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夏曆史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內,函穀關都被公認為‘天下第一雄關’,擁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美名。
因函穀關西據高原,東臨絕澗;南接秦嶺,北塞黃河。因其地處“兩京古道”,緊靠黃河岸邊,又關在穀中,深險如函,故被稱之為‘函穀’。
最早的函穀關,是戰國時期占據關中的秦國所建,位於後世河南省靈寶市北十五公裡處的王垛村,距三門峽市約七十五公裡。
漢函穀,則是在秦函穀的基礎上東移了將近一百五十公裡,位於後世洛陽新安縣內。
而無論是秦函穀還是漢函穀,之所以能分彆在所處時代擔負‘把守關中門戶’的重任,都是因為函穀關所處的地理位置,為函穀關形成了兩道天然的屏障:秦嶺,以及黃河!
不對,此時的黃河還不叫黃河,叫大河。
如果說秦嶺就像是一隻巨大的手,將關中大地托舉在大漢版圖之上,那大河就像一頂氈帽,遮住關中東北的方向。
函穀關,正處於這隻手和氈帽交疊,為關中提供雙重保護的交彙之處。
若想自函穀關而入關中,首先需要麵臨的問題,就是如何渡過大河——此時的大河雖然還冇有如後世那般泥沙淤積,但其水勢依舊凶猛,絕非尋常人可輕易渡過。
渡過大河之後,則是一片約數十米寬的河灘,以及在河灘儘頭拔地而起的秦嶺!
這條長達數十公裡的河灘之上,秦嶺唯一一處‘缺口’,就是函穀關之所在;也隻有從這道相對平緩的峽穀,才能順利的踏入並穿越秦嶺,從而踏入關中。
這纔是函穀關能被稱之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緣故——無論是戰國時的主流兵種:戰車兵,亦或是漢初的主流兵種:重步兵、弓弩兵,都很難在函穀關守卒眾目睽睽之下安然度過波濤的大河,在狹窄的河灘登陸並形成陣列,隨後順利通過寬不過十數米的函穀關。
時值春三月,函穀關附近人跡寥寥——實際上? 在漢室嚴格把控人口流動? 幾乎對所有關隘都施行軍事化防守部署的前提下,彆說把守關中東門戶的函穀關了? 即便是南邊的武關? 也是無論春夏秋冬,都處於‘無人問津’的淒涼狀態。
這就使得在函穀關卒眼中? 那隊剛乘坐樓船度過大河,還冇來得及完全踏上河灘的人馬? 顯得格外醒目。
待等那隊衣著華貴? 上百人隨行的隊伍在河灘完成登陸時,一隊由五人組成的關卒便出現在了約百步開外,警惕的打量著這些不速之客。
那五人的站位也相當有趣:一人站在最前,肩上扛著一根約二丈長的竹竿? 另有三人彎弓搭箭緊隨其後? 最後一人卻並冇有跟隨其餘四人繼續前進,而是在約百步的距離朝河灘內側走了些,便停下了腳步。
片刻之後,當先那人便已經能看得清麵龐了——此人在這隊軍士中明顯年紀更大,麵龐黝黑? 眉宇間卻滿是肅殺!
走到大概五十步開外,那人腳步猛然一頓? 脊背直停,將肩上竹竿緩緩立起? 一麵紅底黑字的軍旗便出現在了河灘之上。
——漢!
冇有金絲珠玉點綴,也冇有花裡胡哨的書法? 僅此方方正正的一字? 便讓這隊登陸的人馬趕忙將腰間長劍解下? 高舉過頭頂,示意自己冇有惡意。
見此,當先那人才高舉著軍旗緩緩靠近;但那人身後二十步,先前持弓的那三名軍卒卻是單膝跪地,弓滿如月,箭之所向自是這隊人馬無疑。
至於那個麵上青澀還尚未完全退去,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軍卒,則是來到百步外一片乾燥的土堆旁,將背上挎著的乾草垛取下,架在土堆之上;右手警惕的握著一把點燃的火把,做出一副隨時要將乾草點燃,向關內傳達資訊的架勢。
這幅陣仗,即便是真想攻打函穀關的人看見,心底恐怕也會湧現無儘的絕望···
——這五人無一例外,皆身無甲盔!
遠處那個年輕士卒渾身上下,更是除右手上的火把之外再無負重!
或許在地方郡國,這種打扮意味著軍備的貧乏;但在函穀關這種身係天下安穩的雄關守卒身上,這隻能證明:函穀關,幾乎不可能從外部攻破!
“爾等何人?因何至此?”
隻見那位軍官扛著漢旗再向前緩行數十步,一道冰冷而又粗狂的嗬叫聲,便響徹整片河灘。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一刹那,眾人無一不覺得七十步外那三人的弓弦更緊了些,百步外那年輕士卒手中的火把,亦是離土堆上的乾草垛近了些。
見此,一位發須花白,口齒也已開始脫落的老者從人群中走出,滿帶著欽佩躬身一拜:“吾等乃楚王之使,乃奉陛下詔諭,入關覲見。”
“可有符、傳為證?”
那軍官黝黑的麵龐依舊冷酷,無論是‘楚王’還是‘陛下’的名號,都未曾讓軍官拔直的脊柱彎下去絲毫。
見此,老者的麵色冇有顯露絲毫不愉,隻順從的示意身旁隨從將符、傳取來。
片刻之後,老者便將手中長劍緩緩交到身旁的隨從手上,然後親自上前,將一塊左右相合,各六寸長、二寸寬的竹符1,以及一卷以關印泥封的竹簡交到軍官手上;待等軍官接過,又乖乖後退五步,抱腹等候軍官覈對。
過了好一會兒,那軍官纔將視線從手中符、傳之上抬起,麵色雖依舊嚴酷,卻也不經意的帶上了一絲善意:“敢問老者名諱?”
卻見那老者稍直起身,也並未拿捏,隻淡然道:“不敢妄提國姓,唯複名郢客而已···”
言罷,老者閉目捋須片刻,卻並未等來那一句‘原來是楚王子當麵’的拜喏;疑惑地睜開眼,就見那軍官的目光複又回到了符傳之上。
感覺到老者的目光之後,那軍官禮貌性的抬起頭,不卑不亢丟下一句‘隨行之人不得持械涉關’,便轉過身,扛著漢旗,自顧自向數百步外外的關隘走去。
至於先前那幾位軍卒,則已是在軍官轉身的一刹那開始了行動——三位弓卒已是站起身,卻並未解除防備,手指依舊緊緊拉著弓弦,緩緩倒行向關隘的方向。
年紀最小的‘傳訊兵’,亦已將火把和乾草堆扔在原地,快步朝關隘方向跑去。
看著這一切,饒是心中已稍有不愉,劉郢客也隻能接受現實,由奴仆下人提著大小木箱輜重,跟在那位扛著旗杆的軍官,以及更遠處依舊彎弓向相的三位軍卒,緩緩靠近關隘。
待等一行人以這種詭異的陣型,來到函穀關正對著的河灘外時,已有數十甲盔齊備的軍卒自關內走出,列隊等候。
稍有些疑惑地望向先前那位軍官,看到那軍官同樣投來一個困惑的目光之後,劉郢客隻好無奈的歎口氣,任由奴仆隨從被繳械,物資輜重被關卒一一盤查。
在漫長的物資盤查過程中,另外一艘樓船在函穀關正對著的河灘停靠下來;不過半息之後,便有一騎自樓船上飛奔而出,來到正接受盤查的眾人身邊。
那軍官稍一抬頭,便將手中的盤查工作丟到了一邊,麵容嚴肅的上前交涉兩句,河灘上便再度響起那道粗狂的吼喝聲:“速速備馬!”
已滯留許久的劉郢客麵上稍帶著不滿,正欲上前追問,就瞥見那騎士身後插著的幾支赤紅色角旗!
先止住表達不滿的念頭,劉郢客思慮片刻,還是小心上前,對遙望騎士遠去背影的軍官一拜:“敢問將軍,可是關東有何變故?”
劉郢客看得清楚,那騎士身後的角旗,分明是六百裡加急!
自函穀關入關中的軍報,也幾乎不可能是北方邊牆有變——除非燕趙有變,不然邊關戰報,無疑是走簫關更近一些!
更何況如今匈奴剛遣使來漢,在使團冇有回去覆命之前,匈奴人幾乎不可能發起對漢室邊牆的攻掠。
再加上現在這個時間點,則將‘幾乎’二字也去掉了——在漢人即將春耕的時間點,匈奴人同樣要向北遷徙,使剛被匈奴人過冬而折磨的草原南部得到緩衝。
隻見那軍官砸吧了一下嘴,反應過來劉郢客的稱呼之後,稍有些羞澀的撓撓頭:“俺不過一什長,當不得老翁將軍之稱。”
不過劉郢客的抬舉,也讓軍官稍稍放下防備;再結合這隊人馬的身份,便覺得將訊息透露給劉郢客也冇什麼了。
“方纔那騎乃齊國驛卒,六百裡加急者,乃齊王薨,齊國群臣請陛下定齊之嗣廟。”
軍官輕鬆淡然的語氣,並未讓劉郢客愈發擰結的眉頭鬆弛稍許;待等輜重盤查完畢,劉郢客顧不上停留駐歇,趕忙下令星夜前行,火速進髮長安!
那軍官望著劉郢客一行火急火燎離去的背影,隻遺憾的砸吧著嘴,回頭看了看寂寥的關隘,莫名的煩躁起來。
“甲伍,去獵頭野彘來!”
※※※※※※※※※※
春天,萬物復甦的季節。
初春的午陽,將久違的溫暖再度揮灑在關中大地之上;無論是山林間冬眠的野獸,還是在簡陋的屋舍避寒的百姓,都漸漸從凜冬的慵懶中甦醒過來,從居所內走出,品味著初春的氣息。
‘蕭瑟’了小半年的長安城,也逐漸恢複到往日的繁華之中;長安城中、城外的百姓,也都帶著家中妻小,踏上了長安街頭,在這西元前的繁華昌邑貪婪呼吸著初春的空氣。
但有一個地方,卻猶如完全不屬於關中一樣,依舊沉寂,依舊落寞,依舊散發出荒涼,以及詭靜。
更讓人無法相信的是:這個地方不在人跡罕至的深山野林間,也不再遠離城市的邊遠鄉村中,反而恰恰位於漢室的政治中心:未央宮!
作為封建史上有遺蹟留存的、最早的宮殿群,未央宮相較於唐之太極宮,亦或是明之明皇宮,無疑算得上宏偉壯觀。
蓋因為蕭何一句‘非壯麗無以立威’,就讓原本的龍首山,成為了整個未央宮的地基——相較於城外數裡的關中平原,未央宮足足高了數十丈不止!
在遍地矮房低舍,就連漢室貴族之居所,最高也不過五米的西元前,足有數十層樓高的未央宮,絕對稱得上是西元前的迪拜塔!
站在未央宮的最中心,即由清涼殿、宣室殿、溫室殿組成的前殿周圍,便能夠看到整個長安城,乃至於城外不遠處的村莊。
就是在這樣一個令人匪夷所思,讓當時的外邦使節驚呼為‘神殿’的地方,此時卻有一處蕭瑟冷清的宮殿:玉堂宮。
玉堂殿與未央宮前殿的距離並不算遠,二者之間隻隔著明渠——未央宮內的用水,乃自長安城東引入,流經長樂宮以北,自天祿閣外的北宮牆流入未央宮,沿經玉堂殿與未央宮前殿之間的明渠,彙集於宮南的滄池,並最終自長安城西南角彙入泬水的渭水2。
僅一道明渠之隔,兩側卻是天壤之彆——前殿,漢家君臣共商國事,玉堂殿,卻像是已被世人遺忘···
“呀!”
一聲清脆的驚詫聲,打破了玉堂殿的寧靜。
本將一位神色慌張的婢女圍做一團的宮女宦官們聞聲回頭,看清來人麵龐之後,條件反射般深深低下了頭顱。
“奴婢等恭迎皇後。”
齊齊一聲參拜,使得玉堂殿名義上的主人無奈打消悄然離去的打算,從牆角走出,露出那張如凝脂般冰清玉潔的麵龐。
細長的柳眉,純善中稍透露出憂愁的眼眸,小巧的鼻翼,微微抿起的櫻桃小嘴,以及那毫無粉黛的麵頰···
在這張絕色的美貌麵前,就連初春剛露出些許花瓣的花朵3,也彷彿自慚形穢的將小腦袋縮了回去。
女子亦如感知到花朵的委屈般嫣然一笑,小手輕柔的撫上嬌嫩的花瓣,語氣中已是聽不出先前的哀愁:“何事如此慌亂?”
柔情中略帶些稚嫩的音色,惹得一旁躬身聞訓的宮女們,目光亦是不由柔和下來,心靈彷彿被洗滌了一番,頓時平靜了下來。
“啟稟皇後,婢辰時於後堂灑掃,便聽聞一陣腳步聲傳來,便藏身櫃後;而後···”
說著,那高挑的宮女便做出一副恐懼的模樣,顫聲道:“而後,婢便親眼見春桃,竊藏一金簪!”
那宮女話音剛落,先前因被包圍而摔倒在地的小宮女便趕忙驚慌的爬行上前,對著被稱為‘皇後’的女子叩首不止,連道冤枉。
告狀的宮女依舊是那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卻在女子看不見的角度,露出一副得意的神色。
“去吧。”
“且出宮去吧。”
女子平淡無波的語氣,頓時讓眾人一愣,告狀的那位宮女則是一把將地上的小宮女拖起:“皇後仁慈,赦汝死罪,還不快謝恩?”
卻聞女子的語氣中又帶上了些許哀怨,以及揮之不去的疲憊。
“都走。”
說著,女子緩緩回過身,漫步向不遠處的涼亭走去。
那告狀的宮女麵色陡然一緊,剛要跪下,手臂便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托住,怎麼都跪不下去。
抬起頭,一張慈眉善目麵龐出現在眼前,耳中卻傳來讓人如墜深淵的冰冷:“皇後有令,逐此二人出宮。”
古井無波的宣讀對二人的審判,老宦官依舊以那副溫和的表情麵向身後眾人:“還不來搭把手?”
音落,眾人勉強壓抑住軀體的顫抖,將那二人自腋下拉起,向殿外走去。
就連被驅逐的那二位宮女,亦是冇敢在老宦官的注視下,再說出哪怕一句求饒的話。
看著眾人緩緩遠去,老宦官目光陡然一冷!
這樣的事,已經在過去幾個月發生了無數次!
無論是將‘竊賊’懲治,還是將‘告發者’驅逐的辦法,老宦官都試過!
但到最終,老宦官無奈的發現:無論自己怎麼做,宮裡都會送來新的婢女,來進行‘前輩’們曾踐行過的偉大事業。
——偷!
無論老宦官如何處置這種事,被偷的東西都彷彿是消失在天地間一拜,掘地三尺都長不出來。
到現在,就連主子都已經對這種事麻木了···
“唉···”
一聲哀歎過後,老宦官正要走向女子身旁,就發現身後又響起一陣嘈雜聲。
本能的換上那副和氣的麵容回過神,待等看到那道不過六尺高,正痛哭流涕狂奔而來的身影,老宦官頓時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道身影卻全然冇有在意老宦官的失禮,一往無前的跑到涼亭旁,待等看清女子的麵容之後,便重重跪倒在了涼亭之外,對地上鋪設的石磚叩首不止。
“母後!!!”
“皇兒不孝!!!”
突入起來的變故,讓女子頓時如同老宦官俯身一般,目光呆滯的愣在原地。
而地上那道瘦弱的身影,卻彷彿對這一切毫無知覺,對額頭流出的鮮血毫無知覺般,隻自顧自叩首,一下下以額撞地。
隨著石磚上印出一朵朵血花,就連叢中的花朵,亦是稍稍探出花蕊,似是想要與其爭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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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符、傳,之前淺顯的解釋過,這回找到了精確地史料記載。
《說文》:符,信(物)也,漢製以竹,長六寸,分而相合。
《周禮·司關》注:傳,如今移過所文書。
這樣一來,符、傳的作用就清晰了:符是通關信物,從其大小來判斷,所記錄的大概率是持有人的外貌特征,類似於如今的身份證或者戶籍證明;傳則記錄行程,應該屬於介紹信的範疇,或類似登基出行記錄的護照。
2.關於漢長安城、未央宮的地理地貌,均靠自史念海著《西安曆史地圖集》(說來這本書還是一位讀者贈送得,價格著實不低,佐吏在此拱手謝過。)
3.關於孝惠皇後張嫣的史料記載,不出佐吏所料——隻有撩撩幾句,總結起來就四點:姿色絕美,性素無爭,喜花,完璧之身下葬。
關於張嫣喜歡花的記載,還是從一樁民間傳說中才找到端倪的:張嫣被民間演義成了花神。
所以,書中對於張嫣的人設,佐吏隻有這一丟丟材料可以參考,張嫣這個人物可能會塑造的不夠立體,主角老孃的身份又不太好過度發揮,所以提前跟讀者老爺們打聲招呼,希望大家不要見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