脹的額角,暗自長籲短歎起來。
今日常朝,劉弘原本的計劃裡,根本就冇有大發雷霆這一項!
按劉弘原本的計劃,今日常朝,主要就是將羹頡侯劉信封為燕王的事通過,再讓朝臣百官接受趙王之位暫且空置的現實。
至於內史之事,劉弘原本隻打算提一嘴,敲打一下劉揭:老子給你封了侯,你可彆給臉不要臉啊~
結果劉弘這邊話還冇說完,劉揭這匹白眼狼就把藉口找好了——還找的那麼合情合理,這就讓劉弘不能忍了!
——爺們兒給你封侯,就是為了讓丫明目張膽忽悠爺的?
這不,一時冇忍住,整場朝會,都在劉弘地怒火中過去了···
不過這場計劃外的怒火,也並非冇有收穫。
“好歹冇讓田叔那頭倔牛逮著機會···”
劉弘心中不無得意的想著。
思慮間,王忠便邁著緩慢的步伐,走進了殿內:“陛下,禦史大夫等三者,已於殿外等候···”
“喧。”
看著一步步向殿外走去的王忠,劉弘不由思索著:要不要讓王忠推舉幕後,專門負責省禦監之事?
——那次重傷,在王忠身上留下了無可磨滅的後遺症。
在這個醫療條件極其落後的時代,王忠僥倖躲過了傷口感染引發的併發症,得以活命;但臘月凜冬久居寒舍,卻讓王忠的肺腑受到無法逆轉的傷害。
接王忠回宮之後,劉弘特意找來那位曾拒絕醫治的長樂宮太醫令,給王忠把脈。
最終的結果,並不很理想——王忠的腿在那次事件中受傷不輕,而後又在城外著了涼,落下了病根。
最主要的是:寒冷的環境,以及營養嚴重不足的調養品,讓王忠的腑臟也落下了病根;如劉弘親眼所見,如今已接近開春,王忠卻依舊裡三層外三層,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一個路都走不利索的內宦,實際上已經不太適合隨行皇家了——真讓彆人發現,貼身伺候皇帝的宦官是個瘸子,那劉弘這臉可就丟大發了!
但對於這位忠心耿耿的老太監,劉弘實在是不知道如何開口,才能讓王忠不誤解自己的意思···
“再等等吧,等朕的‘克格勃’拉起架子,就可以讓老太監安心去做特務頭子了。”
對於‘省禦監’這個全新的機構,劉弘可謂信心滿滿!
在這個還冇有見識過宦官階級潛力的時代,設立一個專責情報的部門,幾乎冇有任何難度——西漢的政體,本就不排斥宦官!
每一個九卿屬衙,都有相應的宦官群體任職!
‘宦官不得乾政’的說法,在西漢也同樣站不住腳;對於宦官受寵,朝堂頂多隻能像文帝朝的袁盎那樣,像個小媳婦哀怨般提一句:陛下如此信中宦官,難道是朝中冇有可用之人了嗎?
劉弘很確定,待等省禦監正是露出自己的獠牙時,無論是文人士大夫階級,還是開國功臣武勳階級,都不會再有心思去找劉弘的毛病——他們需要關心的,是如何躲過省禦監的耳目,來保證劉弘無法得知,自己昨晚是在哪個妾室房內過夜的!
特務政治,因為劉弘地到來,即將提前上千年出現在中原大地!
不過,劉弘也冇有傻到設立一個錦衣衛,或是血滴子之類不能見光的樂色——省禦監,以禦史大夫下屬的身份,名正言順的建立‘采風團’,前往全國各地,光明正大的建立情報網絡。
非要說有什麼見不得光的,那就是將來,漢室每一個六百石以上的官員,都將榮幸的得到一個專門對口服務的臥底,在家中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
除此之外,省禦監冇有任何突髮狀況處置權,乃至建議權——省禦監唯一的權力,就是將看到的、聽到的,原封不動,一字一句上報給王忠,再由王忠篩選,送到劉弘地耳中。
自然而然,對於這樣一個充當‘眼睛,耳朵’的機構,劉弘並冇有將其演變為武裝力量的意圖,對其人員構成,也就冇有太高的要求了——以忠心為上的宦官為管理層,並以遊手好閒,思鄉情懷相對輕一些的遊俠群體為底層人員。
對於遊俠群體,劉弘既冇有如前時中二時期那般崇拜,也冇有如封建帝王那般完全視為禍患——存在即合理,隻要是存在於世間的群體,就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以及可用之徒。
而這個自墨家分離出來,並逐漸成長為西元前地下勢力的黑暗群體,無疑是走上了為豪強走狗,為非作歹的歪路。
在東市糧稅事件的查證中,劉弘便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內史衙役雖然親自出現在東市外,但並冇有主動去‘收稅’,而是等著一串串銅錢‘自動自覺’的扔進眼前的木箱之中。
那日,劉弘在東市偶遇何廣粟,並與他稍作交談之後,也發現已經被自己‘掩護’出東市的何廣粟,又乖乖回到了東市內,向幾個衣著破爛的人‘繳納’購糧稅——那幾人髮絲散亂,麵上髯須不修邊幅,腰間卻無一不繫著明顯比身上衣袍還要值錢的劍!
在東市外駐足觀察許久,劉弘才發現每一個糧鋪之外,不遠處都蹲著幾個如此大半的人;等有人從糧鋪內抱著糧食走出後,都會自覺上前,由這幾個人估量袋中糧食的重量,並交上響應的銅錢。
得了錢之後,這幾人中便會分出一個,帶錢來到東市外的內史衙役前,當著衙役的麵,將錢串中的銅錢一枚枚取出,取到衙役發出一聲可以的咳聲之後,將取出的錢放回一枚,將錢串扔進錢箱,先前取出的則都放入懷中,回到東市內,將懷中的錢分給幾個夥伴。
看著這一整套完整、有序的運作模式,劉弘險些驚掉下巴——這種情形,在後世實在是太常見了!
——回扣!
西元前的官僚,居然就已經學會了先進的‘回扣’技能,並以此收買遊俠群體,為自己做事!
劉弘卻並冇有因此大發雷霆,亦或是正義感爆棚——當時出現在劉弘腦海中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吾可取而代之’!
準確的說,既然遊俠群體能被官僚階級的‘回扣’所收買,那同樣可以被劉弘、被王忠,乃至於朝堂明目張膽的回扣所收買!
——納入體製,就是劉弘為遊俠群體想到的最好解決方案。
在曆史上,遊俠群體並非全是如劉弘看到的那般,收著官僚、豪族的好處,便幫著這些人欺壓百姓——實際上,絕大多數時間,遊俠群體都是以正義者的身份出現!
景帝朝發生吳楚之亂,絳侯周勃之子臨危受命,被景帝拜為太尉,全掌平亂之事,遂領兵出關,往關東平叛。
在進軍途中,洛陽豪俠劇孟前來投身,堂堂太尉周亞夫,便高興地說出‘得劇孟勝得十萬雄兵’這樣宛如神話故事的話,來形容劇孟的重要性!
西漢二百餘年曆史上,遊俠出身的英雄人物可謂層出不窮,在地方官員、豪族和百姓懸殊的實力對比下,遊俠群體普遍充當著中立調和者。
如某位貪官欺壓某百姓致死,那必然會有一個遊俠站出來,趁著夜黑風高將那個貪官全家殺死,然後帶著人頭自告於衙門,並趾高氣昂的宣示自己‘此乃正義之舉’。
對於這樣的案件,絕大多數的官員都會以‘殺人償命,天經地義’為由,將這個遊俠釋放;自此,一個享譽郡縣、為名做主的‘任俠’便誕生了。
但是,遊俠正義感爆棚的頻率,實在是有些不穩定——那個被貪官殺死的無辜百姓,也很有可能是死於被貪官收買的遊俠之手···
對於這樣一個不穩定的群體,絕大多數政權都是頭痛不已——任何一個政權,所追求的無一不是安定、平穩;遊俠群體的流動性以及不穩定性,實在是讓政權難以放心。
在原本的曆史上,隨著漢室中央集權愈發強力,遊俠群體大都演變成了山野草寇,匪盜一流。
但劉弘卻並不認為,遊俠群體是完全冇用的,或是完全不好的;劉弘也很清楚,隻要‘餘子’不消失,遊俠群體就永遠不可能被杜絕。
所以,與其嘗試著消滅一個不可能消滅的群體,倒不如考慮考慮利用這個群體,可以做些什麼——光是遊俠‘不眷其鄉,勇於闖蕩’的特性,就足以讓劉弘刮目相看,並試著利用其做點什麼了!
再者說,這樣一批常年在刀口舔血,本身就具有不俗身手的群體,任由其散落民間,為地方豪強所用,本就不符合劉弘地利益;但若要說讓遊俠成為兵源,也終究是差點意思。
——對於軍隊而言,最主要的還是服從命令的天性;遊俠天生具備的散漫和不羈,決定了其註定不能成為正規軍隊的一員。
所以,劉弘決定以遊俠為中堅力量,來設立屬於自己的情報機構。
遊俠群體的冒險屬性,使得他們對於遠距離‘外派’不會有太大抗拒;常年混跡街頭巷尾的經曆,也使得遊俠群體對於人心、人性具備一定的掌握。
低微的出身,使得該群體的收納成本不會太高;而針對於‘探聽情報’這項工作,遊俠群體無疑也都能勝任。
再加上此舉,可以給遊俠群體一個合適的‘洗白’機會,將其收編,順便解決社會治安問題···
劉弘已經數不清楚,這樣做的好處有多少了。
唯一可能會出現的問題,應該就是將來省禦監的組織紀律問題。
不過沒關係,劉弘原本也冇打算讓省禦監成為常設機構——隻要省禦監能在劉弘徹底解決‘餘子’群體出路之前,將所有的遊俠收入體製監督起來,即便省禦監什麼都做不了,劉弘也樂意付出那點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