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正武元年,秋九月丁亥(二十四)。
馬邑戰役爆發第十二日。
在後世記載當中,這一天,恰恰正是馬邑戰役的轉折點。
這一天,大將軍柴武親自率領的中軍北出馬邑,向著武州塞方向逼近!
同樣是這一天,由衛尉秦牧所率領,在先前十二日都潛藏涔山,伺機而動的西路軍,也終於從涔山走下,阻斷了匈奴先鋒沿善無方向撤逃的道路。
依舊是這一天,被大將軍柴武暗中調動至武州塞東北方向的飛狐都尉部,在留下大纛以及數千將士,減丁加灶,營造‘兵力愈發強大’的假象的同時,秘密移動到了洪濤山以東。
至此,漢室花費無數人力、物力、財力,針對匈奴先鋒折蘭、白羊、樓煩三部所佈置的‘馬邑之謀’,終於形成最終形態。
——武州塞方向,由曲周侯酈寄、郎中令欒布所率領的東路軍六萬將士把守!
——善無方向,由衛尉秦牧所率領的西路軍三萬將士阻隔!
——馬邑方向,柴武親自率中路軍步步北逼,一點點縮小匈奴先鋒的活動區域!
而擺在匈奴先鋒麵前的最後一條路——洪濤山,也已經有了飛狐都尉兩萬餘將士,在洪濤山東側‘翹首以盼’。
戰時進展到這個地步,陷入重圍的匈奴先鋒唯一能仰仗的,或許就隻剩下與善無、武州塞隔五路山南北相望的鹽澤一帶,所駐紮著的單於庭主力。
但讓匈奴先鋒數萬將士至死都冇想到的是:知道漢室的大包圍圈正式形成的秋九月丁亥日(二十四)之前,單於庭主力對於折蘭、白羊、樓煩三部的處境,都是一無所知······
············
“末將等參見大將軍!”
時隔十數日,此次馬邑戰役的參戰將帥,終於又一次聚首。
大將軍柴武所率中路軍,在秋九月丁亥日(二十四)從馬邑北出,於次日晚間抵達武州塞以南二十裡!
衛尉秦牧所率西路軍,在秋九月丁亥日(二十四)從涔山北端走下山林,肅清了善無一帶遮蔽戰場的匈奴哨騎之後,沿善無步步為營,在秋九月己醜日(二十六)午後抵達武州塞以南二十裡,與柴武所部中路軍彙合。
而陷入包圍中的匈奴先鋒折蘭、白羊、樓煩三部,先是分為兩部分,折蘭、白羊兩部潛入戰場以東的洪濤山。
樓煩部則逃向西北方向的善無,在和秦牧所部撞了個滿懷,並在引以為傲的‘射術一項’,被秦牧麾下羽林軍射聲校尉部殺的丟盔卸甲之後,連陣亡將士的屍首都冇顧上收斂,就也向東逃入洪濤山,追隨折蘭、白羊部而去。
到現在,由西北方向礙口的善無、東北方向的武州塞、正南方向的馬邑所形成的‘y’字戰場之上,已然冇有了哪怕一個活著喘氣,手持兵戈的匈奴騎兵。
除了死在馬邑城下、武州塞以南、善無一帶的屍首,被慌忙逃亡的匈奴先鋒拋棄之外,還有上千潛入洪濤山的匈奴人‘迷了路’,在山上繞了一圈,被漢軍士卒撞了個正著,不費吹灰之力所俘獲。
如果說,先前匈奴先鋒折蘭、白羊兩部從馬邑城下無功而返,柴武還不敢掉以輕心的話,那在折蘭、白羊、樓煩這三個匈奴單於庭引以為傲,譽為‘單於庭三駕馬車’的精銳慌忙逃竄入洪濤山的現在,柴武終於可以拍著胸脯說:馬邑一戰,漢室勝矣!
原因很簡單:在漢室戰前的預案當中,善無、武州塞、馬邑所圍堵而成的‘y’字形戰場,就是主體包圍圈!
至於‘y’字形戰場三側的五路山(北)、涔山(南)、洪濤山(東),都是類似後世網絡生存遊戲中‘毒區’的存在。
而現在,漢室原定的包圍圈當中,已經再也不見匈奴軍卒的身影,匈奴先鋒的殘存勢力,也已是被漢軍趕入了戰場東側的‘毒區’——洪濤山!
不出意外的話,高數百上千丈,東西寬近三十裡的洪濤山,以及遍佈於山林中的蛇蠍蟲獸,將讓潛入山林中的匈奴先鋒承受三分之二的兵力損失,以及八成以上的馬匹損失。
待等匈奴先鋒殘存的萬人,饑腸轆轆的從洪濤山東側走下山林,等待著他們的,將士漢室最為精銳的一支北部作戰力量——飛狐軍!
到這裡,包括柴武在內的諸位將帥,自然都可以把心放回肚子裡,豪爽的拍拍胸脯,滿是自豪地說一句:仗打完了!
我們,是勝利者!
而此時此刻,位於武州塞以南二十裡的中軍大帳,柴武、秦牧、酈寄三人,不出意外的聚在了一起。
就連留守樓煩,在正常馬邑戰役都冇有什麼‘參與感’的後將軍周灶,都派來了手下最得力的副將,以代表周灶與會。
後世常言:解決小問題開大會,解決大問題開小會,解決急迫的問題不開會。
很顯然,這樣一場隻有四位漢室高級將領參加的會議,其所討論的內容,絕對不可能是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
事實也確實如此——在抵達中軍大帳之後,除了那位代表周灶前來的副將冇有動作之外,酈寄、秦牧、柴武三人,都不約而同的從懷中逃出了一卷竹簡。
在這些竹簡之上,冇有寫隻言片語的廢話,隻有一個個此時或許還不為人所知,未來卻必將為天下所知的人名羅列其上。
在那一個個人名的背後,還跟著一串密密麻麻的數字;在柴武身旁,一位身形魁梧,身著甲冑,卻滿是儒雅氣質的青年正洗筆研磨,似乎是準備覈算那一串串不知代表什麼的數字。
而這樣一場頗有些詭異的會議,也終於在柴武一聲略帶些自豪的提議聲中,拉開序幕。
“還請諸位詳述斬獲,老夫也好修奏一封,上報長安!”
——冇錯!
這一場隻有四個人與會,帳內隻有一人負責記錄的會議,恰恰就是此次馬邑戰役的‘功勳確認’大會!
或許在後世人看來,武勳這種東西就和血型一樣,隻要確實有,就根本跑不了。
但在以斬首,尤其是‘俘斬’作為計算方式的封建時代,軍隊斬獲的計算方式,卻會使得每一個敵方首級的歸屬,都將對某位高級軍官的生死,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原本的曆史上,魏尚為雲中守,匈奴每有南下犯邊,雲中郡尉部都損失不小,反觀斬獲卻是零星幾個,可謂淒慘無比。
當然,這不能怪魏尚是個草包——實際上,在高皇帝劉邦底定漢室到世宗孝武皇帝劉徹劍指草原,這長達近百年的時間間隔內,雲中,永遠都是最堅固,最不容易被攻破的一座城池。
尤其是在魏尚為雲中守的數十年當中,匈奴人在雲中城下,更是丟下了數千居屍首,其中不乏‘大當戶’這樣的匈奴高級貴族!
在匈奴‘萬物皆可為神’的宗教背景,以及‘打不過的都是神’的認知背景下,雲中郡守魏尚,也榮幸的得到了匈奴牧民‘塑泥為像,早晚祭拜’的榮譽。
而在魏尚駐守雲中這樣一座‘塞外之城’的數十年時間當中,匈奴人的步伐,從來就冇能跨過雲中城的任何一麵城牆!
在孝惠劉盈到孝景劉啟這數十年當中,雲中城的城牆之上,不止一次上演了‘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熱血奮戰!
為了保衛家園,勇敢的雲中軍民可謂是前仆後繼,拚著家家戴孝乃至於族譜斷絕,將雲中城‘絕不可能被攻破’的烙印,深深烙在了每一個匈奴人的靈魂當中!
但讓魏尚屢屢受挫,甚至險些被羈押長安,秋後問斬的,恰恰就是匈奴人的‘搶屍之俗’。
漢軍製:北方地方部隊對外作戰,無論雙方兵力對比、實力對比,以及具體的戰況,統一一刀切——俘斬。
浮斬,也就是斬首數量減去本方陣亡數,得正便為‘功’,得負便為‘懲’。
這也是那句華夏名諺:‘一將功成萬骨枯’之由來。
——一個將軍,哪怕把手下一萬將士拚了個全軍覆冇,隻要戰後能拿出一萬零一顆敵軍人頭,那就算有功!
反之,若是某將軍以弱敵強,以五千兵馬對抗敵方十萬人,殺敵一人,自損二人,便也算‘指揮失當’。
在這種絲毫不見情麵,隻看浮斬,即‘淨斬獲’的製度之下,幾乎每一個率軍將領,對本部每一個斬獲都抱以無比的重視。
有了這一個人頭,冇準浮斬就是正,功勞不功勞且不提,起碼不用被降罪;
可萬一冇這個人頭,浮斬剛好得了一個負,那戰後班師回朝,可就有得苦頭吃了。
也正是出於這個考慮,作為東路軍主將的曲周侯酈寄,都已是不顧武州塞隨時可能麵臨匈奴單於庭主力攻擊的危險,將指揮權交到了副將欒布手中,自己則親自來到了柴武的中軍大帳。
蓋因為酈寄必須保證,自己所部的每一個斬獲,都要被柴武那一封‘戰報’清楚地羅列出,並上報長安!
即便是如今戰鬥還未完全結束,東路軍還有極大概率,要在武州塞和匈奴單於庭來過一場,酈寄也對此重視無比。
——要知道漢室的功侯勳貴上戰場,那是有任務指標的!
若是勳貴傳到某一代,冇能完成相應的戰爭指標,那待等這一位‘不學無術’‘不肖其祖’的勳貴死去時,爵位傳到下一代,就要開始遞降了!
徹侯降為關內侯,關內侯降為大庶長,大庶長降為駟車庶長······
所以比起那些隻有將銜、官職,卻冇有爵位在身的軍官,酈寄、柴武這樣的功侯勳貴,對斬獲的重視程度更甚一分。
除此之外,漢室的時代背景,也使得軍隊的高級將官,天然負有‘為屬下請功’,起碼也要保證所部將士功勞不被搶走的義務。
——稍一想就可以知道:士卒拚死追隨一個將領,如果到頭來,將領卻連手下軍士的武勳都守不住,那往後,恐怕就冇人拚死賣命,為這位軟腳蟹衝鋒陷陣了。
而這一點,從帳內幾人蓄勢待發,隨時準備大吵一架的駕駛當中,就可見一斑。
若非柴武比其餘幾人都年長,地位也高出好大一截,恐怕片刻後的帳內,能上演一出‘上將軍、衛尉、藍田都尉混戰一團’的戲碼。
就在酈寄、秦牧二人蓄勢待發的目光注視下,柴武滿是無奈的搖頭一笑,終是先將自己手中的有功將士名單拿了出來。
“此,乃為馬邑一戰,羽林軍材官校尉部,及關中有功將士之名錄。”
“及有功將士之斬獲,因匈奴搶屍之俗而未得首級,乃俱以將士自述所錄,還請諸位過目。”
這,就是柴武之所以要召集秦牧、酈寄二人支援,召開這樣一場‘分贓大會’的原因。
——馬邑保衛戰的斬獲,柴武所部中路軍,冇有拿到哪怕一具首級!
若非此戰是漢室針對匈奴佈置的圍殲戰,匈奴先鋒在潛入洪濤山之前,也將陣亡將士屍首遺棄,那此戰,柴武所部中軍的斬獲,就將是零!
零斬獲,外加馬邑保衛戰,中路軍陣亡的數千將士,算下來正常戰役,柴武所部中路軍的浮斬還是負數!
帶著‘負幾千’的浮斬回長安,饒是柴武身大將軍之貴,也逃不過千夫所指,羞愧下台。
反之,武州塞所部東路軍借防禦工事所得斬獲,以及秦牧所部西路軍,在善無一帶與匈奴樓煩部的遭遇戰,兩方都成功割取了敵方陣亡者的首級,軍功已經是牢牢攥在了手裡。
所以,柴武隻能寄希望於二人能有點漢人風骨,誠實的將中軍在馬邑保衛戰中的斬獲讓出來,讓中路軍割取首級。
很顯然,酈寄、秦牧二人都還冇到‘搶他人武勳’的下作地步,柴武剛一開口,二人便想都不想,隻答應了下來。
冇等柴武想好如何‘答謝’,二人接下來的問題,卻讓柴武不由一愣,旋即陷入一陣苦澀之中······
“今胡已潛入洪濤山,戰前,陛下同朝堂諸公所議者,亦乃‘深入多殺為上’。”
“敢問大將軍:今胡竄逃,吾等掩殺否?”
言罷,酈寄、秦牧二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堪稱神同步的舔了下嘴唇,眼帶狂熱的望向柴武。
看著二人目光中的狂人,再想想已經潰散逃亡,在洪濤山上宛如散逃羊群的匈奴先鋒,柴武不由苦歎一聲,又暗搖了搖頭。
“陛下平日裡常言,秦者,興於虎狼之師,亡,亦因虎狼之師。”
“今日看來,陛下所言,實乃至理!”
暗自感歎一聲,柴武隻稍一思慮,便眉頭一緊,似是惱怒的一瞪眼。
“萬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