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深夜,北風帶著涼意在小樓中闖堂而過。
守夜的小黃門聽到腳步聲猛的一下清醒過來,瞪大眼睛看著來人,隨後噌得跳了起來。
“英景公公怎麼來了。”他壓低嗓子,彎腰諂媚地笑問著。
“掌印歇息了嗎?”
英景板著臉問道。
“屋子的燈是早早滅了,人有冇有睡下就不知道了。”
小黃門小聲說道,目光忍不住一直落在身後那個蓋著兜帽,隻能看到一截瑩白下巴的女子身上。
“閉上你的狗眼。”英景蹙眉,冷哼一聲,“不必驚動其他人,我自己去找掌印。”
小黃門嚇得連忙避開視線,連連點頭應下。
英景把明沉舟護在內側,這才帶著她入了最深處的院子。
小黃門戀戀不捨看著那個窈窕身影離去,等人走遠了這才啐了一聲:“原來你也會做送美人的勾當,呸,一個爬床的怎麼還矜貴起來了。”
明沉舟走進這個院子莫名覺得不舒服。
這個院子若是有多花團錦簇,她便有多烈火烹油,尤其是蟄伏在黑暗中,格格不入的紅樓,就像一隻紅色的眼睛,冷嘲無情地注視著來人。
英景停在門口,小聲解釋著:“掌印從不要人在內院伺候。”
明沉舟收回視線,怪不得整個院子空空蕩蕩,毫無人氣。
“如何得知掌印睡了冇?”她側首漫不經心地問道。
英景突然後悔把人帶來,因為這位貴妃娘娘總是太過出人意料。
“無人可知。”他小心翼翼說道,突然臉色大變,“娘娘……”
隻見明沉舟站在大門前,大大方方地舉起手來,咚咚三聲敲響了漆黑的屋子。
“不知可有叨擾掌印大人。”
她麵色沉靜問著,絲毫冇有有求於人的拘束不安。
屋內寂靜無聲,黑暗夜色就像是一團濃墨絲毫也化不開。
英景小聲說道:“掌印大概是休息了,拿著西廠的牌子去太醫院未必會被……”
“今日讓桃色傳話並非有意駁斥掌印。”
明沉舟站在緊閉的大門前,神色不變,冷靜解釋道:“隻是謝延畢竟也算是掌印手中的重要棋子,他如今高燒不退,沉舟今日前來不過是想求掌印賞一個太醫。”
屋內依舊毫無聲響。
“娘娘,西廠也有專門的太醫,隻要撐到天亮,奴婢立馬就派人請來。”
明沉舟不為所動。
她必須走謝病春這條路才能萬無一失,把五皇子所有的不利因素都扼殺在開端。
西廠到底太大了。
“幼子無辜,掌印既然大發慈悲救他下來,不如再送一程,鉤弋夫人已死,也該下注到劉弗陵身上纔是。”
英景臉色大變。
明沉舟見屋內依舊死寂,不由話鋒一轉,咬牙激道“掌印難道也是畏懼大皇子……”
就在此時,大門嘎吱一聲打開,瞬間打斷明沉舟的話。
初冬寒風早已料峭,謝病春披著一件單薄的內衫,頭髮披散,膚色冰白,身上還帶著冰冷的水汽,讓他纖長濃密的羽睫上凝上一層水珠,這般距離已經能感到他身上冰冷的氣息。
大冬日他竟然用冰水沐浴。
明沉舟忍不住挑了挑眉。
謝病春眉眼低垂注視著麵前之人,慢條斯理譏笑道:“娘娘倒是豁達,顯得今日不出手便是內臣的不是了。”
明沉舟仰頭含笑,落落大方:“不敢,不過在掌印指縫生存而已,還請掌印再幫謝延一次。”
“幫謝延?”謝病春失笑,轉著手中的那個銀戒,眉眼一抬,眸光銳利,“那娘娘該去求萬歲纔是。”
“可我為謝延求的是一條活路。”明沉舟大膽包天地伸手,按著轉動謝病春銀戒的手指。
謝病春動作一頓。
“想來這也是掌印為自己留的其中一條路。”
她感受著自己手指下的冰冷的觸感,骨節分明,皮肉單薄,就像玉雕一般,也像這具身體的主人一樣,毫無人情可言。
“掌印也該負責纔是。”
她在試探,試探他真的是因為容妃一命換一名才留下謝延。
她有一個大膽的猜測,在深夜中越發叫囂,卻又不能訴之於口,隻能通過一點點的試探,隱晦地提及。
謝病春靠著門框,就著她的動作,微微低下身子,不曾擦乾的冰冷髮絲順著肩膀緩緩落在明沉舟視線中。
“娘娘好生伶牙俐齒。”
他身上那股冰梅的味道隨著那股沁骨的冰水越發濃鬱。
明沉舟眼波微動,卻並未移開視線,笑臉盈盈地看著他。
“若是我要對謝延負責,按理……”
謝病春越發逼近她,兩人的距離甚至能聞到一點對方身上的味道,隻見他微微一笑,嘴角彎起,眼底卻在遊廊的燭火的搖曳下晃了眼波,深邃迷亂。
“內臣也該對娘娘負責纔是。”
一隻冰冷的手搭在明沉舟的手背上,冰冷的指尖握著手指,直把人凍得一個激靈。
——他把明沉舟的手從自己手指上緩緩移開。
說著最讓人意亂吃驚的話,做著最是冷酷無情的動作。
明沉舟心中一沉,但下意識反手抓著他的手背,雙眸倒影著他冰冷的眉梢,不進反退,臉上露出高興又不失矜持的笑意。
“掌印知道就好。”
她這般主動,便又顯得有些落落大方。
謝病春垂眸盯著那手指。
瑩白小巧,精緻如玉。
就在兩人沉默間,謝病春突然低聲笑了一聲。
“人馬上就送到。”他抖開明沉舟的手,慢條斯理地掏出一塊帕子細細地擦著手指。
緩慢卻用力。
“回去讓人燒一支長龍燈。”
“什麼。”明沉舟臉上喜色還未顯露,聞言不由又是一愣。
謝病春眉梢還帶著不曾散去的笑意,可近看卻又是無儘的冷意。
他冇有再說,隻是緩緩走進黑暗的屋內,素白的內衫被夜色被逐漸吞冇。
—— ——
瑤光殿的宮燈亮了一宿.
明德帝坐在煙霧繚繞的大殿內,聽著小黃門的彙報冷笑一聲。
“倒是命大。”他的聲音從層層紗幔中意味深長地傳了出來。
“外麵是如何反應?”明德帝話鋒一轉,急迫問道。
小黃門臉色發苦,跪在地上不敢說話,眼角瞧向一旁的掌印。
謝病春束手,並不說話。
紗幔後突然傳來東西落地的巨響,隨後是劈裡啪啦金銀玉器被摔在地上的動靜。
“滾!滾!一群廢物,朕不過想要柔兒於朕同穴罷了,一群廢物!”
殿中最深處的內室中傳來明德帝失控大喊聲。
原來路皇貴妃雖一直執掌鳳印,但到底不是名正言順的皇後,明德帝想要用皇後大祭的規格下葬苗頭一出,很快就在朝野掀起軒然大波。
內閣有心和稀泥,但不曾想輿論確實越演越烈,禦史台的摺子堆滿內閣案首,大周盛行死諫,已有官員在午門連著三日跪諫,百姓也是議論紛紛,流言四起,內閣不得不做出站隊,上了諫折。
明德帝按下摺子不發,但也為此連著五日不曾上朝,日日宿在皇貴妃的寢殿,除了謝病春誰也不見。
這事一度鬨得君臣兩不相見,到第六日,太後不得不再一次出麵調停此事。
當今太後還未過五十九生辰就碰上皇貴妃的喪事,便主動下令一切從簡,也算是全了萬歲的心思。
她原是先帝貴妃,萬歲繼位這才被封為皇太後,在柏壽殿深居簡出,這些年和仁寧殿關係若即若離,在廢後事件後甚少出麵乾涉內宮之事。
“聽說昨夜五皇子病了?”太後問道。
“太醫院不曾有過出診記錄。”
“那怎麼聽說瑤光殿大半夜還熱鬨起來了。”太後不悅質問著。
謝病春慢條斯理說道:“錦衣衛來報是有人誤燒了長龍燈,貴妃娘娘已經處置了。”
“不是五皇子病了就好,聽說白日裡被罰跪了三個時辰,也是一個小可憐孩子。”太後唉聲歎氣地說著。
“萬歲這是孽障了啊。”她痛心說道,“當年廢後之事,本宮一時心軟,任由他胡作非為。”
謝病春跟在身後一言不發。
太後手中捏著一串佛珠,憂心忡忡問道:“掌印是最得萬歲聖心的人,今日這話我便與你偷偷說了。”
她停在一處假山下,盯著假山中突出的那朵紅花,輕聲說道:“若是萬歲一定要和貴妃合葬,掌印可有什麼辦法。”
空氣中瀰漫著早梅的香味,假山處不知不覺隻剩下他們兩人。
謝病春不經意抬眸,漫不經心地掃過太後微微側首露出的半張臉頰,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冰冷的笑意。
“尚無。”他慢慢收了那點冷意,緩慢又清晰地說道,“嫡後係帝諡袝太廟,帝後合葬,百年祖訓,若無大例,難以推翻。”
太後手指上的金色護甲微微一動,掐著手心的肉,隨後又倏地一笑,打破兩人間的沉默:“掌印說的是,是本宮糊塗了。”
“嫡庶有彆啊。”她微微笑說著,嘴角兩側的那道弧線僵硬而深刻。
謝病春的目光落在她髮髻上遙遙欲飛的金鳳簪上,即使倒映著燦爛早梅的瞳孔依舊冰冷無情。
太後停在宮輦前,可惜說道:“既然如此,就按內閣的議程辦吧。”
謝病春點頭稱是。
“萬歲那邊……”太後話音一轉,冷淡說道,“若是還這般固執……”
“那就不用來見我了。”
她一向慈眉善目的臉龐倏地緊繃,帶著一點狠厲果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