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麥,又稱冬小麥,在長城以南均可生長。
其果實與大麥類似,屬於後世較為冷門的糧用作物。
而劉弘想出在今年補種冬小麥,甚至在今後促成每年都播種冬小麥的局麵,則是出於漢室的時代背景作為考量。
漢室的主要農作物,還是粟米;而粟米的播種-收穫,便大致在春三月末到秋八月,這接近一百五十天。
一年三百六十天,粟米隻占去其中不到一半的時間,剩下大半年都被荒廢,其實也是時代侷限性所造成的無奈。
——絕大多數作物,都無法在冬季,甚至是秋末、春初生長。
而冬小麥,就是劉弘為漢室農作物交替播種,所想出的最優解。
粟米於三月末播種,八月收穫;而冬小麥的播種-收穫期,剛好與粟米錯開,為九月除播種,四月初收穫。
隻要能使天下人都習慣在秋收之後,趕緊播種冬小麥,在第二年冬小麥收穫之後,再趕緊種粟米,天下的糧食產量,理論上就能翻倍!
——冬小麥的產量,最差也不會比粟米低!
而冬小麥的上限,卻很有可能是粟米在封建時代,無論如何都達不到的畝產五石!
如此優秀的農作物,智慧的古人自然也早就想到了——趁著冬天土地荒蕪,補種一些冬小麥,以補貼口糧。
但華夏社會進入農耕文明已經上千年,冬小麥卻依舊冇有成為被主流認可的糧用作物。
究其原因,則是因為冬小麥糟糕的口感···
說起麥子,後世人第一個想到的,是香氣撲鼻的包子、餃子;再不濟,也是饅頭。
但此時的科學技術,連‘石磨’這個十分簡易得科技樹都還冇點亮。
所以,此時的‘麥飯’,實際就是將麥粒而蒸熟或煮熟,做粥···
如此粗劣的處理方式,也就註定了‘麥飯’,在這個世代輪為牲畜都不願下口的東西。
但彆忘了——劉弘可是穿越者來的!
對於穿越者而言,蘑菇,或許是個史詩級難題;蒸汽機,好像也得費一點心思。
但這石磨嘛···
再難也難不過四大發明不是?
有辦法解決麥飯口感粗糙的問題,擺在劉弘麵前的,就隻剩下如何發動百姓,去自願種植冬小麥了。
這件事,在今年來講或許不難——糧食收成本來就不好,作為人類史上危機感最強烈的群體,華夏百姓在‘未雨綢繆’這件事上的天賦,早在遙遠的遠古時期就已被點滿。
哪怕出於‘有備無患’的心理,百姓也會原因在今年冬天,在自家的田裡種上一些冬小麥,以備不測。
——萬一鬨糧荒了,也能有個退路不是?
但過了今年,田畝收成恢複正常,百姓恐怕就不會再願意種植冬小麥了···
這個問題,劉弘想過無數種方法,包括強製勒令、獎金激勵等方案,都曾出現在劉弘腦海當中。
但最終,還是人類最原始的本能,給了劉弘最佳答案。
什麼樣的事,百姓會自願自發,甚至爭先恐後的去做?
答案很明顯:有好處,有明顯利益的事!
以利益引導百姓——這也算是劉弘在這段時間裡,所得出的一個小收穫。
當然,好處不能全讓劉弘占了,還得讓外朝從這件事上嚐到甜頭,才能讓冬小麥的推廣,細水長流的貫徹下去。
主意已定,劉弘便抬起頭,望向眼前的二人;主要還是等審食其的答覆。
糧食歉收之年,趁冬季搶種一些價值不高的作物,此例早已有之。
——智慧的華夏人民,早就發現了‘趁著農閒,在田間種一些豆類作物,可以提高土地肥力’的規律。
但審食其麵色卻是幾度流轉,最終還是隱晦開口道:“補種宿麥,自可解關中糧米不豐之虞···”
審食其冇說完的後半句,也頓時出現在了劉弘地腦海中——可是丞相府的問題還是冇解決啊!
農稅該少還是少,陛下你還要減稅,這讓外朝怎麼活?
就見劉弘淡笑一聲,成竹在胸道:“朕意,今歲農稅減半,以三十稅一輸之;及至口賦,則降至四十錢。”
農稅減半,口賦降為原來的三分之一,這是曆史上的文帝劉恒都曾做出的仁政。
作為穿越者,劉弘冇道理連劉恒都比不上。
即便不考慮這個,漢室今年的狀況,也到了非減稅不可得地步。
——百姓的收入本來就大幅降低,要是不減免一部分稅賦,讓百姓稍微緩口氣,不知道有多少自耕農家庭將麵臨破產,輪為半自耕農,佃農,甚至直接賣身為奴。
失去了自耕農階級,就等同於國家失去了一家子的納稅人,這買賣顯然不合算——固澤而漁的典故,劉弘還是知曉得。
但審食其本就陰沉的臉色,聞言卻是又黑了一些。
口賦減不減,跟外朝關係不大,左右口賦也是進少府,最後落入劉弘地口袋裡。
就是這農稅——開口就是減半···
今年的農稅,本來就隻有往年的三分之二,再減半,豈不隻有三分之一?
全天下一年二千八百萬石粟米的農稅,三分之一,就隻剩下九百多萬石,而光是地方截留的經費,就接近八百萬石粟米!
一年一百萬石粟米,折錢不到一萬萬···
“陛下···”
幾欲開口,審食其終是冇能將那句抱怨說出口。
但麵上憋屈的表情,無疑將審食其的真實想法擺在了劉弘麵前:陛下,這日子還咋過呀!
見審食其這般苦澀的作態,劉弘笑意更甚。
——讓你丫忽悠老孃搶爺們兒權柄!
暗自腹誹一句,劉弘便淡笑著開口道:“丞相莫急~”
“自今歲始,糧價保護之策,亦當覆宿麥。”
“及至少府收宿麥之價···”
說道冬小麥的收購價格,劉弘稍一由於,靈魂深處殘留的那一絲人性,終究還是讓劉弘心底一軟,不忍繼續壓榨窮苦的底層百姓。
“比同粟米,石七十五錢!”
經過長達半年多的實踐操作,再加上劉弘在少府推行的財務報表,少府已經對糧食保護價政策的大體盈虧狀況,給出了綜合的推斷。
——如果將糧倉建造、維護,以及倉吏的俸祿等所有花費計算在內,少府每儲存一石糧食,每年平均要花費八錢左右的儲存成本。
至於為什麼要取平均數,則是因為:少府收購的糧食,大都是在秋收後,八月、九月購入,而賣出則均勻的分佈在之後的一年當中。
比如少府在秋收之後的九月,收進來一石米,十月份賣出,儲存成本就是二錢左右。
但若是今年九月份買進,卻等到明年七、八月賣出,其儲存成本則在十六錢上下。
再加上秋收之後,百姓大都會預留過冬的口糧,使得少府出售糧食的時間,基本集中在二月到八月之間,就導致每石糧食的平均儲存成本,定格在了八錢。
當拿到這個數據之後,劉弘其實想過:要不就加價八錢出售好了,七十五錢購入,八十三錢賣出。
雖然冇賺啥錢,但國家平白無故多了數十處大糧倉,糧倉的維護、倉吏的俸祿都不用中央再花錢。
但最終,還是理智讓劉弘冷靜了下來:如果僅僅隻能做到‘不虧’,那糧食保護價,短期內是冇有太大意義的。
百姓自然地得了利好,國家也白賺幾十個大倉庫,但短期利益,國家確實一點都冇有撈著。
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推行糧食保護價政策,那幾十個大糧倉,其存在意義也不是很大!
作為政權的掌控者,劉弘自然要以長遠的目光看待問題,針對性的製定方略;但劉弘可以,不代表朝臣百官可以。
朝臣之中,張蒼這樣的政治家,自然是能和劉弘站在同一視角,以五十年,一百年為跨度看待一個政策;但政治家之所以特殊,就是因為其足夠稀少。
——除了張蒼這樣為國為民,胸懷大誌,想要名垂青史的政治家,朝堂之上,更多的還是審食其、陳濞這樣的政客,乃至於政棍。
跟這些人說‘想想後代,會因此得到幸福’,幾乎無異於對牛彈琴。
張蒼所想的,或許是致君堯舜上,是名垂青史;但審食其這樣的政客,就冇有那麼遠大的指向了。
他們看中的,是政績。
即便想要‘致君堯舜上’,也要在有生之年看到。
即便不考慮內部因素,北牆之外的狀況,也不允許劉弘隻唯萬世計,卻不為今時計。
——再過幾年,匈奴就將引來最偉大的一位領袖:攣鞮稽粥!
匈奴在老上單於統治期間的強勢,早在前世,就已經深深纂刻入劉弘地腦海之中。
要想和老上稽粥率領下的匈奴分庭抗爭,劉弘就必須要儘快的完成基本物質積累,最快速度取得對匈戰略進攻權。
所以,糧食保護價政策的上下限,已經被劉弘暫時釘死在了七十五錢、九十錢這兩個點。
——無論何時,少府都已七十五錢一石的價格,無限量購入糧食!
與此同時,少府也將以每石九十錢的價格,無限量出售糧食。
當然,若是出現某個人拿著戶瀆,從少府買走幾千上萬石糧食的狀況,內史和廷尉也會介入,去查這批糧草到底會被用於什麼用途。
這樣一來,少府除去儲存成本,也還能有每石糧食七錢左右的利潤。
看上去不多,但數萬萬石糧食一過手,可就是數十萬萬錢!
光說關中,年糧食產量四萬萬五千萬石;除去稅賦,便會有四萬萬石左右被少府購入!
一年下來,少府純利潤就是二十八萬萬錢。
去年漢室財務總收入是多少?
——農稅十六萬萬,口賦十一萬萬!
加在一起,都冇有少府推行糧食保護價,一年所能獲取的利潤多!
而根據劉弘地預案,五年之內,糧食保護價的收入價和出售價,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等五年之後,漢室種田種的差不多了,國家也有餘力組建騎兵集群,和匈奴驅逐於草原了,就到了百姓收穫時代紅利的時候了。
到那時,劉弘大可把糧食收入、售出價都統一在五十錢左右,哪怕稍微虧一點錢也無所謂,就當戰爭時期,以時代紅利促進國民思想政治建設了。
聽到這裡,審食其依舊有些冇明白劉弘地意思。
“臣愚鈍,不明陛下聖意:民補種宿麥,少府購之,則民得利;然國庫之拮,仍舊未解啊?”
說著,審食其麵上疑惑更甚。
從糧食保護價政策問世以來,眼前這位就從來冇有讓朝臣勳貴,亦或是外朝從此時中得利的意思。
如此看來,讓丞相府憑藉這個資訊差,從百姓手中低價購入,在高價賣給少府,也不大可能實現。
這位,究竟是想做什麼?
聞言,劉弘卻是暢笑一聲,略有些調侃道:“辟陽侯為相已近半歲,莫不知吾漢家之農稅,乃十五取其一?”
說著,劉弘地眼角下意識帶上了一絲惡意:“縱朕欲減農稅至半,亦為三十稅一。”
“吾漢家何曾有言,隻以十五稅一取粟?”
“芻稾之稅,莫非丞相忘記了?”
聽到這裡,審食其纔算明白劉弘地意思,麵色稍迴歸淡然。
根據農民的實際收穫,按十五稅一的比例收繳農稅,審食其自是知曉。
隻不過長期的思維慣性,使得審食其在潛意識中認定:農稅,隻能在秋收之後收繳。
至於百姓平時在田裡種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官府也大都懶得去管——去受那些黃豆、雜糧之類的稅,收上來的錢,還不夠發稅吏的俸祿呢!
但劉弘說的也冇錯:漢室的稅製,理論上確實是‘田裡長出的所有東西中,要繳納十五分之一作為農稅’。
既然要鼓動百姓全麵補種冬小麥,那等冬小麥收穫之後,自然是能再收一筆農稅——哪怕隻是三十稅一,也絕對不少。
冬小麥的產量跟粟米接近,如今,少府的收購價也和粟米相同;如此一來,哪怕是農稅減半,國庫也能憑藉變相的‘收兩次農稅’,而得到十五稅一的稅率下,所能獲得的收入。
就是說出去,這丞相府的名聲···
“歲不豐登,民補宿麥而稅之···”
心中嘀咕著,審食其就瞥見劉弘臉上,那似有似無的強勢。
“唉,罷了罷了~情勢比人強···”
雖然國庫的財物困局被解決,但劉弘看樣子,是鐵了心要讓丞相府的威望受一次打擊。
對此,審食其卻也冇有什麼太好的辦法了···
——誰讓他前不久,纔去長樂離間天家母子呢?
有這件事在先,審食其無論如何,都屬於理虧的一方。
再者說了:萬一劉弘再變個臉,不讓少府收冬小麥了,該怎麼辦?
正要那樣,哪怕丞相府收上來再多的冬小麥,最終也無法折換成錢。
而劉弘提出的方式,也確實能讓審食其勉強接受。
——相較於直接低頭向劉弘討要少府的錢,無疑是現在這樣的‘交易’更讓心心安一些。
丞相府根據法度,從百姓手中收繳冬小麥作為農稅,再將冬小麥賣給少府,公平交易,就談不上誰欠誰人情,或是誰拿人手短了。
有了少府張開傾盆大口,喊出一句‘無限量收購宿麥’,審食其也不用再去頭疼於,如何勸說百姓補種冬小麥了。
且先不提冬小麥口感怎麼樣,光是種出來能賣錢,而且還能賣出粟米的價,就足以預料的今年冬天,關中所會出現的場景了。
——隻怕是家家戶戶齊上陣,瘋狂在田埂耕作,以求明年收穫之後,能發一筆橫財!
要知道今年,關中百姓的收成,隻是正常時節的三分之二。
若是再種出幾百石冬小麥,轉手一賣,就無異於今年收穫了兩次!
雖然稅也交了兩次,但收入,卻是實打實的翻了個番。
可越想,審食其就越覺得哪裡不對。
——這冬小麥,好是好,就是不好吃啊···
陛下在少府囤那麼多冬小麥作甚?
總不能是少府錢多的冇處花,非要屯一大批冬小麥吧?
出於本能的責任擔當,審食其終究是提醒了一句:“若如此,國庫之困當解;然關中之糧缺···”
“臣恐宿麥,尚不足解今歲之糧缺啊?”
聞言,劉弘卻滿是無所謂的擺了擺手:“此時,丞相就莫多操心了,隻有少府卿頭疼。”
“丞相當慮者,當為今冬,關中之民補種宿麥之事。”
說到這裡,劉弘稍一猶豫,終是放棄了下達指標的意圖,轉而風輕雲淡道:“丞相當知,關中之民補種宿麥者逾眾,則國庫所得之農稅愈多,自少府兌得之前,亦多也。”
聞言,審食其自然地點了點頭,終是冇有再問。
——反正這位爺不擔心,那就這麼辦唄?
至於少府從哪找來那麼多錢,以及如何從這些冬小麥中獲利,就全然不在審食其的考慮之中了。
——少府,也就名義上是九卿,丞相府又指揮不動!
有那麼一瞬間,審食其甚至極其希望:少府從冬小麥收購之事上虧得血本無歸!
少府冇錢了,陛下自然要仰仗國庫,也就自然要依仗外朝臣子了···
在審食其美滋滋的幻想將來,自己位極人臣的高光時刻時,劉弘也同樣滿帶著惡意,打量著審食其那張古井無波的臉龐。
“朕的審丞相誒~”
“等來年,嚐到麪條的滋味兒,可彆怪朕坑挖的太深呐~”
“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