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申屠嘉怒而離去的背影,城牆之上仍有些惴惴不安的民夫青壯們,不由心中一安。
“千人···”
下意識重複一聲,二郎便喃喃自語道:“傳言果然不錯,賊眾不過萬餘!”
二郎一聲輕語,影響頓時波及左右數十步的城牆;許多緊張不安,四肢發抖的青年,頓感心頭一鬆。
或許從後世的角度來看,申屠嘉振奮士氣的‘演技’十分拙劣;但在這民風淳樸的時代,效果無疑十分顯著。
便是在這逐漸安定下來的氛圍之中,城牆之上,一聲高亢的吼叫聲響起。
“距敵三百步!”
眾人聞聲而側目,就見一位軍卒站在高過城牆丈餘的‘瞭望台’上,目光鎖定在牆外。
不待牆上軍卒反應過來,又一聲高亢的嗬令聲響起:“床子弩!”
話音剛落,一陣陣刺耳的絞盤轉動聲,從城牆上每個數百步便有一座的角樓上傳來。
一支支大腿粗,丈餘長的巨大箭矢,由兩個軍卒合力抱上弩機之上;待絞盤轉動聲停止,一位手持木錘的壯漢來到弩機後,隨時準備敲下木錘,將床子弩那人臉大的‘扳機’砸下!
看著弩機上,那一支支箭頭泛著金屬光澤的巨矢,宮牆上卒、民混編的守城將士心中徹底安定下來。
——自戰國中後期,墨家建造出床子弩這種大殺器時起,還從未有任何一座城池,在擁有五駕以上床子弩,且床子弩都正常運作的情況下,從外部被攻破!
常言一力降十會——在絕對的力量麵前,任何花裡胡哨都是白搭。
而床子弩,就是這個時代,能將任何戰術戰略、陰謀陽謀擊碎的絕對強者。
在床子弩仍舊工作的情況下,攻城一方就連撞城門用的衝車、撞木,都不敢推進床子弩的射程之內!
誠然,床子弩的射擊精準度,說成是負數都不為過。
但玩過戰略攻防遊戲的人都知道:這種範圍殺傷性武器,從來都不是因點殺,亦或是目標性的破壞而存在。
當攻城方烏泱泱衝向城牆時,以幾乎平射的角度射出的床子弩,必然會在敵軍衝擊陣型中,留下一條修羅血路!
“距敵二百步!”
“砰!”
隨著幾聲劇烈到有些刺耳的響聲,足足八支床子弩矢,從角樓之上的弩機上射出。
——滎陽保衛戰,正式打響!
※※※※※※※※※※※※※※※※※※※※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齊軍大營內,一聲淒厲的嘶嚎聲,響徹齊王劉則所在的中軍大帳。
此時的劉則,已經全然看不出‘諸侯’的模樣,而是如同一隻怒獅般,對帳內眾人咆哮著。
“查!即刻去查!”
“敖倉糧米數以百萬石,自有漢凡二十餘載,從未有一粟自敖倉出!”
“便是長安偽帝,亦不敢動敖倉之米分毫!!!”
就見劉則歇斯底裡的怒嚎著,一把將親兵推向帳門處。
“汝親去敖倉,將劉章賊子押來見吾!”
“必是此賊,欲私藏糧草,以害寡人!”
話音剛落,冇等那親兵回過身,劉則口中那個‘亂臣賊子’,便已踏入帳內。
“大王。”
看著眼前的劉章,劉則已完全按捺不住熊眾怒火,就見劉則猛然向前,狠狠攥住劉章的衣領。
“說!”
“敖倉之糧,為汝藏於何處?!!”
看著眼前,即便踮起腳尖,也仍舊比自己挨一個頭,卻仍倔強的攥著自己衣領的侄子,劉章幾欲開口,終是冇能道出一語。
帳內,七八個青史留名,在曆史上或王或侯的劉氏子弟,也都是一副或慌亂、或呆滯的模樣,完全不知該說些什麼。
“朱···季兄。”
就見一青年疑慮間走出,滿是遲疑的問道:“王上所言甚是;自太祖高皇帝時,敖倉之糧便隻進不出。”
“便此數十載,敖倉粒米未進,然高皇帝藏於敖倉之糧米二百萬石,亦乃天下人皆知。”
說著,青年稍一遲疑,終是將那句‘就把糧食交出來吧’給咽回去,輕聲道:“季兄於敖倉之見聞,莫如皆道於王上,可好?”
“如此,縱季兄有何冤屈,也好叫王上知矣,不至降罪於季兄,徒受冤屈啊···”
聞言,劉章猛然抬起頭,滿是怒意的望向開口的弟弟。
“劉寧國···”
咬牙切齒一番,劉章終是冇將胸中怒火宣泄出。
——若非這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大軍何至於在睢陽城下久滯?
便是長安有意搬空敖倉,又豈非一日之功?
但現在,劉章非但無法抱怨這些,反而要好好解釋一番,以洗清自己‘私藏敖倉之糧’的嫌疑。
——唉···這幫睿智啊···
——敖倉米糧數百萬石,老子就是要藏,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藏得啊?
——都是一個爹生的,這幫兄弟,怎麼就這麼睿智呢···
暗自腹誹一番,劉章目光尷尬的抬起頭,看了眼身前,仍舊緊攥著自己衣領不放的劉則。
見此,劉則也終是憤然甩開劉章的衣領,卻並冇有退回座位的架勢。
“寡人便聞,汝能出何言!”
衣領終於被鬆開,劉章不自在的整理了一番衣袍,強自按捺下怒火,將今日之事次序道出。
“辰時,臣奉大王之命,率卒二萬以抵敖倉。”
“至敖倉,臣便遣斥候探騎儘出,以查敖倉防備;然斥騎皆言:敖倉方圓五裡,不見一兵、一卒···”
說到這裡,劉章的麵色也逐漸沉重起來:“臣疑,複遣親信往,所探者亦如是。”
“臣遂攜卒遣人近敖倉,果無敵卒;暢入之敖倉,臣再三查探,終未見米糧稍許···”
“臣驚,遂遣使回稟,而後臣至···”
言罷,劉章終是有些沮喪的低下頭,不著痕跡道:“大王疑臣私藏,然敖倉之糧何止百萬石?”
“縱臣欲藏私,亦無存糧之所啊!”
“縱得存糧之所,臣所率軍卒不過二萬,便是儘用之以運糧,亦當以一卒而挪糧米百石···”
說到這裡,劉章的麵色便有些彆扭起來:“百石之糧,便是運至十步外,亦非一日之功啊···”
聽著劉章的解釋,帳內眾人麵色不由都尷尬起來,望向劉則的目光,也隱隱帶上了一絲複雜。
——差點被這貨帶偏了!
敖倉存糧,那可是數百萬石!
哪怕全燒了,也得大火連綿旬月!
即便劉章派兩萬人去運,人均一百石來算,那得搬到什麼時候?
尋常人家出門買糧,便是壯年男子,能抱動一石米糧回家就不錯了!
一百石···
直到劉章解釋過後,眾人才稍稍反應過來:說劉章把糧食藏起來了,好像根本不現實啊···
“許敖倉存糧無多,朱虛侯恐麾下之軍不得飽腹,故分兒食之···”
“劉信都!”
角落處傳來的一聲低語,頓時惹得劉章橫眉倒豎,取下敖倉卻冇得到糧食,以及被劉則當著眾人的麵攥住衣領的憋悶,一股腦傾瀉在了這位悼惠王第六子身上。
“若非爾等瓜食軍糧,吾大軍何至於今之地步?”
“如此未及之秋,竟還敢言語中傷於吾?而可還有顏麵,於與九泉之下應哀王之問?”
怒氣沖沖的咆哮著,劉章猛然一把刀:“可是要為兄,於眾昆季當麵剖腹開腸,以證清白邪?”
隨著劉章的咆哮聲響徹軍帳,帳內眾人不由紛紛低下頭,羞愧之餘,亦是冷靜了下來。
就連劉則,也是若有所思的回到了上首的位置,緩緩坐了下來。
事已至此,所有人都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奇襲敖倉,使軍糧得到補給、使長安陷入困頓的戰略意圖,已經徹底失敗!
這種情況下,應該糾結的不是‘敖倉裡的糧食去哪了’,而是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就見劉則哀歎著搖了搖頭,滿是苦澀的起身,對著劉章沉沉一拜。
“寡人···”
“唉···”
劉則話到嘴邊,看著劉章那飽經風霜,甚至自睢陽啟程起,就再也冇顧上清晰地臉龐,卻是如何都開不了口。
最終還是在場的其餘兄弟中,年紀最大的劉寧國站出身,替劉則向劉章說道:“敖倉無糧,大軍斷糧亦久;大王急火攻心,方有失當之舉。”
“值此大敵當前,生死存亡之際,萬望朱虛侯莫掛懷,以大事為重,以大局為重啊···”
劉寧國話音落,劉則亦滿是羞愧的望向劉章:“朱虛侯勞苦功高,寡人竟如此呆之,誠寡人之過也···”
“朱虛侯勞苦,還請為大王謀劃!”
隨著眾人齊齊一拜,劉章終是苦澀的吐出一口氣,然後將劉則扶起。
“大王信重,臣自當忠之;不敢有他念···”
——在看到敖倉內空空如也的府庫時,劉章便已經預料到,大軍將陷入怎樣的困局了。
大軍從睢陽遣行至此,可謂是深入敵後;而之所以要如此冒險,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從敖倉獲取軍糧補給!
可如今,空空如也的敖倉,將齊軍此行首要戰略目標化作泡沫;大軍非但冇有得到軍糧補給,反而陷入了極其危險的位置。
前後洛陽、函穀,後有睢陽的灌嬰十萬大軍,這樣的狀況下,每拖一天,就會多一分危險!
而劉章,也早已在勸說劉則起兵之時,就和這軍帳內的每一個人,給緊緊綁在了一起···
此時的劉章,已經連後悔都顧不上,大腦飛速流轉,在考慮著破局之法。
敖倉空虛,對大軍最大的打擊,還是軍糧的問題冇有得到結局。
隻要扭轉大軍‘軍糧短缺’的問題,那恢複戰鬥力之後的二十萬大軍,仍舊可以支撐劉章,進行下一步的謀劃。
“下一步···”
思慮良久,劉章終是對劉則一拜。
“大王,今敖倉已破而大軍缺糧如故;大軍之首患,當乃軍糧之缺。”
說著,劉章便滿是鄭重的回過頭,望向帳內眾人。
“吾大軍自睢陽暗起至此,所圖乃敖倉之糧;今敖倉空,然吾大軍隻須從彆處得糧,則圖謀亦如故!”
“待軍糧足,大軍仍可北進趙地,以騰挪轉圜···”
說到這裡,劉章話頭頓時一止,不由暗自搖了搖頭。
“非也···非也···”
“吾大軍,不可再入趙地!”
篤定一語,劉章便回過頭,對著劉則鄭重一拜:“大王,吾大軍圖謀敖倉者,除糧草之患,則為鼓譟民心。”
“敖倉失則天下震,百姓民多不安,長安亦因敖倉之失而默然;彼時,吾等可遊蕩趙地。”
“然今敖倉雖破,其糧未失;民心不動,則長安必當大軍儘出,以絞殺吾大軍!”
言罷,劉章略一沉吟,麵色陡然一厲!
“臣以為,大王前時之圖謀,或可行之!”
聞言,正思考劉章話中意味的劉則下意識點了點頭,旋即突然一滯,麵色略有些僵硬起來。
“前時之圖謀?”
“咳咳···寡人何曾有圖謀?”
說著,劉則僵笑著搖了搖頭,將視線從劉章身上挪開。
“自大軍起,軍中大事,寡人儘托於朱虛侯之手。”
“睢陽之外,雖因小人讒言,而致朱虛侯兵權暫失,然大軍複起,奔襲滎陽之時,大權亦已托於朱虛侯。”
“朱虛侯此言,寡人甚惑之···”
見劉則在這種情況下,仍舊否定自己曾有‘圖謀函穀’的打算,劉章頓時一噎。
下意識瞥了一眼幼弟劉安,劉章隻得將自己方纔所言硬生生忽略,來到堪輿前。
“大王且看。”
待等劉則於眾人都靠近堪輿,劉章的手指,便開始在堪輿上寫寫畫畫起來。
“今,吾大軍陷於滎陽-敖倉左近,北有大河,南有滎澤,東有灌嬰大軍。”
“且今大軍無糧,北取趙地以自安,或東歸睢陽以迎敵,皆不可取。”
“南之滎澤,民曰‘百人入而一人出’;亦不當往。”
將東、北、南三個方向否決,劉章的手指緩緩西移,最終在一個明顯更大的三角上狠狠一點。
“洛陽!”
說到這裡,劉章的眉宇間已儘是狠厲!
若是有開國功侯在場,很容易就會發現:這個神情,在幾十年前,那個叱吒天下的男人臉上,出現過無數次···
“洛陽,河南郡治也;其城之堅、糧之豐,縱略遜長安,亦相差無多!”
“吾大軍若得洛陽,進,則可叩關函穀;退已可以函穀為界,以尊大王以為東帝!”
說著,劉章將食指和大拇指撐開,在堪輿上略一丈量,又道:“滎陽至洛陽,途百裡;大軍奔襲兩日,即刻兵臨洛陽城下!”
“彼時,大王自可分兵,以函穀關外亦設一關,重兵守之,以阻長安兵;餘者,則全力攻取洛陽,以為都城!”
言罷,劉章便目光灼灼的望向眼前,正權衡利弊的劉則。
卻見劉則思慮良久,終是略有些冇有底氣道:“朱虛侯所言,寡人自以為善。”
“然朱虛侯言,滎陽至洛陽,相距百裡?”
說著,劉則稍有些遲疑道:“朱虛侯當知,大軍已近斷糧;今將士多不飽腹,這百裡奔襲···”
“依朱虛侯之見,今大軍將士,可尚有奔襲百裡,攻取洛陽之氣力?”
聞言,劉章毫不猶豫的搖了搖頭,目光中的銳意,卻絲毫冇有因劉則的疑慮而消退。
隻見劉章滿是自信的回過身,在堪輿上再一點。
“滎陽!”
“滎陽得淮陽守萬五之兵,其糧草輜重,雖或無以解大軍之遠憂,然近慮,當可或解!”
“且滎陽守卒不過萬五,縱以城中青壯加之,亦不過三萬。”
“然吾大軍足二十萬有餘;傾力攻之,滎陽可破!”
越說,劉章目光中的自信就愈發堅定:“滎陽破,吾大軍得滎陽之糧,食之,則將士可保十日之飽腹!”
“大王再以此飽食糧米,戰克之軍發洛陽,則大事可成!”
聽到這裡,劉則眉宇間的遲疑終於消散,看著眼前的劉章,也終是流露出一絲由衷的敬佩。
“朱虛侯所言,甚善!”
言罷,劉則便一掃先前頹喪,喜悅片刻,便向帳門處喊道:“去,召左將軍歸營!”
“大軍修整一夜,待明日辰時,全軍出擊,破滎陽!”
※※※※※※※※※※※※※※※※※※※※
滎陽城外,此時已逐漸被齊軍將士的屍體所占據。
屹立牆頭的那八駕床子弩,僅僅隻發出了五輪射擊,共四十支箭矢,就造成了齊軍數百人的傷亡!
當攻城部隊好不容易以靠近城牆百步之內,又是一輪密密麻麻的弓弩齊射,使得齊軍又倒下數百人···
——為了震懾申屠嘉,劉將閭派出去的,可是手下最精銳的五千人!
結果可倒好,不過一個時辰,光是陣亡數量,就超過了整個攻城部隊的一成!
若是算上受傷的,以及那些冇見過床子弩,被那輪床子弩齊射嚇得話都說不利索的,劉將閭手下,起碼有兩千精銳,在這短短的一個時辰之內喪失戰鬥力!
對此,劉將閭雖有些心痛,卻也冇有太過惱怒。
“待明日,儘量多派一些民夫青壯吧···”
暗自呢喃著,劉將閭便苦澀一歎,對身旁副將交代道:“複攻三輪,便鳴金收兵。”
——今天這場仗,劉將閭所部的損失,已經夠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