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個角度而言,漢室現在的王朝屬性,應該算是取代了‘不算王朝’的秦,順著周王室的火,成為了和秦一樣的‘水德’。
但是在五德-五行對應的上古天帝中,水德對應的應該是白帝少昊,而非如今漢室所尊崇的黑帝顓頊,亦或是天神太一。
更不是劉邦曾經為自己編造而出的‘赤帝’老爹:炎帝。
這就使得,漢室的王朝屬性,並不具備一個完全準確的定位:一邊說自己是水德,卻又不信少昊,一會兒發明個黑帝顓頊,一會兒又說自己赤帝之子···
就連劉邦起事之初的神話傳說中,那樁最具傳奇色彩的‘斬白蛇起義’,也和‘漢屬水德’的王朝屬性嚴重相悖。
——水德尊白帝,結果劉邦可倒好,這頭來一出‘赤帝子斬白帝子’,後麵又說漢室尚水德?
這就好似一個商人殺光了所有的農民,然後發表演講說:我為無產階級帶鹽。
在曆史上,漢室的王朝屬性,是在漢武帝時期,思想輿論接受‘秦是一個封建王朝’的事實之後,纔將本屬於秦的水德還給了秦,而將漢室的屬性,正式定為了本該如此的‘土德’。
實際上,就連文帝一朝,將丞相張蒼的政治生涯徹底葬送的‘黃龍改元’一事,其根源,也同樣是漢室的王朝屬性問題:漢,本該屬土德,尚黃。
作為一個後世人,要說劉弘有多麼在乎自己的王朝,是屬於金、木、水、火、土這五行中的哪一個,那無疑是在說笑了。
但哪怕不在乎,光是為了避免第二個新垣平出現,讓漢室搭上一個比肩蕭何的丞相,劉弘也要把漢室的王朝屬性,拉回正常的傳延順序。
將這種種因素考慮在內,劉弘所要做的事,實際上也就很明顯了:將曆史上的武帝豬爺曾做過的事再做一遍。
即:將漢室的王朝屬性拉回正軌,定為土德。
但這件事,卻不是一朝一夕,亦或是一道法令,就可以完成的。
‘漢屬水德’一事,是劉弘地親祖父,開國皇帝劉邦所製定;其中,又帶有‘貶秦尊漢’的政治邏輯,以及‘暴秦’這麼一個政治色彩極其深刻的內在邏輯。
除此之外,將王朝屬性改為土德,還有一個很麻煩的點:在五德終始的五行中,土為首!
而‘五德終始’之說出現到現在,僅僅隻是輪了一輪,也就是說,漢室是第二個王朝屬性為‘土德’的王朝。
瞭解到上一個‘土德’的王朝代表著什麼,就不難理解漢室‘尚土德’,在曆史上為什麼那麼艱難,直到漢立國將近百年後,才得以成行的了。
——土德尚黃,對應的上古天帝,正是黃帝軒轅!
從這就能知道,漢為什麼在立國之後,王朝屬性為什麼遲遲無法正常的定為‘土德’了。
誰敢拿自己的王朝,跟上古帝王軒轅黃帝相比?
誰又敢說,自己的功績能比肩黃帝軒轅,能坦然自若的‘尚土德’呢?
從這個角度就能看出,劉邦將漢室定為水德,亦或是胡攪蠻纏的發明黑帝、說自己是赤帝子,或許並不全是耍無賴。
可能性更大的情況是:一來,過去五個王朝,都屬於五行、五德的第一代繼承者,對於漢室成為第二代‘尚土德’的王朝,劉邦心裡不是很有底。
這二來,或許就是劉邦自己也有點氣短,不敢拿自己和黃帝軒轅相提並論。
或許是出於這幾方麵的考慮,劉邦纔有了後麵一係列的騷操作——先是‘赤帝子斬白帝子’,然後發明黑帝,最後還將漢室的王朝屬性,定為了尊白帝的水德。
說白了,劉邦並非不知道自己的王朝輪到了‘土德’,而是出於種種原因,才逃避這個問題而已。
再看曆史上,武帝豬爺蕩平胡虜,攜千古功勳,一舉將漢室定為‘土德’,也未嘗冇有將自己比作黃帝軒轅的意味。
就連文帝劉恒非要黃龍改元的奇怪舉動,都能解釋為:奮鬥一生到晚年,文帝劉恒,多少有點飄了···
將這些問題都考慮清楚後,劉弘對於漢室王朝屬性的看待,也就全麵多了。
首先,漢尚水德,確實有抹黑前秦的政治需求,在短時間內,還是不太好作出改動。
其次,就是劉邦、劉徹都成麵對過的問題:朕的攻擊,有冇有麵和黃帝軒轅相提並論?
這樣一來,問題就簡單了:要想將漢室的王朝屬性改為應有的土德,那最好在熬一段時日,讓秦的問題在漢室的輿論重要性消耗掉,並令下足以名垂青史的功勳,再順勢成為‘黃帝軒轅的繼承者’。
既然如此,劉弘也就冇有必要著急改換王朝屬性了。
但王朝屬性改換的準備工作,卻是要早做籌謀。
所以,劉弘就在此次的‘金毒灼魂’事件中,做出了一個小小的試探。
——以非官方的名義,散播出一個似是而非的言論,讓百姓對此事有一定的瞭解,併爲將來的王朝屬性更改,做好一定的心理準備。
具體操作上,也並冇有什麼令人匪夷所思的內容——讓許負以官方身份出麵,卻以個人身份發表言論:漢本該尚土德纔對啊···
對此,百姓自然是雲裡霧裡,盲聽盲從;而長安官方對此,則可以持‘不確認,也不否認’的態度。
等時間久了,百姓都具備了‘漢屬土德’的潛意識,王朝屬性的改換,就會輕鬆許多。
所以,對於許負在長安散播的‘言論’,劉弘是有一定瞭解的。
準確的說,許負所說的話,幾乎每一句,劉弘都是‘原作者’。
什麼‘漢尚土德,陪葬品應該用土陶器具’啦~
什麼‘陪葬金器,屬於金德的要求,和土德不相符’啦~
都是劉弘憑藉豐富的想象力,所創作出來的內容。
對於這個做法可能引發的後果,劉弘的預測也比較樂觀——如果順利的話,百十年後,漢室的厚葬之風,就將從‘陪葬金銀珠玉’等貴重物,轉變為陪葬土陶、俑等工藝品的‘經濟適用型喪葬傳統’。
而以陶器、土俑作為陪葬品,在這個世代也是早已有之,推行起來並不會遇到很大阻力。
所以,對於吳公所說的‘鳴雌亭侯以五德終始之說,亂國家大政’,劉弘是早就知情,並持默認態度的。
真正讓劉弘感到意外,和些許沉重的,是吳公所說的另外兩件事。
——惡教淫祠,以及掘墓之事!
實際上,早在決定發明‘金毒灼魂’的神話傳說時,劉弘就已經考慮到了這個問題:已經被邁入墳墓裡的黃金,到底應該怎麼辦?
可千萬不要小瞧漢人,對‘先祖在地府的生活’的重視程度!
即便是在後世的新時代,要是發生某人破壞陵寢墳墓,甚至是墓碑的狀況,那墓主人的後代,與‘行凶者’必然會不死不休!
在這種情況下,絕大多數漢人心中,甚至連法律,都不再是‘報仇雪恨’所需要考慮的因素!
同樣的道理——當極其重視孝道的漢人,在得知先祖已經在地府受‘金毒灼魂之苦’數十上百年之後,哪怕是揹著‘驚擾先祖’的風險,也必然會想儘辦法,將墳墓中的黃金取出來,以儘快緩解先祖亡魂的‘苦痛’。
對這個問題,劉弘自是早有安排——等金毒灼魂的說法,在民間輿論得到全麵認可之後,自己再戰出來,讓奉常擬定出一套‘取金祭祀儀式’。
所以短期內出現的‘後代挖自家祖墳’的問題,劉弘並不十分擔心。
真正讓劉弘如芒在背,甚至隱隱有些驚懼的,是那些以此為名,對金毒灼魂的說法進行二次創作,以此欺詐百姓的方士、術士!
——劉弘百分之百篤定:隻要劉弘喊一句‘我要修仙’,那當天出現在劉弘眼前的,必然是這些具有心理學博士水平的神棍!
這樣的一個人群,幾乎可以算是漢室,破壞力僅次於遊俠群體的不穩定因素。
——人家遊俠,起碼在國家有難時,能參軍入伍,報效國家。
而方士、術士,卻意味著這個已經足夠落後的封建時代,有一批更封建、更迷信的群體,在散播自己發明創造的迷信傳說。
從政權的角度而言,這些神棍的破壞性,甚至遠超遊俠群體!
遊俠之所以不被待見,主要是因為其對法律的輕視,以及隨時可能對法律造成破壞,對他人的**造成侵犯。
而神棍,卻是在完全不顧及政權政治需求的情況下,對百姓的精神造成侵犯,洗腦,甚至是操控!
這樣的群體,是任何形式,任何政體,任何文化背景的任何一個政權,都無法容忍的。
在原本的曆史上,方士、術士群體之所以能在漢室長久存在,主要的原因,除了始皇帝派徐福出海尋仙的示範作用外,便是每隔幾十年,漢室就會出一個沉迷修仙的天子。
如曆史上的文帝劉恒,便讓後世的問號李商隱,發出過‘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的悲歎。
武帝豬爺那更是不用說了——文景兩代皇帝省吃儉用,為豬爺掃平匈奴所攢下來的豐厚家底,全被豬爺用在了尋仙問道之上!
至於與匈奴決戰的一應耗費,反倒是被攤派到了百姓身上。
若非晚年那紙罪己詔,漢室更是險些在豬爺手上徹底葬送;漢世宗孝武皇帝,也險些變成‘孝昏皇帝’之類。
就連武帝爺與衛子夫所生的太子劉據,都是死在了極具迷信色彩的‘巫蠱之禍’一事中。
這一世,劉弘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在自己所掌控的漢室再次發生。
“令奉常擬詔:民間方、術之士,若曾習《易》,皆入朝審查其家底,確有才能者,任之以為博士;精通丹藥之術者,遣之上林苑,隨少府行冶造之事。”
神棍必然可恨,但此時的神棍,大部分和《易》是分不開的。
而一個對《易》有瞭解的人,在漢室也屬於文人階級,或者說知識分子階級了。
這樣的人,自然不能和那些欺騙大師一起被製裁——能招安的招安,就像許負一樣,成為體製內的神棍,就還可以接受。
至於那些整天想著煉丹,想要研究出長生不老藥的晚期患者,理論知識不說,起碼動手能力在水準線以上。
而除了這些有用的人之外···
“凡方、術之士未知《易》,亦不知煉丹之術者,皆於郡縣登記造冊,旬月覈查。”
“地方郡縣當嚴查方、術之士蠱惑百姓民,亂民之風,及私設奸祠淫寺之事;未能者,罪之以不力!”
殺氣騰騰的下達了對神棍群體的‘滅絕令’,劉弘語氣中怒意更甚。
“另,著地方郡縣嚴查旬月內,以‘金毒灼魂’之說欺詐百姓,謀得錢財、貲產之事!”
“欺民得一錢,削其一指;五錢死;十錢黥;百錢,斬棄市!”
“欺而未得,或不得錢者,完為城旦舂!”
將這一長串詳細到‘涉案金額’的處罰方式,以一個極其憤恨的語氣吼出,劉弘便滿臉怒意的坐回了禦榻之上。
劉弘突入起來的惱怒,讓張蒼、吳公二人略感些許驚詫;但不片刻,二人便齊齊一拱手。
“臣,遵旨···”
同樣深深弓著腰,二人心中想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陛下行此雷霆之怒,究竟為何?”
對於劉弘對神棍群體毫無掩飾的不信任,吳公莫名感到一陣奇怪。
也冇聽說當今這位,被方士、術士騙過呀?
——合著老劉家這是,又出了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沛公?
隻思慮不過片刻,吳公便將注意力,從這件毫無意義的事上移開。
劉弘為何如此討厭神棍,對吳公而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劉弘這個態度,廷尉後續的工作就能順利許多。
與隻關注本職工作的吳公相比,張蒼看待這個問題的角度,顯然是更宏觀,也更全麵。
“陛下隻提方、術之士,卻於鳴雌亭侯之事不置可否?”
稍一思慮,張蒼便隱隱猜測到了劉弘地意圖。
“唉,早知如此,高皇帝何必當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