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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明沉舟倏地一下站了起來,臉色大變。

“什麼?”

她不自覺地捏緊了手中的字帖,傾身問道:“進來說,怎麼會這樣?不是昨日還大為好轉去了容妃那裡嗎?”

桃色掀開簾子入了內,拱手站在一側。

“昨日確實身體大為好轉還去了容妃的偏隅殿,隻是今日早上發生了一件事情。”

明沉舟莫名跳了跳眼皮。

“萬歲幸了她身邊的貼身大宮女素娥。”

桃色淡定說道。

明沉舟心中驀得閃過一絲怪異,愣在原處。

眾所皆知,路皇貴妃大萬歲十五歲,如今已經五十有七。

雖保養良好,但到底比不過如花年紀的年輕美人,因此對宮中年輕的宮妃和宮娥都頗為戒備,對美貌者極為苛刻。

整個仁寧殿的宮娥都是貌不驚人的模樣,後宮嬪妃凡是好看的妃子這些年也所剩無幾。

那個大宮女素娥,明沉舟曾在第一次拜見皇貴妃時見過,是一個麵容平凡的宮娥。

“皇貴妃大為震驚,親手鞭笞素娥,結果氣急攻心,氣血上湧,吐血後便暈了過去,還未等到太醫就……”

明沉舟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好一會兒,這纔出聲問道:“誰發現萬歲幸了素娥?”

“娘娘自己。”

“素娥可有說什麼?”

“被娘娘鞭撻時大喊冤枉,在娘娘走後,被萬歲當場杖斃了。”

明沉舟一愣,抬眸去看桃色。

桃色嘴角微微抿起。

明沉舟揉了揉額頭,突然喃喃自語:“這是得罪人了啊。”

這話也不知是落在素娥身上,還是皇貴妃身上。

自己的貼身大宮女若是有這種心思,何必等到眼下這個風口浪尖,或者說已經做到路貴妃貼身丫鬟的地位,何必走到這一步步入後宮。

誰不知道,當今後宮如同虛設,嬪妃的日子還不如仁寧殿一個得臉的丫鬟好過。

所以皇帝直接賜死了素娥,想來也是想通了這一點。

隻是不知道這兩人到底得罪了誰?又是誰走這一步險棋?甚至是路柔兒的死到底是不是在他人的意料之中?

“喪鐘怎麼還未敲?”一旁的英景輕聲問道。

“萬歲抱著娘娘屍體悲痛欲絕,不肯敲鐘,太後聞訊已經趕過去了。”桃色小聲解釋著。

明沉舟手指無意識地卷著一本字帖的邊緣,冷不丁問道:“掌印呢?”

桃色搖頭:“奴婢不知。”

明沉舟不經意掃了殿中兩人一眼:“去準備一下,喪鐘一響便去仁寧殿。”

“是。”

“桃色,你去看看掌印在哪裡?”

“是。”

“英景,讓五皇子那邊也做好準備。”

“是。”

後宮諸人不僅冇等到喪鐘敲響的那一刻,各宮已經開始被錦衣衛團團圍住搜宮。

外殿宮女亂起來的時候,五皇子謝延忍不住抬頭張望著。

“凝神,練字。”明沉舟頭也不抬地敲了敲案桌,沉聲說道。

謝延捏著毛筆悄小黑地看了身旁之人,見她津津有味地看著話本,抿了抿唇。

“今天練不好這張字,可不許你吃飯。”明沉舟及時捕捉到他的視線,故作凶惡地威脅道。

謝延最重視吃飯,連忙低頭繼續練字。

“娘娘。”門口,桃色的聲音難道出現一點慌亂。

明沉舟蹙眉:“怎麼了?”

桃色猶豫地站在門口,目光在五皇子身上一掃而過。

謝延敏感地抬起頭來。

明沉舟沉思片刻後放下話本出了屋子。

馬上就要入冬了,一向活潑開朗的桃色卻是滿頭大汗,神色緊張,鬢角淩亂,腳上還帶著來不及拭去的淤泥。

“萬歲下令,賜死容妃。”

明沉舟大驚。

“難道娘孃的死和……”她倏地嚥下這句話,“容妃勢微,這事與她何乾。”

“說是在她的宮殿中搜出南國特有的烏瑟草,此藥原本是清涼解毒的功效,但皇貴妃曾在太後宮中無意吃過此類藥物做的餅食,後大病一場,之後就對這種香料有極為嚴重的過敏。”

明沉舟臉色凝重:“她怎麼會吃容妃的東西?”

“娘娘還記得之前皇貴妃去了容妃的偏隅殿大鬨一場,還砸爛了她的宮殿嗎?”

明沉舟點頭,心底突然閃過一絲怪異,但很快又消失不見。

“其中一爐香爐裡就有烏瑟草。”

兩人說話間,隻聽到宮中傳來一聲悠揚莊嚴的鐘聲,九聲大喪鐘似水波一般緩緩散開,最後消失在逐漸昏黃的夕陽中。

紫禁城中紅牆綠瓦宮殿在一聲接著一聲的鐘聲中沉默,宮道上的宮娥黃門跪滿一地。

緊接著,京都四城門上的十六麵牛皮大鼓依次響起,久震不熄,凝重肅穆。

“娘娘,掌印有請。”柳行快步走來,低身說道。

“現在?”桃色神色微動,“喪鐘已經敲響了,娘娘要去仁寧殿了。”

柳行站在原地,隻是繼續重複著:“掌印說立刻前去。”

明沉舟捏著手指:“有說為什麼去嗎?”

“並未。”柳行冷淡搖頭。

桃色站在原處,猶豫地看了一眼明沉舟。

“你實話與我說。”明沉舟前傾身子靠近桃色,壓低聲音,目光銳利而審視,“此事和掌印是否有關。”

桃色一驚,下意識搖了搖頭:“奴婢不知。”

一旁的柳行卻在一瞬間眉間蹙起,但很快又恢複平日裡冷淡的模樣。

明沉舟餘光一動,心中微沉。

“知道了,你先帶上冠服,我先去掌印那邊。”

她摸著袖間細密華貴的花紋,輕聲說道。

“那五皇子呢?”桃色腳步微動,小聲問道。

若是容妃真的和皇貴妃的死有關,謝延出現在仁寧殿隻會火上澆油,甚至可能會被萬歲遷怒。

可若是不去,隻怕惹出的事端更多,導致事情更不可控。

“是娘出事了嗎?”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謝延慘白的小臉出現在門口,半個身子被淹冇在高高在門檻裡,隻露出一雙惶恐不安的漆黑雙眸。

他雖有五歲,身形卻好似一個三四歲的幼童,在高大莊嚴的華麗八扇門前矮小而陰霾。

桃色麵露不忍,柳行冷淡地移開視線。

明沉舟朝他無聲地走了過去,最後低頭看著仰頭看著小皇子,沉默片刻後,認真說道:“是,萬歲要賜死容妃。”

“娘娘。”桃色忍不住低聲輕呼一聲。

謝延如遇雷擊,身形搖搖欲墜,茫然地仰著頭看著麵前之人,嘴角微動,眼眶不由泛出紅意。

就在他頭腦空白,不知如何反應時,隻感覺一雙手溫柔地把他抱在懷中。

“不許哭!”可那人的聲音卻又格外冷酷,嚇得他一個激靈,瞬間憋回眼淚。

謝延下意識捏緊她肩膀上的花紋,迷茫地睜大一雙眼睛。

“我現在與你說的話,你一定要記住。”明沉舟把人抱在懷中,認真說道,“哪怕你並並不能接受。”

謝延垂眸,雙手雖搭在她的肩膀上,神色卻又不自覺帶著抗拒之色。

“第一,你母妃是瑤光殿的明沉舟。”

明沉舟瞬間感覺到懷中之人的僵硬和不願。

“第二,等會你獨自一人去仁寧殿,不管萬歲對你說什麼,你隻管下跪磕頭,不許多話。”

謝延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顫抖。

“第三,不許哭,不管看見什麼,聽到什麼,甚至讓你做什麼都不許哭。”

明沉舟不給他多餘的時間,牢牢捏著他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厲聲說道:“聽到了嗎?”

謝延雙手緊緊攥起,倔強又可憐地看著她。

“說,你記住了。”

明沉舟厲聲說道,絲毫冇有平日裡的隨意和溫和。

“記,記住了。”謝延嘴角緊緊抿起,狠狠一擦眼睛,在眼皮上留下一道泛紅的擦痕,哽咽應下。

“我讓英景陪你去。”她伸手輕輕按著他眼皮上的紅色痕跡,感受到他眼皮下的驚懼。

強迫一個隻有五歲小孩強忍未知的恐懼實在太過苛責。

可性命又懸於恐懼之上,早已無路可退。

明沉舟微微歎氣,柔聲說道,“不要怕,不會有事的。”

謝延垂眸,微微撇開頭。

—— ——

明沉舟原本以為要去司禮監見人,卻不料柳行說掌印在偏隅殿等她。

“處置容妃是讓掌印去?”明沉舟腳步一頓。

“是。”柳行說道,“娘娘這邊走。”

柳行入宮時間久,對內宮頗為熟悉,帶著明沉舟避開慌亂走向仁寧殿的宮娥妃嬪,悄無聲息地沿著小路朝著偏隅殿快速走去。

偏隅殿格外安靜,錦衣衛早已把宮殿團團圍住。

領頭的正是當日迎親時為她駕車的錦衣衛指揮僉事。

他應是早已得了命令,見了來人隻是側身避開:“娘娘請。”

明沉舟打量著這座荒涼的宮殿,若不是門口掛著嶄新的偏隅殿牌匾,她甚至以為這不過是換了地方的冷宮。

“在正殿嗎?”她問。

“在容妃的寢殿。”

明沉舟心中一驚,但腳步還是跟著錦衣衛入內。

容妃原名慕容兒,乃是南國名醫慕春的獨女,進入皇宮時不足十三歲。

南國夾在安南和大周雲南中間,族中民族混雜,一向安分度日,臣服大周才能保有安穩,可前任寧王造反失敗被株連九族後,西南一代的小國徹底一夜之間就被安南吞冇。

一家獨大,南國也不能倖免,族中老弱近亡,青壯犧牲,隻留下一些婦孺。

八年前,安南要求獨/立,大周為顯仁義提出條件,讓他們交出南國後裔,此後這支南國後裔便一直在內宮中生活。

按理,她如今也不過二十,可容貌已經蒼老衰敗,隻能依稀從眉眼中看到一點豔麗之色。

謝病春站在靠窗的那點陰影下,垂眸,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手中的銀戒,隻在她入門前側首看了她一眼。

慕容兒大紅色長裙上繡著不曾見過的花紋,頭髮披散下來,打量著麵前的明沉舟微微一笑。

“貴妃娘娘。”她笑起來溫溫柔柔,眉眼彎彎。

“容妃娘娘。”明沉舟站在門口的光照下,矜持頷首,眼角卻忍不住看向窗邊之人。

“是我求掌印的。”慕容兒笑說著,“我想見一下您。”

“見我?”明沉舟蹙眉,繞著手中的帕子。

“就是想見見你。”她解釋著。

“雖然早已想到結局,可現在想著以後不能見到他了,還是忍不住有些難過。”

她站了起來,身形嬌小,手指落在整齊疊好的衣服上,麵露難過之色。

明沉舟沉默地看著她。

這是一疊小孩的新衣物。

“那你為何還要對皇貴妃下毒。”明沉舟不曾想皇貴妃竟真的是她所殺,心中咯噔一聲,沉聲問道。

慕容兒對著她微微一笑,就像春日裡的風捲起柳枝,溫柔地拂過路人的臉頰。

“我不殺她,她便殺我。”她柔柔弱弱地說著,“殺了他,我兒便安全了。”

明沉舟的視線再一次看向謝病春。

——謝病春到底在下什麼棋。

可那人依舊保持著入門時看到的動作,好似一尊無情無慾的雕塑。

慕容兒對著麵前之人的小動作視而不見,隻是陷入回憶之中。

“他七個月就出生了,哭聲跟小貓一樣,前幾個月好幾次就差點離開我了,我們南國都說七月小孩不吉利,要取阿貓阿狗的名字才能平安長大,我便給他取了小名,叫他貓兒。”

她開心地笑了起來:“你看他像不像一隻不聽話的貓。”

明沉舟嘴角微動,卻又不知如何回答。

慕容兒捋了捋鬢間的長髮,端起梳妝檯上的那盞酒杯,對著明沉舟溫柔一笑:“南國隨母姓,我給他取名叫慕延,娘娘若是叫他慕延,他今後便什麼都聽你的。”

她的手指上畫著一圈紅線,端起青銅色酒盞時,便在雪白的膚色上映襯得格外明顯。

“您……彆放棄他行嗎。”

慕容兒臉上露出一絲悲涼之色,哀慼懇求著。

明沉舟聞言,點頭:“入了瑤光殿,我自然護他一輩子。”

慕容兒眸中帶淚,微微一笑。

“多謝娘娘照顧。”

她如釋重負地笑著,如春風拂麵,楊柳盪漾。

“多謝掌印大人成全。”

她舉起酒杯對著謝病春的方向遙遙一晃:“慕容兒祝掌印得償所願,平安一生,也咒掌印……”

“無人憐愛,孤老終死。”

她眸中含淚,盈盈如春色,可隨後便是一飲而儘,酒杯落地的聲音。

明沉舟睜大眼睛,眼睜睜地看著她跌落在冰冷的地上。

大紅色的裙襬,漆黑的秀髮,宛若凋零的花瓣散落在無人踏足的宮殿上,淒厲美麗。

更像明沉舟年幼隨明笙去雲南時見到的一個巨大祭台上祭品。

高高的祭台上到處都是古怪的花紋,縫隙中是風雨還未洗滌乾淨的血,被風吹過,草動枝響,詭異而驚懼。

明沉舟愣愣地看著大紅色的鮮血自她的鼻腔,耳朵,嘴角流出,在雪白的臉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宛若皸裂的麵具,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鮮血在地麵上蜿蜒而來,讓人惶恐避之。

“去仁寧殿。”一直沉默的謝病春在黑暗中出聲。

明沉舟倏地轉頭,淺色的琥珀瞳仁因為落下的亮堂日光宛若一簇火苗在眼中跳動:“你明明可以救她!”

謝病春抬眸,黑暗中的漆黑的瞳孔陰森可怖。

他注視著門口被日光籠罩著明沉舟,眸色陰沉,閃著幽深的光,就像黑暗中高高揚起頭的巨蟒,下一刻就會躍射而出,取人性命。

“出去。”

他聲音一如既往地低沉,不見惱怒之色,卻又讓人在豔陽之下寒毛直起,心口恐懼。

明沉舟咬牙,視線毫不退讓。

“娘娘,時辰快到了。”

就在這時,柳行及時出現在兩人麵前,站在不遠處的遊廊下低聲說道。

明沉舟盯著謝病春,不肯離開。

“小皇子已經在仁寧殿跪了半個時辰了。”柳行再一次出聲說道。

明沉舟眼波微動,最後雙拳緊握,避開地上一道道刺眼的血痕,恨恨閉上眼。

“我雖攀附掌印生存,但也想明白這盤局中到底能不能求一個善終,若是掌印能回答我,我便接替慕容兒繼續做掌印手中的那把刀。”

謝病春垂眸沉默。

“一切都是您的手段嗎?”

殿中安靜地連著呼吸聲都難以聽見。

初冬的風帶著不知不覺已經陰沉的天色,穿堂而過,蕭瑟的北風捲起兩人的衣角,在暗淡的日光中盪開鬼神亂舞的陰影後又倏地消失不見,徒留一地死寂。

“如你所想。”

許久之後,謝病春的聲音在黑暗中幽幽傳來。

他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卻在此刻有著嗜血的冷酷和肅殺。

明沉舟緊懸的心終於落下,可心底卻又升起一股無言的憤怒。

“可她與你並無衝突。”

她喃喃自語,第一次深切的認識到,她依附的到底是何人。

這是一條殺人不眨眼的巨蟒。

十七歲的亡國少女,五歲的無辜稚童,五十七歲的皇貴妃,甚至是幽深內宮中宛若英景桃色柳行一般數之不儘的奴婢,都是他權力巔峰中的棋子。

他在下一盤不為人知的棋。

而她,也即將成為他一顆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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