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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12章 君臣相惜

今日晚間的宮宴,可以說是漢室頭一遭。

正常情況下,漢室君臣以‘宴會’的形式進行聚首,普遍分三種情況。

其一,便是劉弘穿越之初,召集在京宗室所進行的家宴。

家宴,又稱天子賜宴;字麵意義為‘天子恩賜宗親同樂’,至於實際意義,則類似於老劉家的家庭內部會議,跟外臣扯不上太大的關係。

在家宴中,劉弘地身份也不再是漢天子,而是老劉家的大家長——雖然劉弘因輩分問題,還是要畢恭畢敬的對待長輩,宗親也不太可能敢相信劉弘那句‘今日家宴,隻論親情,不講君臣虛禮;,但理論上確實如此。

第二種,則是政治目的十分明確的‘宮宴’。

顧名思義,宮宴舉行於未央宮內,且絕大多數情況下,會被安排在宣室殿。

其宴會場所雖與家宴相同,但其中意味則毫無關聯:宮宴,屬於天子宴請朝臣或是外藩使節,是徹頭徹尾的政治活動。

通常情況下,宮宴隻會在那幾種特定的情況下發生:大軍凱旋,外藩來使,臘祭,以及天子、太後誕辰。

宮宴的氛圍也與後世的單位團建高度相似:與會的臣子、使節輪流敬酒,拍馬屁,並在皇帝麵前做出一副‘欣欣向榮’的架勢,或者在皇帝麵前混個臉熟。

所以宮宴與家宴一樣,算不上是多麼重要的政治活動;而是純粹拉近君臣關係,一起嗨皮的活動。

相較於前麵兩種,最後一種形式稍微好些:邀宴。

這裡的邀宴,指得並非是皇帝宴請誰,而是臣子宴請皇帝,到自己家做客。

這也算是漢天子與後世高高在上的君王最大的一處不同:漢天子普遍會有那麼幾個地位不高,但與皇帝私交甚篤的臣子。

曆史上的文帝劉恒,便於寵臣鄧通感情好到穿一條褲子,鄧通更是藉此積攢下萬貫家財;在景帝登記之初,甚至到了漢室天下,一半的錢都出自鄧通的鑄錢工坊,這般恐怖的地步。

景帝劉啟也同樣有這樣的好基友——郎中令周仁,從劉啟為太子之時便混進了太子宮,在景帝登基之後位列九卿,本職工作卻是在劉啟臨幸妃子時把門···

至於武帝劉徹的好基友,那更是如雷貫耳了——韓嫣!

光是這些人名擺出來,就足以證明‘邀宴’的性質了:皇帝的好基友邀請皇帝到家中做客,一起飲酒作樂,甚至進行一些紳士之間的活動。

如漢高祖劉邦,就經常學後世的曹丞相,好端端去喝個酒,臨了把基友的妻妾帶回宮中···

但也不是說,邀宴就純粹是臣子邀請皇帝來禍害自家後院——作為政治人物,官僚的每一個舉動,都不大可能是冇有目的的。

如鄧通邀請文帝劉恒到家中做客,那是為了得到鑄錢大權,好發大財;周仁邀請劉啟,也是為了維持和景帝劉啟的關係,好得到更多的政治特權。

所以邀宴,可以理解為臣子出於某種目的,而無所不用其極的拍皇帝馬屁。

目前而言,劉弘還冇有這樣的臣子,也大概率不會有——作為後世人,劉弘的‘感情觀’還是稍微內斂一些。

之所以說,今日宮宴屬於漢室頭一遭,則是因為今天這場宮宴,其與會人員十分特殊。

漢立凡二十餘載,無論是高皇帝劉邦,孝惠皇帝劉盈,亦或是先帝劉恭,都從未舉行過這種怪異的宴會。

右相審食其、禦史大夫張蒼聯覺到場,左相陳平卻缺席!

九卿出典客和內史劉揭外,其餘七人也僅有輪值的郎中令令勉未到。

再加上被劉弘悄悄塞到奉常屬衙,準備接班劉不疑位置的汲忡,滿打滿算,今日宮宴,到場者就九個人。

嚴格意義上來講,這根本就不是宮宴,而是天子光明正大召集心腹密謀的政治會議!

這樣的聚首,在過去半年之內可謂頻有發生;但像這次般,光明正大的放出風,明確表明與會人員,還是頭一遭。

甚至可以說,劉弘舉行這場宮宴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釋放一個明顯至極的政治信號:如今朝堂,朕信得過的,就這九人!

換個角度講,也是劉弘在隱晦的提醒其餘朝臣:站隊的時間到啦,可千萬彆選錯啊~

對於如此不顧吃相的舉動,劉弘也是萬般無奈。

代王劉恒起兵於北的訊息也過去好幾天,作為漢室最精英的一批官僚,絕大多數朝臣都已經回過味來,大概猜到了事情的內由。

——丞相與天子的鬥爭,已經進入到了白熱化階段!

既然認識到了局勢,那作為官僚,朝臣百官不可避免的就會去考量得失,權衡利弊,分析局勢走向,以保證自己的選擇更加明智。

而目前的局勢從表麵上來看,可謂是丞相陳平勝券在握。

而反觀處於‘劣勢’的劉弘,則是非常不被看好——如果有人開盤的話,劉弘都能猜到大致的賭注內容了。

劉弘被陳平逼到退位,或許能有個一賠三。

代王劉恒直接擊敗禦駕親征的劉弘大軍,也可能有一賠五。

但劉弘力挽狂瀾,鎮壓齊悼惠王諸子、代王叛亂,掃清丞相、絳侯勢力,恐怕能一賠好幾百!

劉弘胸有成竹,各個環節都已安排妥當,不出意外的話,陳平的棺材根本不會見到今年冬天的太陽;但對於朝臣百官而言,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通過對局勢的分析,有很大一部分早已傾向劉弘陣營的中層官僚,不著痕跡的回到了中立的態度,做出一副穩坐牆頭,風吹即倒的架勢。

偏偏劉弘地計劃之中,朝堂的適當支援必不可少;失去朝堂支援,計劃雖也能完成,卻需要劉弘耗費更大的精力,並使得原本毫無懸唸的結果產生變數。

對於這種情況,劉弘縱咬牙切齒,也是毫無辦法。

——劉弘總不能為了爭取官僚階級的支援,將計劃全部攤開來,一一解釋給每一個官員,好讓他們認識到自己的勝算有多大吧?

無奈之下,劉弘隻得寄希望於關鍵時刻,這幫毫無道德操守,永遠都會保持機器般冷靜的頭腦,純粹以個人利益出發的官僚能稍稍偏向自己,好讓計劃順利進行。

除此之外,劉弘能做的,也隻有在今日多做些交代。

“朕即出長安,右相與禦史大夫當通力合作,謹防左相以丞相府倒行逆施,擾亂關中百姓民生。”

想到這裡,劉弘就覺得來氣!

換了後世任何一個朝代,皇帝看著手底下這一堆政客,都很難控製住內心的惱怒,從而做出致敬朱重八的舉動。

但漢室,尤其是尚處於漢初的現在,與後世最大的不同,便是讀書人極度欠缺。

如今的漢室,作為中央集權與諸侯分封並行的半中央集權政體,不可避免的擁有龐大的官僚體係。

光以關中而言,撇開百石以下的‘無秩’,即編外臨時人員不談,光是在官場有名有姓,俸祿百石以上的官僚,就不下萬人!

若是算整個漢室天下,隻怕這個數字會輕鬆超過五萬,並向著十萬這條線穩步靠近。

那作為一個新生代政權,整個漢室有多少人能咬文斷字,具備最基礎的文學素養?

——絕對不超過十萬!

甚至從曆史上,隨便一個學閥教出百十來個弟子,其名號就響徹天下,被稱之為‘賢’來推斷,漢室此時的‘文化人’,很有可能無法突破萬人大關。

也就是說:如今漢室的官僚,是比認字的人要多的···

或許到了六百石及以上的縣令一級,不大可能會出現‘一縣之父母官是文盲’這樣,長吏不識字的現象;但百石、二百石左右的刀筆小吏,旁門佐吏、少吏不識字,在如今的漢室簡直習以為常。

在曆史上,哪怕是到了武帝後期,漢室在獨尊儒術後,民間文學得到高度發展數十年之後,一個能寫會讀,具備文學素養的官吏,也同樣是各方勢力爭取的香餑餑。

如此說來,劉弘心中萬般惱怒,卻仍舊冇有考慮官場大清洗,直接換一批官僚的原因,就顯而易見了——彆說認字兒了,漢室已經缺人缺到孝順的人都拉來做官,出錢就能領走宮廷秘書的地步了!

在曆史上,漢室皇帝甚至曾將官員舉薦一項,列入了地方郡守關乎升官的年終考覈之上!

在這種背景下,彆說是血洗朝堂了,就連血洗一郡、一縣,劉弘也是要再三思慮,慎之又慎,能赦免就儘量不殺,能戴罪立功就儘量不罷官免爵。

甚至於即便到了非下手不可的地步,劉弘都很有可能出於人才保留的考慮,而‘隻誅首惡’。

這,便是漢室天子與後世君王相比,所要麵臨的最嚴峻的問題:想要富國強兵,想要中央集權,卻苦於冇有足夠的文人基數,撐起龐大的官僚體係。

而這個問題也幾乎冇有第二種解決辦法——除了大力發展民間教育,以國家的角度插手大力發展文教事業,纔有可能得到解決。

如今的漢室,還遠冇有到有閒情雅緻,去發展文教的繁榮——對於肚子都吃不飽的內陸百姓,以及腦袋都不知道哪天搬了家的邊地百姓而言,讀書識字,還是太過於奢侈了些。

所以,在完成農業生產力發展,軍事實力大幅增長,直至大部分百姓能吃飽肚子,國家不用整天擔心外族入侵,內部諸侯王叛亂的曆史使命之前,麵對官僚階級,劉弘隻能通過妥協、拉攏,來勉強維持局麵。

冇辦法,讀書人就那麼多,完全是賣方市場;劉弘就算想撤換,也完全冇有備用人選。

將心中的憋悶勉強壓製下來,宴會也已逐漸進入正題;眾人交談的內容,也同‘吃了嗎’‘家裡還好麼’這樣虛偽的客套,逐漸開展到了嚴肅的政治範疇。

令勉也是在大致完成本職工作之後姍姍來遲,告罪罰酒過後走入席位,正襟危坐,似是對劉弘的意圖早有意料。

稍出一口氣,劉弘不輕不重的將手中酒樽放回禦案,將殿內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過來。

“今日宮宴,乃朕即征於外,故於諸公卿曹共聚,以述君臣之誼,暫做彆離之意。”

以略帶些蕭瑟的語氣做過開場白,劉弘便直入正題,將自己離開長安之後,朝堂事務的諸般安排吩咐下去。

而早在劉弘放下手中酒樽的那一刻,已經逐漸從省禦衛抽身,隻負責吸引外朝火力的王忠,已是將殿內無關人等驅退。

“朕此番禦駕親征,所圖者,諸公當有知曉。”

作為當朝三公九卿,又同時身為皇黨一係最核心的人員,與會眾人對劉弘地計劃自是有大致瞭解。

即便是吳公、陳濞等‘外圍’成員,也對自己在此計劃中的職責有大致瞭解。

“朕此離長安,時日未定;許旬月而還,又許數旬半載,方得以轉圜;此間,賊子眾必當有所動。”

說著,劉弘地目光就從大致的方向,具體到了每一個人身上。

“朕離長安,郎中令、衛將軍當謹記:萬不可教賊子聚眾入宮;一應國政,皆由右相稟與太後知,後由諸公共議而定。”

“尤以衛將軍之責為甚!”

說到這裡,劉弘地目光就鎖定在了因首倡尊立之功,而被加衛將軍銜,肩負長樂宮防務的田叔:“賊子若圖謀少府錢糧財物,卿可自斟;必要之時,賊子之舉未過甚,未圖謀兵械者,卿可由賊子之意。”

“然長樂之安危,係宗廟社稷之安危;勿問何由,卿萬不可教賊子入得長樂!”

“朕歸之日,若聽聞賊子得入長樂,卿莫怪朕不顧君臣情份!”

說到長樂宮時,劉弘地麵容陡然一肅,望向田叔的目光滿是莊重。

作為太後張嫣的居所,說長樂宮身係江山安危,是一點都不誇張的。

蓋因為漢太後,是具備理論上的廢、立之權的!

一但張嫣落到陳平等人手中,並在逼迫之下‘廢’掉劉弘地皇位,那孤軍在外,又失去皇帝身份的劉弘,就要真的成為‘偽帝呂弘’了。

體味到劉弘目光中的慎重,田叔自也是正身一拜:“臣必不敢負陛下所托!”

對於田叔,劉弘還是放心的。

撇開田叔的官職,以及與劉弘地關係不說,光是‘故宣平侯門客’的身份,就使得田叔必然會不惜一切代價,保障宣平侯張敖之女張嫣的安危。

將最關心的一點交代下去,劉弘又向郎中令令勉,以及廷尉吳公簡單做下交代。

在離開之後,任何地方都可以不管,但未央、長樂兩宮,安門內的高廟,以及長安城南的社稷,絕對不可以收到破壞,甚至是闖入。

任何試圖進入上述場所的,吳公都可以第一時間緝拿,待劉弘歸來再做處置;必要時,甚至可以在請示過太後張嫣過後直接處置!

奉常、宗正則做好在京勳貴、宗室的思想穩定工作,以避免關鍵時刻,跳出來幾個腦子短路的貴族,跟遠在簫關附近的劉弘唱反調。

至於衛尉,其職責就冇那麼重了——秦牧不在,老蟲達身體狀況無法支撐不說,衛尉掌控下的強弩都尉,已經隻剩下原南軍那數百遺卒,以及不到兩千的故飛狐武卒了。

劉弘給衛尉下達的任務很簡單:當事情發展到最不可預料的地步時,確保未央宮不失。

將諸般安排佈置下去,劉弘卻絲毫冇有輕鬆下來的感覺,反倒是想要再多做些交代;但左思右想,又實在想不起來還有什麼可以說的。

看出劉弘的緊張情緒之後,禦史大夫張蒼戰出身,領著眾人莊嚴一拜:“陛下之令,臣等萬死不辭;若事有不測,臣等便於未央宮牆彎弓以待。”

“陛下一日不歸,臣等便一日不敢弓刃歸庫!”

看著殿內眾人堅定地目光,以及信誓旦旦的承諾,劉弘終是長出一口氣,同樣莊重的躬身一拜。

在重諾甚於一切的漢室,這樣的承諾,比任何合約都具備更高的可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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