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自大周開朝便設立在文淵閣。
文淵閣設在文華殿後麵,屬於外朝範圍。
立國初期都是司禮監遷就內閣,但隨著司禮監的不斷勢大,集議的地方便從文淵閣逐漸移到了司禮監。
而恰巧,司禮監距離瑤光殿並不遠。
當初皇貴妃在安排明沉舟的住處時,故意把她的宮殿安置得格外偏僻,如此安排,萬歲若不是真心喜歡明沉舟,是不會特意踏足瑤光殿。
不過這也導致瑤光殿和司禮監隻隔了一條護城河和一座花園的距離。
明沉舟帶著謝延來到司禮監時,遠遠便看到空地上跪了十個大臣。
為首那人鬢角斑白,腰背挺直,即使跪在大雪天也絲毫冇有半分佝僂,衣服挺闊筆直,絲毫冇有褶皺。
眾人朝東跪著,頭上已經落滿大雪,連著眉毛都覆蓋上皚皚白雪,可個個臉色堅定,冇有一人退縮。
“怎麼都在外麵跪著。”
明沉舟皺眉問著。
“江禦史不願進去,敲鐘之後更是跪地伏哭,連著太後都勸不動。”
大周文官素有跪諫死諫的剛正,許多事情便是半步也不肯退讓的。
謝延牽著她的手,不解問道:“跪著很疼,為什麼要一直跪著。”
明沉舟垂眸,認真解釋這:“因為有些人寧可吹落北風死,不願枝頭抱香生。”
謝延眉心緊緊皺起,臉色沉重地冇有說話,許久之後才停下腳步,仰頭問道:“是因為他們覺得這是對的,是嗎?”
此時,兩人已經走過那群跪著的人麵前,走到司禮監大門的台階下,一側的小黃門殷勤地掀起簾子,請人入內。
“娘娘教過我服軟,他們是因為不知道嗎?”
一直沉默的謝延小臉緊繃,依舊不解地問著。
明沉舟低頭看著腿邊的小孩,沉思片刻後蹲下/身來,撫摸著小孩細嫩的臉頰。
“你可以去折梅花,卻不能要求梅花自己落在你手中,有些人就是這樣不懂變通,甚至不識時務,但你也要看到他們生來是讀書人,一生都堅持自己的孤高。”
“這不能服軟,也不會服軟。”
謝延沉默,他聽不懂,卻又莫名覺得有些震動。
大概是因為這場大雪,因為這滿院子跪著的人,因為娘娘此刻的眼神。
“太後和兩位皇子還有諸位大人都已經等候多時了。”小黃門見縫插針,笑臉盈盈地說著。
謝延站在原地冇動,突然鬆開明沉舟的手,墊腳去勾英景手中的雨傘。
英景一驚,扭頭去看明沉舟。
明沉舟猶豫一會,對著他點點頭。
“可是娘娘,下雪天真的很冷啊。”他抱著那柄巨大的遮雪傘,半個人被蓋著了,隻能露出半截小小的衣襬。
傘下的聲音聲音很小,卻又很堅定。
明沉舟愣愣地看著他拖著遮雪傘往下走去,潔白乾淨的雪地上留下一道道腳印,最後站在江興程麵前。
跪在雪地中的江興程眼波微動,一柄傘吃力地落在他麵前,晃了許久,最後又不得不靠在他肩上,緊接著從傘下鑽出一個小人。
“五殿下。”他立刻伏身行禮。
他一動,遮雪傘就惶然落了下來。
謝延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扶好傘,又看著麵前恭敬下拜的老人,立刻扭頭去看明沉舟。
明沉舟對著他搖了搖頭。
“不,不用跪。”他把雨傘一鬆,磕磕絆絆把人扶起來。
一大一小麵麵相覷了一會兒,各自無言。
江興程不曾見過這位從不曾露麵的五殿下。
謝延這輩子見的人也屈指可數。
但他這幾日在明沉舟的放養下,膽子變大了,所以撲閃著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盯著他臉頰上的白雪痕跡,捏著手指,先行開口。
“娘娘與我說不能哭,你也不要哭了。”
一隻柔軟溫熱的手落在他冰冷,凝著冰霜的臉上,又輕又柔,帶著小孩特有的綿軟。
江興程抬眸看著麵前站著的小殿下,眼睛又黑又亮,他還很小,帶著故作的一本正經,卻又不會讓人厭煩。
“下雪天冷,會生病的。”他揹著手,大人樣的勸道,最後特意強調一句,“娘娘說過。”
江興程扭頭去看台階上的人。
明沉舟注意到他的視線,對他附身行禮。
江興程抿唇,隨後伏身回禮。
“延兒我們該進去了。”明沉舟微微提高音量說道。
謝延扭頭嗯了一聲,隨後又對著江興程說道:“你做什麼我不懂,娘娘說的我也不懂,但我娘說過,人活著纔是最重要的。”
江興程一愣,直到謝延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盯著那晃動的厚緞夾簾,緩緩收回視線,看著那倒在雪地中的遮雪傘。
那傘一看便是女子樣式,傘麵繡著精緻的梅花,濺起的雪子,飄落的雪花落在虯結褐黑的梅枝上,就好似真的開滿了梅花。
梅花幾度發,天涯鬢已斑。
江興程看了許久,最後緩緩伸手去握那把傘,直到把傘牢牢抓在手心,之後便突然拂麵痛哭起來。
“萬歲啊!”
一聲悲涼痛哭聲在大雪紛飛中惶然響起。
明德十年冬,明德帝微服出巡,隨後在江南閣偶遇正在談論寧王案的江興程,大批朝堂**,草草遮掩此事,不料明德帝不怒反喜,親自點了他去都察院。
督察院一向有規,新科進士不得直接授科道官,須曆任三年以上、且才行出眾才能出任科道官。
江興程辭而不受。
——“敬書直言大臣奸邪、小人構黨,若不親置,勢有“搏擊”之嫌,且變亂成憲,以正清道,是你我共夢,何必推辭。”
隻這一句話,江興程便一步步走了十年。
—— ——
司禮監內,謝延被嚇了一跳,下意識想要扭頭,卻被明沉舟案子握住了手。
他微微抿了抿唇,低下頭不再動彈。
“哼,如此這般年紀就會籠絡人心。”謝迨坐在他對麵,抱臂譏諷著。
謝延不高興地動了動屁股,扭頭不願看他,捏著明沉舟的手指,一聲不吭。
“五弟年幼心善,可是好事。”他身側一個病弱模樣的男子開口緩和氣氛。
屋內地熱燒得熱,可他還是穿著狐毛大氅,抱著手爐,臉上冇有一滴熱汗。
“是啊,就你們是好人。”謝迨口氣不善地撅了回去。
開口解圍的人神色訕訕的,抱著暖爐不再開口。
“他是你三弟。”上首的一個年邁宮裝的女人淡淡開口說道,“兄友弟恭纔是,晟王也該收收自己的脾氣了。”
謝迨不服,卻被明笙一聲咳嗽打斷了。
太後不動聲色地掃了堂下諸人,端起茶來淺淺飲了一口。
“祖母教訓的是。”那個病弱男子,也就是養在太後膝下的三皇子,如今的譽王殿下搶先一步開口說道,“是孫兒不是,祖母仔細身體。”
一直垂眸的明沉舟抬眸掃了對麵的兩位皇子,不由動了動眉尖。
兄弟兩人的相處倒是有意思。她想。
謝病春難得冇有站在黑暗處。
此番集議,他坐在內閣對麵,司禮監的案桌前的第一位。
那件大紅色披風早已拿下,露出精緻大氣的玄色蟒服,腰背如刀,眉眼低垂,麵無表情,比著對麵的大學士更像一個文質彬彬的文人。
今日坐在這裡的十一人便是決定大周明日命運的人。
內閣,司禮監甚至可能是哪位深居簡出的太後都在博弈這盤大旗,至於三位皇子甚至自己也不過是棋盤上衝鋒的馬前卒。
明沉舟的目光一掃而過,最後也跟著謝延一般低頭,避開這場禍事。
“既然人都來齊了。”
內閣首輔鄭樊鬚髮皆白,之前耷拉著眼皮好似睡了過去一般,對著屋內劍拔弩張的氣氛視而不見,好像現在才睡醒了一樣,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沙啞著開口。
“那接下來的事情不如先請司禮監開個頭。”
他慢慢悠悠地說著,一口氣總是半吊著,聽的人心顫顫的。
謝病春身邊封齋正準備開口,卻聽到謝病春手中的銀戒咚的一聲磕在花梨木上,動靜不大,卻又屋內氣氛倏地安靜下來。
司禮監方向,封齋下首那位白胖圓潤的稟筆太監摸了摸肚子,臉上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笑。
“這等事情那能讓我等這些做奴才的先開口,鄭首輔國之棟梁,為國為名三十年,怎麼也該起個辦法纔是。”
“黃稟筆謙虛了。”鄭樊不氣也不惱,繼續慢吞吞地說著。
“既然讓我們先開口,自來立嫡立長,先帝不曾有嫡,那便是長子。”脾氣最是暴躁的安憫冉先一步開口說道。
明沉舟並不意外,安憫冉是明笙的學生,自然是不遺餘力地站在大皇子這邊。
她抬眸微不可為地掃了一眼司禮監那邊的五人。
謝病春眉眼低垂,轉著手中的銀戒,神色不動。
封齋眉心卻是一閃而過地皺了皺。
其餘三人也是各有表情,但都是開口反駁。
“高祖曾言禹功明德,堯舜禹選賢與能,才能執玉帛者萬國。”倒是內閣閣員鄭江亭快口說道。
“三皇子曾被大儒誇過仁義孝道,儒生典範。”
大皇子臉色瞬間陰沉。
三皇子依舊是如沐春風的溫和。
明沉舟不由低頭看著謝延,謝延已經開始無聊地扣著她袖口的金線,對此完全不感興趣。
“你這意思是說大皇子不賢?”安憫冉發難道。
鄭江亭皮笑肉不笑地回敬道:“這可是你說的。”
安憫冉氣得拍桌站了起來:“大皇子占了一個長子,也是自小讀書,乃是天定的不二人選。”
他口氣一頓,隱晦譏笑道:“智可謀人,不可謀天。”
明沉舟挑了挑眉,第一次認真打量著這位明笙的第一門生。
看似暴躁衝動,實則卻是一擊必中。
“坐下,不可胡說。”一直沉默的明笙終於開口把人按下。
年紀最小的戴和平擦了擦額間的汗,連連點頭:“是是,明相說的是。”
“太後意下如何。”此時,鄭樊開口側首問道上方的人。
太後撥動著手中的佛珠,淡淡說道:“按理內宮不該參政,隻是情況緊急,事情還是儘早定下為好。”
“掌印乃是先帝最為信任的人,可有曾聽過先帝隻言片語。”她話鋒一轉,看向謝病春。
謝病春聞言抬眸,露出漆黑如玉的眼珠。
“不曾說過。”他微微一笑,懶洋洋說道,“太後說得對,情況緊急,如今還是大喪為先,內閣和司禮監尚能維持秩序,何須如此著急。”
太後也跟著笑了起來:“掌印說得對,是我們太過著急了。”
“定國大事,怎能不急,若不及早定下,隻怕朝野動盪。”安憫冉大聲反駁著。
“還是說,掌□□中也有人選。”鄭江亭的目光落在最靠後的謝延身上。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明沉舟和謝延身上。
謝延不解其意,見狀隻是眨巴著眼,好似一隻誤入猛獸群中的無辜的小貓兒。
謝病春呲笑一聲,並未說話。
“怎麼,不敢說話?”鄭江亭也跟著站了起來,憤而激道。
“內閣管不好內閣,還想管我司禮監。”謝病春起身,清瘦的倒影落在對麵內閣的桌麵上。
“不過小鄭相有句說的不錯。”
他揹著手,居高臨下地看著堂中之人,突然勾了勾唇角,眉目疏離冷淡。
“內臣卻有人選。”
明沉舟倏地抬眸,卻不料和謝病春的視線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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