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曾探明,代王太子確已不治?”
經過一個多月的‘病假’之後,左相陳平終於在夏五月初‘病癒’,回到了丞相府。
右相審食其上任不久,且主要負責宮內小崽崽們教學的現在,同時擁有左右相的丞相府,再度成為了陳平的一言堂。
除了絕對意義上需要請示皇帝劉弘,或交由朝堂共論的重大決策,漢室民政範疇內大小事務的決策權,都回到了陳平的手上。
與陳平過去這段告病在家放養丞相府的時間,乃至於劉弘回到皇位之後,陳平先大大咧咧,後小心翼翼的行事作風所不同的是,此次迴歸權力中樞,陳平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高效和強硬!
漢室如今尚處於戰時,每一日都有數以百計的文牘自長安發出,送往函穀關外由淮陽守申屠嘉駐防的滎陽-敖倉防線、大將軍灌嬰駐守的睢陽防線,乃至於征越主帥周灶駐守的太祖龍興之所在:豐沛。
而就在這海量的訊息傳遞間,卻夾雜著幾封關乎陳平身家性命,乃至於此次諸侯王叛亂最終結局的書信,被隱秘的通過中央資訊網絡的渠道,送出關中。
自夏四月初一,朱虛侯劉章宣佈正式發動武裝叛變之日起,一個多月時間內,便有至少十五封書信從長安城內的丞相府出發,送到了叛軍首領劉章手中。
與此同時,包括叛軍主帥劉章,悼惠王諸子中陳平所能聯絡到,並達成高度一致的劉將閭,乃至於大將軍灌嬰的回信,也已送回數十封。
可以說,陳平頗有一副‘不出門而知天下事’的架勢,端坐在帝國中樞的丞相府,卻時刻保持著對時局的掌控,施加著自己的影響。
到目前為止,除了大將軍灌嬰意料之中的態度曖昧之外,其他方麵基本都與陳平的計劃所一致。
對於陳平‘假以時日,當立者非朱虛侯者何?’的提議,劉章果然表達了嗤之以鼻,回信中隻冰冷的回覆了大軍抵達睢陽的日期,以及大致進抵方向。
而劉肥的十個庶子之中,也果然有‘聰明人’通過自己的方式,跟陳平搭上了線——齊悼惠王劉肥第八子,劉將閭。
總體而言,叛軍的一舉一動仍舊在陳平的掌控之中;即便叛軍接下來的動向可能不受陳平操控,但陳平的主要目的已經達到——在周勃無緣領兵出征的情況下,陳平順利的將灌嬰,以及三分之一個北軍送出了關中。
而針對叛軍‘上非惠帝子’的大義旗幟,小皇帝劉弘也如陳平所預料那樣,做出了十分強有力的迴應。
準確的說,強硬的稍有些出乎陳平的預料···
——自從禦史大夫張蒼舉薦博士賈誼之日起,小皇帝便足足和那個髯須都冇長齊的黃口小兒,荒唐的‘未壯博士’探討了數日之久!
緊接著,便是周勃強忍著屈辱,在‘將相不辱’的新政治規則下出獄。
說來,周勃入獄一事,也同樣在陳平計劃之中——叛軍檄文雖然是通過八百裡加急,以最快的速度送達長安,但作為這次諸侯王叛亂的間接策劃人,或者說鼓動者,陳平對於箇中內情可謂瞭若指掌。
早在三月中旬,劉章回覆陳平的書信之中,就十分明確的提出:若想讓悼惠王諸子起兵,可以,但絳侯必須要吃點苦頭!
這件事,除主事者劉章外,很可能整個漢室天下,隻有陳平知曉——就連當事人周勃,都對此毫不知情!
換句話說:那封檄文是由劉章所寫,或許還被悼惠王劉肥那十來個傻兒子看過,但陳平有九成以上的可能,是世界上第二個閱覽那封檄文的人。
而那封在四月初一被叛軍公佈,並耗時八天送入長安,呈到小皇帝眼前的檄文,實際上是陳平在叛亂爆發之前就過目,並認可劉章將其發出的···
至於陳平為什麼要坐視劉章‘抹黑’周勃,原因也十分簡單:陳平非常確定,這樣做絲毫不會傷害到周勃。
在陳平的預想之中,但凡小皇帝還有點腦子,就必然會當檄文中那句‘太尉曾言’不存在,或者假裝大度的說幾句‘此賊子離間君臣’之類,將此事翻過。
既然冇有什麼實際損失,就能獲得劉章同意起兵,陳平也就樂的由他去,順帶著給小皇帝挖一個坑:周勃,你抓是不抓?
對於這個意外之喜的陷阱,陳平本來是比較得意的——小皇帝如果選擇向外宣佈‘此賊子離間君臣’,就等同於在周勃腦袋上安上一個‘忠臣’的大帽標簽!
那樣一來,等到代王太子遇刺身亡,代王起兵於北方時,周勃就能順理成章的率軍出征,同灌嬰一起用中央軍從東、北兩個方向逼迫長安。
掌握一半以上的中央軍,軍方一號人物太尉周勃、二號人物大將軍灌嬰,以及作為朝堂一號人物的陳平加在一起,完全有機會通過武裝鬥爭和輿論攻勢,將小皇帝從皇位上掀下來!
至於小皇帝真的蠢到治罪周勃,那更是妙——叛軍如此明顯的離間,小皇帝都能上當,等到將來大事塵埃落定之時,這就將成為小皇帝‘昏聵庸碌’的直接證據!
當長樂宮傳出‘太後懿旨著太尉下獄’的訊息時,陳平愣了好一會兒,隨後差點笑到一口氣兒背過去!
——小皇帝給自己立起來的老菩薩,擺了小皇帝好大一道!
就在陳平期待著小皇帝在打自己老孃的臉,揹負‘不孝的罪名,以及嚴格告誡周勃,寒了朝臣勳貴,尤其是開國功臣之心之間作何選擇之時,事態就有些脫離陳平的預料了。
將相不辱···
捫心自問,從客觀角度而言,小皇帝(賈誼)提出的‘二千石將相公卿不辱’,可謂是一招妙手:在開國功勳想要靠攏天子,卻因為諸呂之亂而舉棋不定的時間點,這個提議無疑對公卿勳貴起到極大的心理安撫作用。
但彼之英雄,吾之仇寇;爾之良策,吾之昏著(zhuo)···
就因為一句輕飄飄的將相不辱,小皇帝硬生生趙出了第三種選擇:老孃的臉,不打!朝臣的心,不寒!
朕就專打絳侯的臉!
——小皇帝那封赦免詔書,也就說的好聽!
按小皇帝的說法,周勃得以出獄,絲毫冇有‘無罪’的成份,而是完全出於小皇帝提出的‘將相不辱’的政治規則,給絳侯留個貴族體麵罷了!
什麼閉門思過,什麼‘太後赦免了絳侯的罪,再官複原職’,全都是屁話!
自尊心高於生命,甚至高於是非對錯的漢卿,如何受得了自己‘有罪’?
這要換了尋常官員,早就回家上吊了···
也就是周勃情況稍微特殊一點,才厚著臉皮當這件事不存在。
饒是如此,周勃也是不敢明目張膽的抗旨不遵,隻能憋悶的待在家裡,‘閉門思過’。
——鬼知道周勃在家是喝大酒還是睡大覺呢!
而這件原本不可能損害到陳平一方的事件,使周勃意外丟掉了太尉的官職;再加上北軍立場最親近周勃的三個校尉,其中兩個都被灌嬰帶走,導致如今周勃對北軍的掌控愈發吃力。
據說因為這件事,數十年來冇怎麼恨過彆人的周太尉,在短短的半年內恨上了第二個年不過二十的年輕人:博士賈誼。
周勃甚至在陳平派去聯絡的下人麵前,毫不顧忌的放下話:絳侯複任太尉時,便乃賈生將亡日!
但總體而言,這次意外變故對陳平的整個計劃,仍舊冇造成太大的影響。
隻要代王按照陳平的預測,因自己的長子死於‘親教之以經書’的小皇帝身邊,而響應陳平的號召起兵於北,那小皇帝就隻能選擇起覆在家‘閉門思過’的周勃,令其率軍往簫關抵擋代軍。
原因很簡單:小皇帝未壯的年紀,使得在諸侯叛亂這種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之上,隻能也必須由老臣出馬;而如今的漢室,滿足這種‘國之柱石’條件的老臣,清一色都是開國功勳。
而漢開國功勳,如今是老的老,死的死;尚在人世的老傢夥們中,滿共就剩下那幾個能打的:周勃,灌嬰,柴武,周灶。
按道理來說,還得算上一個蟲達;但自從開春之後,蟲達便也同陳平一樣,身體狀況每況愈下——據說就連小皇帝高度關注的強弩都尉,如今都是衛尉丞秦牧那個黃口小兒在張羅。
而在陳平最初的計劃當中,周灶必然會被征越戰事拖在南方,無法回身;雖然最終小皇帝將周灶召回,駐守豐沛,但周灶冇有回長安,便使的陳平的計劃仍舊冇有被影響。
柴武如今貴為車騎將軍飛狐都尉,全掌北牆戰事,即便是在小皇帝忍辱和親的現在,柴武依舊無法從北牆防務之事中脫身。
這也是陳平為什麼那麼自信的鼓譟悼惠王諸子起兵於關東的原因:能打的開國功臣,去掉柴武、周灶,就剩下週勃和灌嬰二人;隻要關東一亂,小皇帝便隻能派其中一人前往關東。
最終的結果也確如陳平所料,小皇帝雖然用周灶穩住了豐沛,用陳平視野中從未出現過的申屠嘉守住了敖倉,但灌嬰還是如願以償的掌了兵權,並離開了長安。
接下來的事就很簡單了:隻要關中再有一個方向出現問題,小皇帝就隻剩下一個選擇——派周勃率軍平叛!
周勃和灌嬰作為武將,尤其是漢室地位最高的太尉、大將軍,唯有手握兵權時,才能發揮出作用;和陳平一起窩在長安,跟陳平獨自呆在長安幾乎冇有什麼區彆。
灌嬰順利引軍出征,陳平接下來唯一要促成的,就是周勃率軍出征。
而這個局麵能否形成的關鍵,便在於陳平此時此刻所關心的焦點:代王太子劉啟,到底死冇死?
——先有小皇帝詐屍,讓原本底定的擁立之事徹底告崩;後有宦者令王忠假死,引來飛狐軍為小皇帝撐腰!
搞得陳平都有些心理陰影了,一聽到誰死,就本能的懷疑其真實性···
早在十數日前,一封關於‘陛下暗囚王太子於暴室,似欲有所圖謀’的書信,就已經送往了代都晉陽,代王劉恒的王宮。
算算時日,信也該是送到劉恒手上了。
顯而易見,經曆過‘擁立’一事中的不愉快,或者說失信之後,劉恒對陳平的信任必然會無限趨近於負數。
陳平也從未想過單憑一封信,就重新贏得代王劉恒的信任。
但如果是先有那封信,後有‘太子駕崩’的訊息傳去···
按陳平的估算,代王劉恒起碼有六成以上的可能舉兵!
這六成的可能性,就是陳平在如今的局勢下,所能爭取的極限了···
自小皇帝詐屍複活,將擁立劉恒一事攪黃之後,陳平便接二連三的在朝堂博弈中喪師棄地,更幾度險些落馬!
能在如此艱難的局勢下,將局麵挽回到如此地步,陳平已經是用儘畢生所學,以及可動用的所有能量,可想出的計謀了。
數月以來得籌謀佈局,終於等到現在,距離大局布成,就差這最後臨門一腳,陳平自是謹慎無比。
被陳平陰狠毒辣的目光緊緊鎖定,惹得堂內的文士猛打一個寒顫,旋即趕忙拱手:“稟丞相,確以身亡,未央宮太醫令親探代王太子鼻息,萬無一失!”
“下官出宮之時,宮內已有風聲:陛下於宣室大發雷霆,旋即修書一封,遣宦者令備代王世子亡軀之棺木,傳令強弩都尉出精銳百人,以送代王太子遺軀歸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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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這下冇人說我寫的亂了吧?
陳平的目的很明顯了:讓灌嬰和周勃都各自率軍出征,領兵在外,然後再以二人及其麾下大軍穩住局勢,通過東方的齊地叛軍,北方的代地叛軍引發混亂,同時與劉章、劉恒達成‘事成之後擁立為帝’的交易,爭取到諸侯叛軍的支援,結合周勃灌嬰二人執掌在外的兵馬,再以自己丞相的超然身份,從‘上非惠帝子’這一點做文章,試圖將劉弘拉下皇位。
這下,清晰了吧?
嗨,回評論回了大幾千字,可冇把我給氣死···
再說一下,關於很多讀者十分介意的‘館陶外嫁和親匈奴’的問題。
有人說我這是硬湊劇情,也有人說我這是自找屈辱。
但作為考據作者,寫這麼一本符合曆史背景的書,我需要告訴讀者朋友們的是:西漢與匈奴的和親外交,是從太祖劉邦,惠帝劉盈,前後少帝時期的呂後,再到文帝劉恒,景帝劉啟,乃至於赫赫大名的漢武帝這一段長達六十多年的時間段內,從始至終貫徹的外交策略。
公元前200年,因白登之圍而放棄掃平匈奴的戰略選擇,將戰略重心移向異姓諸侯王的劉邦,就曾第一次遣宗室女和親匈奴。
而且這一次和親,最開始的和親人選,正是大名鼎鼎的魯元長公主!
隻不過呂後極力反對,才換成了宗室女。
公元前192年,登基不久的惠帝劉盈麵對前來敲詐漢室的匈奴人,依舊隻能選擇送女和親。
這一次,便是曆史上著名的‘冒頓呂後書絕悖逆’——冒頓在國書上對呂後極儘羞辱之詞,以至於到了男女生理關係的地步,強勢如呂後,最終也隻能選擇和親。
公元前176年,剛登基的文帝劉恒,或者說實際掌權的陳平、周勃等老臣,在匈奴人先大舉攻打邊地,後遣使敲詐的情況下,仍舊隻能和親送女。
這一次,文帝劉恒本欲禦駕親征,最終被後方起叛亂的濟北王劉興居捅了菊,為了能順利回去平叛,最終送女和親。
公元前174年,冒頓亡故,老上單於上位,文帝劉恒還是隻能送女和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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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公元前162年,老上單於即將亡故之時,為了順利交接政權而先攻略漢室邊牆,文帝劉恒隻能和親。
公元前160年,老上亡故,軍臣單於上位,文帝劉恒還是選擇和親。
公元前156年,景帝登基,匈奴犯邊,景帝劉啟為了即將推行的《削藩策》,隻能和親。
削藩完成,漢室諸侯王實力大幅縮水的公元前152年,被吳楚之亂耗去大半府庫的景帝,仍舊隻能和親,甚至是先送宗室女,在匈奴人提出‘送真公主’的情況下,在短短半年之後,景帝將自己與武帝生母王美人所生之女送往匈奴,和親。
到公元前140年,漢武大帝劉徹登基,麵臨匈奴人的敲詐,仍舊隻能和親,甚至是將自己的親女兒送去!
這六十年屈辱史,纔是漢武大帝在曆史上擁有如此高的地位,在當時的漢室百姓心中有那般崇高形象的原因:從劉邦到劉徹,每一任漢室皇帝在匈奴人麵前,都隻能和親!
劉邦齜過牙,劉恒齜過牙,但最終結果仍舊是送女和親,以陪嫁的名義,送上海量的物資,也就是通俗意義的‘賠款’。
那主角剛來半年,時間全部花在了收拾陳周等人身上,對這個時代幾乎冇有進行任何改造,卻引發了曆史上未曾發生過的‘悼惠王諸子之亂’,在這種情況,以及上述六十年和親的時代背景下,主角為了邊牆穩定,暫且!暫且!暫且!暫且以和親穩住匈奴人,為了專心收拾內部問題而送女和親,到底有什麼問題?
要說二十年後主角和親匈奴,讀者老爺說我寫的毒,穿越穿了個寂寞,那我認;但在現在這種穿越過來還啥都冇乾的前提下,難道要讓主角做出比劉邦、呂後、劉恒、劉啟甚至劉徹還要硬氣的事,並不承擔後果嗎?
且先不說那是不是,首先那就不是曆史,而是童話。
作為一個曆史寫手,佐吏其實一直在‘爽’和‘真’之間糾結,總有讀者覺得虐,覺得不爽,心累。
但寫到這裡,佐吏終於確定了自己的方向:如果純粹圖‘爽’,那考據文的存在就完全冇必要了。佐吏大可讓劉弘扛著加特林,對著匈奴大軍一頓狂掃,不合理之處用‘外掛’二字解釋即可,又不用查閱曆史文獻,還不用讓讀者們備受折磨。
而佐吏最終的看法是:考據文首先應該偏重的,是儘量真實的還原曆史,還原時代背景,元素,並在人腦可理解,可接受的範圍內,通過**凡胎的人能掌握的手段,去一點點改變這個令人為之揪心的時代。
至於爽,當然會爽,但不是劉弘扛著加特林掃射的爽,不是劉弘劍劈陳平周勃的爽,而是漢室將官一點點成長為百勝之事,所向披靡,一漢當五胡的爽,是劉弘用智慧步步為營,將老謀深算如陳平一步步推向深淵的爽,是主角在青史留名‘千古一帝’的爽。
所以,我的態度很簡單:和親不是我虐主角,也不是我扭曲曆史,而是最大限度還原曆史。
主角當然會通過自己的努力,來一點點改變漢室的局勢,以最快的速度將漢室強大到不需要和親的地步;但那需要時間,起碼需要主角去做一些具體的事,如提高發展力,提高農業產量,提高人口,提升綜合國力,發展武器軍械,發展戰鬥方式這一係列的過程,才能合理!合理!合理!合理的達成威壓草原,以報今日和親血仇。
哪怕聽不明白這一段,我下麵這一句,也總該聽懂了:小學老師教過大家的,寫做中,欲揚要什麼?
欲揚先抑!先抑!先抑!
抑的多狠,揚的就有多酣暢淋漓!
而且我冇有絲毫可以誇大壓抑氣氛,這就是西漢初的狀況,哪怕是漢武帝,一開始也是送自己的親女兒和親,最終才達成攘夷成就的。
最後,好訊息,開始日萬了,今天兩更完成,往後日常兩更!
睡覺去了,啥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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