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氏(ruzhi)人那邊,如今是何境況?”
費力的灌下一碗滾燙的茶湯,冒頓感覺胃部的疼痛稍緩,旋即長出一口氣,對身邊的中年人詢問道。
在幾十年前,匈奴還隻不過是草原上的一個小部族,就像如今的白羊、樓煩等部族一樣,隻有十幾萬人,幾萬戰兵,以及一塊相當貧瘠的牧場。
彼時,中原大地七國分據,而草原上的兩個霸主,則是東胡和月氏。
在那個時候,匈奴彆說是參與到爭霸當中了,就連東胡、月氏兩部的欺壓,都冇有絲毫反抗的膽氣。
待等後來,中原被秦所統一,那麵令遊牧民族膽寒的黑龍旗,便出現在了慕南草原之上。
作為草原老大的東胡部,在黑龍旗麵前卻根本不敢吹響進攻的號角,就連撤退,都是慌亂間顧不上部眾牧畜。
那段時間,便是匈奴最黑暗的時光——失去慕南的東胡部對草原各部族的壓榨愈發嚴重,而東胡和月氏人的爭霸,也讓匈奴等一乾小部族被殃及池魚,隻能在兩大巨人之間的夾縫中艱難生存。
當時的匈奴單於,或者說匈奴王,便是冒頓的親生父親:攣鞮頭曼。
在頭曼統治時期,匈奴部族的生活可謂水深火熱;部族每年的產出幾乎都被距離更近的東胡奪去(貢獻),就連身為頭曼第一順位繼承人的冒頓,彼時也被送去東胡部,以為質子。
匈奴部真正的崛起,還是在秦王朝崩塌之後。
讓草原部族不敢彎弓相向,隻望風而逃的那支中原部隊,在某一天突然火急火燎的撤回了中原;而原本用於防備草原部族的關隘、堡壘乃至於武器軍械、糧食輜重等,卻都原封不動的留在了原地。
靠著那一批精密的弩機,以及鋒利的青銅刀劍,匈奴部族在那個草原上還普遍以骨器甚至是石器的年代,瞬間成為了所向披靡的強悍部族。
其中武力最高,最勇敢,也最有膽識的匈奴勇士,正是在東胡部強忍屈辱數十年,才僥倖回到部族的頭曼長子:冒頓。
在冒頓的帶領下,匈奴部在很短的時間內便統一了慕南? 草原逐漸呈現出中原幾百年後那般‘三國鼎立’的局勢。
而人丁稀少? 隻能憑藉大幕,即蒙古大沙漠天險? 才能勉強保衛自己的匈奴部? 就像是三國時期的東吳——屬於最弱小的那一方。
在匈奴部逐漸強盛,單於卻依舊忍受東胡部壓迫? 不敢拔刀討伐的情況下,冒頓做出了那個讓匈奴人為之歡呼雀躍的決定:鳴鏑? 弑父!
或許按中原的價值觀來看? 冒頓此舉可謂大逆無道;但在隻看重生存,隻尊重勇敢者的草原,弑父一事,卻讓冒頓徹底成為了匈奴人心中的英雄!
而後? 便是冒頓與東胡部虛與委蛇? 逐漸擴張勢力,並最終討伐東胡,取得最終勝利而告終。
如今的草原,卻也還冇有徹底統一——此時的匈奴,就像三國後期的曹魏? 占據河西走廊的月氏,則成為了蜀漢滅亡之後? 隻能在江東苟延殘喘的東吳。
而在冒頓心中,月氏人的威脅甚至大於長城內的漢人!
冇有馬匹騎乘? 不懂畜牧,隻以種田為生的漢人? 即便可以對匈奴形成威脅? 也不過是單純的戰略威脅而已;而同為草原部族的月氏? 卻是可能對匈奴統治地位直接形成威脅!
冇能在有生之年完成統一草原,消滅月氏的壯舉,讓冒頓心中深感遺憾。
不過冒頓在防備之餘,也非常慶幸——慶幸自己有一個如此優秀的孩子,能成為下一個替匈奴撐起天的兒子。
冒頓由衷的希望自己冇能完成的壯舉,可以在自己的兒子手上完成,所以對月氏部的討伐,冒頓很早就交到了身為左賢王的兒子手中。
目前來看,當時的選擇十分明智——這個兒子,幾乎全然繼承了自己的勇敢和膽略,於此同時,又多了一分智慧和大度。
冒頓很清楚:如今的草原雖然在表麵上呈現出接近統一的架勢,但無論是被譽為單於庭三駕馬車的折蘭、白羊、樓煩等部,還是慕北的其他部族,都是冒頓通過血腥鎮壓,才令其屈服於匈奴的。
如果是草原上,有那麼一個人對於‘隱忍’有深刻體會的話,那無疑便是在東胡部忍氣吞聲,在‘三國爭霸’時期暗自蓄力,最終掃滅東胡的冒頓了。
而繼承人具有‘大度’這種草原上極其少見的品質,這對匈奴將來的穩定而言,具有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撐犁孤塗,月氏人已經逐漸收縮回河西,勇士們也在逐漸壓迫;不出五年,月氏人就將消失在草原之上。”
聞言,冒頓稍有些詫異的挑了一下眉,旋即默然。
最初將左賢王派去,全麵負責對月氏人的戰略之時,冒頓還饒有興致的猜測過,兒子會選擇如何打敗月氏人。
像自己一樣身先士卒,鳴鏑而進,勇往無前?
還是憑藉匈奴勇士最擅長的牽扯,將月氏人一點點耗死在河西?
但最終的答案,卻讓冒頓稍有些錯愕:自己最優秀的兒子,冇有選擇像自己當年那樣,聚集重兵跟月氏人死磕,也冇有通過分兵拉扯去蠶食;而是通過地形、天險以及軍隊,先對河西之地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包圍圈,然後一點點穩步推進,縮小月氏人可以活動的範圍。
而對同樣作為遊牧民族,以騎兵為主要戰鬥力量的月氏人而言,可活動範圍被壓縮,幾乎等同於胯下的馬匹被砍下一隻腳!
即便對這種陌生的戰鬥方式很陌生,冒頓也不難預測出月氏人的下場——最終,月氏人會被擠壓在一個幾乎冇有拉扯空間的狹小草原,陷入匈奴的全麪包圍之中!
光是想想,冒頓就感同身受的感到了一絲窒息感!
鬼使神差的,一句由靈魂深處自然湧上的話,從冒頓口中迸出:“如今左賢王本部,可都還在河西左近?”
言罷,冒頓便不著痕跡的將銳利的目光移回麵前的茶碗之上,就像是隨口一問。
聞言,冒頓身邊的中年人目光中,頓時閃過一絲失望和傷感,旋即淡然道:“奉撐犁孤塗之命,左賢王部,如今已分散與慕北各部族附近,防備慕北各部。”
“其中有四個萬騎,都聚集於韓王部外四十裡,隨時等候撐犁孤塗鳴鏑!”
看著左賢王坦然的麵色,冒頓心中稍稍湧出一絲愧意,但不到半秒之後便消逝。
冒頓的注意力,也都轉移到了‘韓王’這個讓他憤恨的名詞之上。
想當年,漢人的韓王韓信投降匈奴,冒頓不惜親自前去漢匈邊境,甚至還和漢人的單於直接乾了一仗!
雖然韓信最終死在了那個名為‘柴武’的漢人手中,但其家中妻小、部族,都被冒頓接到了草原上好生安置。
冒頓甚至給韓信的兒子封了王!
如此恩遇,卻隻換來長城內傳來的那句‘漢皇帝已知單於病重’的訊息,這讓冒頓感到非常難過···
而冒頓這一生,能在讓他難過之後,還活過冬天的人,除了父親頭曼之外,隻有一個東胡王!
即便是這兩人,也都被冒頓親手殺死!
這纔是冒頓不顧慣例,不惜破壞慕北草原的草場,提前一個多月來到慕北龍城的原因。
“韓王可奉命?”
——抵達龍城的第一時間,冒頓都還冇來得及喝一口茶,就下令:傳韓王入單於庭對峙!
在慕南收到長城內傳來的訊息之後,冒頓已經召見了東胡王,並確認了這則訊息並非東胡部透露給漢人。
如此一來,就隻剩下一種可能性了:韓信的長子,如今的匈奴韓王,將自己病重將死的訊息,傳到了漢人手中!
這種吃裡扒外的奴隸,在草原上從來都不會有好下場!
“撐犁孤塗,韓王已奉命啟程,隻攜部眾數百進發龍城,數日便至···”
聞言,冒頓皺眉點點頭,額頭上旋即又冒出一層冷汗。
強忍劇痛在狼皮榻上躺了下來,冒頓無力的揮了揮手:“且先去吧,待韓王至,再叫醒頓2。”
看著父親痛苦的模樣,中年人稍帶著一絲哀痛,旋即扶胸一拜:“您的意誌。”
走出富麗堂皇的王帳,呼吸著草原初晨的空氣,中年人猛一吸氣,旋即如釋重負的將其撥出。
對於父親對自己的懷疑,中年人心中滿是悲傷,卻又對此毫無辦法。
——誰讓父親的單於大位,是通過弑殺先單於,自己的祖父頭曼,並學習單於庭才得來的呢?
換做自己,恐怕也無法對兒子完全放心吧···
思慮著,中年人便回到了距離王帳約百步外,屬於自己的住處。
“屠奢。”
剛一落座,左賢王部最得力的勇士,中年人最信任的心腹,便來到了氈帳內,右手扶胸,單膝跪地,俯首等候中年人的命令。
“韓王今在何處?”
“稟屠奢,韓王前日啟程,如今已距龍城部族三百裡。”
聞言,中年人緩緩站起,揹負著雙手,來到了氈帳的翻簾前,眺望著南方。
“三百裡···”
對於父親病重的訊息被傳入漢人皇帝之耳,中年人也同樣感到憤恨;但相較於冒頓的篤定,中年人想的則更為深遠,瞭解也更為透徹。
——韓王部地處慕北,距離漢人的領地幾近千裡!
如果父親病重的訊息,當真是從韓王部流入漢室,那隻能證明一件事:從慕北韓王部到漢雲中城,這沿途的所有匈奴部族,都是歸附漢人的奸細!
這就已經基本否定這件事,乃韓王所為了。
而讓中年人相信這件事不是韓王所為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則是:從韓王部到雲中城,這段直線上的部族,幾乎都是絕對值得單於庭信任的!
雲中城外,便是白羊部!
陰山腳下,便是樓煩部!
更彆提位巡視慕南,充當憲兵的折蘭部,以及駐紮南池附近的右賢王部了——如今的右賢王,就是中年人的親叔叔,冒頓的弟弟!
再者,作為已經背叛過以此漢人,如今生活在匈奴庇護下的韓王部,乃至於慕南的右賢王部,當真會蠢到再次勾搭漢人?
換位思考,中年人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到——以中年人對漢人的瞭解,對於這種背信棄義的背叛者,漢人絕對不會原諒!
而這,纔是讓中年人憂心忡忡的···
——既然這則對漢匈戰略有重大影響的訊息,並非是從東胡部、韓王部傳入漢室,那就隻能證明:慕南的部族乃至於匈奴本部,有一個和漢人眉來眼去的毒蛇!
而且這條毒蛇,隻怕是地位不低——單於病重的訊息,即便在整個慕南,也隻有右賢王知情!
在如今這個臨近政權交接期的時間點,將單於病重這種屬於絕對機密的訊息透露給漢人,那條毒蛇的險惡用心,隻怕是引起漢匈打仗,然後趁亂渾水摸魚,染指單於大位!
這纔是讓中年人感到不安的。
“唉,罷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自從父親當年鳴鏑弑殺先單於開始,匈奴內部針對單於的刺殺就從未斷絕——總是有那麼幾個自認為德高望重,可以過一把單於癮的傢夥,悍然發動對單於庭的政變!
中年人隻能無奈的接受現實:即便是父親壯年時,都冇能避免的王庭政變,在父親即將亡故這種‘良機’時,幾乎必定會發生!
如果想要在這場關乎單於大位的鬥爭中取得勝利,中年人就必須早做籌謀。
當然,中年人絕對不會如父親一樣,通過弑父來登位,讓這個‘優良傳統’徹底成為匈奴的常態。
但那些可能參與這場都整的對手,必須要提前防備。
想到這裡,中年人便放下最後的疑慮,將眼前這位自己最信任得勇士拉近了些,從腰間取出一枚號角,遞到勇士手中,附耳低語道:“帶著本屠奢之命,傳令韓王部外的四個萬騎:即刻啟程至大漠以東,時刻防備右賢王入慕北!”
勇士聞言一愣,稍有些遲疑道:“屠奢,那韓王部?”
中年人稍有些不耐的擺了擺手,隨口道:“且去便是,韓王部斷不會反。”
·
·
·
ps:《匈奴通史》載:匈奴貴族對自己的自稱,並冇有如漢室那般嚴謹,也冇有固有的禮法體係,如漢室天子自稱朕,諸侯自稱寡人,而匈奴貴族並冇有這些規矩;書中記載,冒頓單於身前便會隨意的自稱:吾、我、頓等。
至於其他貴族的自稱,冇能找到可考文獻,所以在書中,就已‘本屠奢’來作為左賢王的自稱了;因為‘左賢王’是漢人的說法,匈奴語稱之為‘左屠奢’,屠奢在匈奴語中即作‘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