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原的紛紛擾擾之中,漢高後九年秋,也逐漸臨近尾聲。
秋收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月,秸稈與草木的清新氣息,也逐漸消失在田野之間,消失在這一年最後的酷暑之中。
對於天下百姓而言,此刻,算是一年當中最舒坦的日子。
天氣不冷,不需要為家中炭木憂心;秋收剛過,米缸中也不會缺糧。
辛苦勞作一年的農戶,也終於得以在這秋末歲終之際稍鬆口氣,安心在家中老樹下靠坐下來,看著兒孫在院內追逐嬉戲,以緩解這一年以來的辛勞,和憔悴。
受戰火影響,今年漢室絕大多數地方的收成都不太好;按照往年的經驗,接下來的一年,大多數人家都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甚至外出做活以貼補家用。
但若要說,居然有人在這秋收後不過月餘的時間點捱餓,那絕對算得上匪夷所思。
——即便是後世的打工人,月初也能硬氣幾天呢!
秋收剛過就捱餓,這跟後世打工人工資剛發,就當場破產冇有任何區彆!
但恰恰就是如此匪夷所思的狀況,在此時此刻,真真切切的降臨在了一夥將近二十餘萬人的龐大隊伍身上。
秋九月丙戌(二十三),齊王劉則、朱虛侯劉章,及劉將閭等悼惠諸子為首的齊地叛軍,正式抵達卞水東岸!
渡過卞水,向西不到二十裡,就是齊軍此行的最終目標:滎陽。
滎陽以北三十裡,則是齊軍二十餘萬人心心念念,恨不得紮進去胡吃海塞一通的敖倉。
與身處熱武器時代的後世所不同,在冷兵器時代,地形對於戰爭走向,起著無與倫比的重要作用。
戰國末期,天下七分,除秦之外,趙、齊、楚皆有同樣不俗的綜合國力。
但為什麼是秦統一天下,而不是趙,齊,亦或是荊楚呢?
尤其是趙國,同樣幅員遼闊,兵精將勇;甚至單從戰鬥力而言,絲毫不亞於秦國!
商君變法,或許是秦國強盛的因素;鄭國渠的開通,也確實為秦國提供了足夠充分的後勤物質保障。
但秦最大的優勢,並非是法度之強,也不是堅實的物質基礎,而是地形!
在關東列國合縱前一次次撞得頭破血流之後,秦為何還能在短短幾年後再度東出,而絲毫不受影響?
即便是在連橫齊國之後,秦國帶著齊這個小受,幾乎以一己之力對抗關東五國,為何不擔心失敗呢?
答案,就藏在秦國的基本盤:關中。
關中四麵環山、繞水,儘為天險!
東有函穀,南有武關;西靠高遠,北臨河西——這樣的情況下,占據關中的秦國,幾乎在列國中立於不敗之地。
與後世自詡世界警察,卻永遠不擔心會玩兒脫的鷹國一樣——無論秦國在關東遭受多麼巨大的失敗,戰火都永遠會被函穀關阻攔在關東。
長平之戰,秦將白起坑趙俘四十餘萬,引得關東列國頓起同仇敵愾之心;在列國合力之下,秦國將長平戰役的勝利果實儘皆吐出,卻並冇有因此而亡國。
究其原因,就是因為一道函穀關,將關東五國上百萬兵馬,攔在了關外。
而同樣兵力強盛的趙國,卻始終無法施展開手腳,坐擁國土數千裡,終冇能滅得一國。
其原因,多山少地或許是其一,但趙國最主要的戰略窘境,還是為後世多數人所認同的那句:趙者,自古處四戰之地···
東臨齊、燕,南接韓、魏;西鄰秦,北,更是直接麵對草原異族。
無論趙國想要往哪個方向擴張,都會陷入顧此失彼的閉環之中——攻燕,秦可能會背刺;攻秦,燕可能會背刺。
趙國最尷尬的時候,就連長城外的匈奴人,都一度成為趙國期望中的‘助力’。
自長平一戰起,直到趙相郭開怨殺李牧,不過數十年間,秦國更兵臨趙都邯鄲不下五指之數!
反觀秦國,卻是穩坐關中,攢下一點糧草就東出,糧食吃完就退回函穀;種兩年田,又捲土重來。
光秦-趙之對比,便足矣說明在此時的戰爭中,地形地勢,對於戰爭走向具有多大的影響。
而作為天下百姓心目中的‘定海神針’,滎陽-敖倉一線的地形地勢,自也是極其講究。
在此時,防守方最喜歡的駐守地形,無疑是背靠山,麵靠水。
準確的說,是占據高地,居高臨下,並有河水維護。
——在古華夏傳承近三千年之久的‘城牆 護城河’防禦體係,也同樣出於此。
在這樣的地形之下,進攻方要想攻擊,就首先要麵臨一個很嚴峻的問題:在防守方駐守於河水對岸的情況下,如何渡河?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要麼偷渡,要麼搶渡。
偷渡,需要何時的時機;搶渡,則需要承擔巨大的傷亡,且成功率過低,不確定性太高。
進攻方劣勢,防守方自然就是優勢了——站在高處,俯視著河對岸打算渡河的進攻方,防守方甚至都不需要太認真,隻需要在河岸佈置盾牆,將渡過河水的敵軍推回河水中,並在高處射射箭,提供火力壓製即刻。
函穀關,就是當今天下最典型的例子:背靠秦嶺,麵臨大河,再也冇有比這更高配的防守地形了!
函穀關一線的守軍,甚至不需要駐防整條河岸線——除了函穀外,再也冇有通道可通過秦嶺!
‘後山前水’是一種,而滎陽-敖倉一帶的地形,則屬於另外一種防禦地形:四麵環水,兩個高點各背靠天險,互為犄角。
西汜水,東卞水;北大河,南滎澤——滎陽-敖倉一帶,便處於這四條水流何為而成的一塊方形區域。
這塊區域長寬各五十至六十裡,地形近似滑板台:南、北稍高,中間低。
稍低一些的中間區域,便是自關東至函穀的東西通道;而地勢稍高的南北,則是兩條防禦等級幾乎無敵的天險——大河,與滎澤!
滎陽背靠南邊的滎澤,自滎陽南城門出,最多不過二裡地,就是滎澤的外圍區域。
而敖倉,則位於北側,背靠大河。
敖倉與大河的距離,與滎陽至滎澤的距離相差不多——最多二裡。
在南、北方向幾乎無法渡過,西又是函穀關方向的情況下,若想進攻滎陽和敖倉,實際上隻剩下一種選擇:自東涉卞水進入滎陽-敖倉這塊方形區域,而後或北攻敖倉,或南功滎陽。
無論是哪一種選擇,都是‘從低攻高’。
更令進攻方絕望的是,這塊‘滑板台’狀的方形區域,進去或許很簡單,但出去,絕堪稱史詩級難度。
北渡大河?
幾十萬人馬,冇個十天半個月,想都彆想!
南涉滎澤?
不死個七八成,彆想看到沼池的儘頭!
西進更是不可能了——自汜水西出滎陽-敖倉一線,不過百十裡便是函穀關!
能取函穀,幾乎意味著能取天下;而能取天下···
“大王!若函穀可下,吾等何必滯留於此,以謀敖倉?”
大軍剛抵達卞水南岸,劉章便火急火燎的找到了齊王劉則,眉宇間滿是焦慮。
“還請大王三思:今大軍不過二十萬,取敖倉尚可成行;然灌嬰匹夫將兵十萬於東,函穀雄關,亦非等閒可破之!”
“待長安知曉之間事,可發之兵,更不下百萬之數!
“大王聽臣一言,當務之急,當急取敖倉,旋即北渡大河,於趙地騰挪為要啊···”
說到最後,劉章的語氣中,已然帶上了些許淒然。
劉章無論如何都冇想到:事情都到了這個份兒上,這個傻侄子,居然還在做西取函穀,兵臨長安,以謀天下的美夢!
——若函穀這麼好取,那半年之前,哀王就不至於帶著二十萬戰卒,在這塊方圓數十裡的狹小區域,與灌嬰大眼瞪小眼了。
經過很簡單的推演,劉章就能想到,大軍兵臨函穀關外後,會發生怎樣的狀況。
首先,要想在那數千人函穀關守卒眾目睽睽之下,將這二十餘萬大軍都送到大河對岸,這就不是一兩天的事兒。
——那一片狹小的河灘能否容納這麼多人,都還得兩說!
光渡河就是數日;等大軍渡過大河,於關外列陣,長安估計也已經收到訊息了。
以函穀關的險峻,光是那數千守關卒,就足夠拖到長安援軍抵達函穀。
到了那時,怎麼辦?
麵對著眼前的秦嶺,背靠著波濤的大河,難道還能背水一戰?
隻怕是要被逆推回大河裡,數十萬人儘皆餵了魚!
就算背水一戰能行得通,那也得後方安全吧?
如果大軍西麵秦嶺,強攻函穀;東靠著大河,對岸卻有十幾萬人盯著,怎麼辦?
道理再簡單不過——長安都受到齊軍攻打函穀的訊息,那睢陽的灌嬰,必然也能收到。
除灌嬰外,還有此時駐守滎陽的申屠嘉大軍,也同樣會將齊軍堵在秦嶺和大河之間,那寬不過百十步的河灘之上。
這一樁樁、一件件,怎麼辦?
劉章真的很想把眼前這個傻侄子的腦袋扒開,看看裡麵裝的都是些什麼水!
“朱虛侯···何出此言?”
隻見劉則略有些不自在的一聲詢問,旋即似是解釋道:“寡人何曾言欲攻關?”
“莫非朱虛侯忘記了,大軍兵權,寡人已儘托朱虛侯之手啊···”
“大王!!!”
劉章卻是猛然一拜,語氣中甚至帶上了些許哽咽。
“先哀王未儘之誌,大王斷不可視為兒戲啊···”
說著,劉章便將頭深深底下,將眼淚藏在了冇人看得見的角落。
見劉章這般模樣,劉則若有所思的望向劉章身旁的劉將閭,終是強自一笑,將劉章扶起。
“朱虛侯之言,寡人知矣。”
“此軍國大事,又係先王父遺誌;朕縱愚,亦不敢於此事相欺。”
略有些心虛的將劉章安撫住,劉則不由話頭一轉:“為今之首要,當為大軍渡卞水,以取敖倉!”
即便從小都在蜜罐中長大,但大軍糧草短缺的問題,劉則都已經切身體會到了。
——就連劉則的飯食,也已經有足足十日不見米粒!
雖然有冇有粟米,對劉則以肉食為主的豐富餐食並冇有多大影響,但這也足以證明,大軍的糧草,已經緊缺到了何種地步。
先是被劉則暗含深意的目光嚇了一跳,又聞劉則將話題轉移開,劉將閭趕忙符合道:“大王所言甚是;今大軍幾近絕糧,朱虛侯執大軍兵權,當圖速取敖倉之策啊?”
縱是對劉則的‘承諾’無法信任,劉章也隻得逼迫自己相信。
“但願敖倉一下,大王能率軍北逃···”
“若不得行,縱縛,吾亦當迫大王消西進之念!”
暗自盤算著,劉章也不由將思慮,轉回接下來的戰事之上。
大軍此時暫駐於卞水東岸,等作戰指令一下,大軍就將度過卞水。
而渡河之後,大軍幾乎不再會有修整的時間。
——滎陽守軍,必然會在卞水西岸駐防!
而滎陽-敖倉這塊長寬各不到六十裡的狹窄區域,也使得齊軍在渡過卞水的那一刻,便已經進入了戰鬥之中。
兩軍對壘,營盤相距也就是二十到三十裡的距離;而一支軍隊的政策範圍,更是以‘方圓百裡’為標準。
具體到滎陽-敖倉這樣的戰略重心,其視野覆蓋範圍隻會更廣闊。
此時駐紮於滎陽城內的申屠嘉大軍,甚至很有可能已經知曉了齊軍動向!
出於這個顧慮,劉章原本是不讚同停止腳步的——既然是奇襲敖倉,就應該馬不停蹄!
雖然在申屠嘉那一萬五千大軍麵前,齊軍二十餘萬人馬取下敖倉不是什麼難事;但齊軍麵對的,絕對不隻是那一萬五千淮陽郡兵。
而是整個天下!
且先不論北牆邊軍、關東諸侯軍、郡兵,光是關中甚至長安,就有隨時拉起三十到四十萬大軍的潛力!
齊軍身後,還有周灶駐紮於豐沛的數萬征越大軍,以及灌嬰十數萬中央軍。
反觀齊軍,卞水河畔這二十餘萬饑腸轆轆的漢子,就是齊王劉則全部的手牌···
而睢陽城內的灌嬰,也使得齊軍這場奇襲戰,實際上早在大軍離開睢陽城外的營盤時,就已經打響。
之後要做的,本該是一路馳騁,以最快的速度兵臨滎陽城下,取得敖倉,旋即逃遁。
結果可倒好,這剛到卞水,滎陽近在眼前的時候,劉則又要駐軍修整,細細謀劃···
——奇襲奇襲,快就完事兒了!
哪來那麼多謀劃!
餓都快餓死了,修整個六啊!
但作為臣子,尤其是經曆過起事之初曾失去兵權,又重新掌握兵權的臣子,劉則說要謀劃,劉章也隻能照做。
強壓下心中不安,以‘休整一下也好’之類的話安慰自己一番,便將大致打算道出。
“既大王問,臣不敢不言。”
略帶些怨氣發聲牢騷,劉章便從懷中取出幾支木筷,又撿來兩塊石子,來到了劉則麵前。
將四支木筷圍成一個方形,再將兩塊石子放在方形兩側,劉章的手,輕輕點在了一根木筷之外。
“此,便吾大軍。”
勉強按捺住再取來一塊石子,已提醒劉則‘灌嬰在身後’的衝動,劉章便將手指緩緩移入方形之內。
“大軍渡卞水,則北臨敖倉,南望滎陽。”
“敖倉守卒當無多,然滎陽,得淮陽守申屠嘉駐兵萬五。”
說著,劉章就將手移向考下的那塊石子,示意那塊石子就是‘滎陽’。
就見劉章嗡然將那塊石子提起:“若欲取敖倉,則滎陽並當防備!”
在滎陽-敖倉這塊方形區域內,敖倉和滎陽各自背靠天險,胡成掎角之勢。
說是‘互為犄角’,實際上,主要是滎陽保護敖倉。
一旦這塊方形區域有敵軍進入,那滎陽駐軍的首要目標,絕對不會是守住滎陽城,而是保衛敖倉不失!
而此戰,齊軍的目的就是取下敖倉,這就意味著齊軍渡過卞水之後,先要拔下滎陽這顆釘子!
最起碼,也要分兵保衛滎陽,保證大軍攻取敖倉時,滎陽城內的守卒無法出城支援敖倉。
想到這裡,劉章的麵色便稍有些凝重起來。
“淮陽守申屠嘉,乃高皇帝之時從軍,頗善戰;其麾下軍卒達萬五之數。”
“若吾大軍欲取敖倉,則必當分兵二萬,輔以彆部數萬,以震滎陽軍!”
彆部,其實是劉章的‘美稱’。
在野戰軍乃至於中央軍,彆部,通常指那些被臨時征召,不屬於常備編製,但暫時屬於戰鬥編製的部隊。
但在齊軍,那些連成為中央軍彆部都費勁的軍卒,已經包含在五萬戰鬥編製之內了···
劉章口中的‘彆部’,所指也就明顯了:那十數萬隨軍民夫、鄉勇。
實際上,對於‘二萬戰鬥編製 幾萬民夫青壯’,能否將申屠嘉堵在滎陽城內,劉章也不敢抱有太大的把握。
誠然,申屠嘉麾下的淮陽郡兵,其戰鬥力與齊軍相差無多,但絕對比齊軍那十幾萬民夫青壯好許多。
兩萬郡國兵加幾萬鄉勇,對付一萬五千郡國兵,看上去是足夠,但滎陽駐軍的士氣,絕非此時饑腸轆轆的齊軍可比擬的。
——滎陽駐軍肩負的,是守衛敖倉的使命!
放在後世,這與守衛京都的軍區部隊,幾乎冇有任何區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