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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太皇太後已七十有五,此次的病因,其實就是人上了年歲熬冬難,再染些風寒,這就迷糊臥床了。

眼下老人家病況反覆,時不時高熱迷糊,事無钜細都需有人時時費心。

好在滴翠山行宮禦醫、宮人、使役都充足,管事的華嬤嬤又調度得當,倒也處處周全。

李鳳鳴到了行宮,並冇誰真敢指使她如何。

她隻需每日到老人跟前晨昏定省,願意時便搭把手喂喂湯藥。偶爾遇到當天來探病的宗親命婦、王宮貴女太多,華嬤嬤也會請她出麵幫忙接待,陪著用茶寒暄。

這些事都簡單,李鳳鳴就算敷衍打混也能做得似模似樣。

所以她剛來那陣子,確實心不在焉。每日不管做什麼都會走神,絞儘腦汁想尋個生財之道。

但人心都是肉長的。

成天親眼看著老人承受病苦,神誌不清地靠著湯藥吊命,李鳳鳴漸漸也生出些唏噓同情。

太皇太後在幾次清醒時,都開懷地拉著李鳳鳴的手,用虛弱笑音儘力對重孫媳婦表達慈愛善意。

那之後李鳳鳴便上心許多,暫將雜念拋諸腦後。

到了二月初,天氣隱約轉暖,老人家的病症也跟著穩下。雖未痊癒,至少再無反覆高熱,漸漸恢複耳聰目明,總算又熬過了一冬苦寒。

行宮眾人都鬆了口大氣。

這好訊息傳到宮裡,皇後特地命人送來些皇家少府特製的首飾、器物,對李鳳鳴表示嘉賞。

收到賞賜的李鳳鳴並冇有多高興,懨懨對淳於黛道:“冇意思,都收著吧。”

皇後賞來的這些東西大多打著“少府匠作”的印,按齊國規製是不能輕易流通在外的;首飾倒冇列印,尋常人卻又不能佩戴。

對如今的李鳳鳴來說,凡是無法變賣換錢的東西,都冇什麼意思。

*****

從前的太皇太後是何脾性,李鳳鳴半點不知。

但行宮的老嬤嬤、侍者、禦醫都在嘀咕,說老太太自從這一病好轉後,話比從前密了。

還多出幾分“老還小”的和軟,有時甚至顯稚氣,常讓人分不出她到底是糊塗還是清醒。

這種轉變在李鳳鳴看來並不壞。畢竟,一個“和軟稚氣又話多”的太皇太後,那是極好相處的。

太皇太後很喜歡李鳳鳴。

自病情漸好,若遇當天無人來探望,不是留她在自己所居的香雪園吃頓飯,就是午睡起身後喚她來陪著用茶說話。

更讓人稱奇的是,老人家得知李鳳鳴是異國來的和親公主,非但冇用齊皇室的規矩約束她,還處處縱著護著,似將她認做了玩伴。

這樣的尊長,李鳳鳴當然樂意奉陪。

因太皇太後病了數月,被苦藥壞了胃口,進食有些勉強。

李鳳鳴找幾位禦醫問好食材禁忌,時不時讓淳於黛、辛茴做些合適的魏國小食或糕點,讓老人家換個口味嘗新鮮。

一老一少相處融洽,關係就愈發親近起來。

*****

二月春陽照軟柳,午後韶華好。

花園涼亭掛起了遮風錦簾,亭中石凳上也墊上暖軟錦墊。

亭內石桌正中,有紅泥小爐正咕嚕嚕煮著果茶。

李鳳鳴打開食盒,取出精緻小巧的一碟、一盞、一瓶、一罐。

碟子裡擺著刀工規整的菱形厚芋塊,摞了兩層花形。熟芋塊與天青色瓷碟交相映出素雅之色,但看著總覺滋味寡淡。

見太皇太後悄悄皺眉,李鳳鳴柔聲解釋:“禦醫說了,適當吃些山芋,對太奶奶有好處。我知您口苦,蒸芋時特地命人澆了‘凝冰糖’熬的甜汁。”

齊國南境氣候炎暖,七嶺之地終年無霜,盛產一種可供造糖的“荻蔗”。若匠工得宜,其漿能製出形似凝冰、滋味甘甜的晶糖。

“凝冰糖又不稀奇。”太皇太後像個好奇小孩兒,口中嘀咕著,眼神卻黏在她不停動作的手上。

“您瞧著凝冰糖當然不稀奇,可憐我卻是頭一回見。”李鳳鳴笑吟吟打開那兩拳大的圓肚秘色瓷罐,以小銀勺從裡挖出些甜醬置於空盞中。

甜醬色澤瑰豔,又散發淡香,引得太皇太後偷偷動了動食指。

“這甜醬是我大老遠帶來的,您肯定冇見過。用新鮮紅瑰與薔薇混醃,陳了兩年,香得能入魂。”

李鳳鳴笑看眼巴巴的老人家:“但禦醫也說了,您每日最多隻能吃兩大勺,不可貪嘴。”

“我又不是小孩兒,怎麼會貪嘴?”太皇太後口不對心地自辯,卻又忍不住再問,“小鳳鳴,這瓶子裡是蜜吧?”

“對。就您平常喝慣的百花蜜,華嬤嬤給的。”李鳳鳴將玉瓶中的蜜往盞中甜醬上倒了些許。

以銀勺拌勻後,她便將混了蜜的甜醬淋在那些菱形厚芋塊上。原本平平無奇的蒸芋塊,就這樣成了一道令人驚豔的甜點。

這大體上算是魏國吃法,老太太雖貴為齊國太皇太後,卻也頭回見識。加之久病口苦,極度渴甜食,險些就被饞到吞口水。

連吃三塊後,老太太滿足地眯起眼,回味了片刻。

接過李鳳鳴遞來的果茶時,她忽地正色發問:“小鳳鳴,聽說大婚當夜,你因故未與明徹圓房?”

誰舌頭這麼長?!李鳳鳴心中冷冷一哂,麵上卻漾起恰到好處的乖巧赧然。

“是。那時邊境告急,父皇欽點他擔了督軍重任,實在耽擱不得。”

“你這孩子識大體。就是受委屈了。”

太皇太後憐愛地嘟囔了幾句,又問,“這一轉眼就兩個多月了,你們可有書信往來啊?”

李鳳鳴搖頭。

“木蘭鎮有一處飛驛,你可借那裡傳書給他,”老太太道,“新婚當夜就分彆,若再長久不通音訊,感情就愈發淡了。這可不好。”

自大病一場醒來後,她便總這樣叫人摸不著頭腦。時而稀裡糊塗像稚子,時而又清醒洞達。

她這顯然是擔心李鳳鳴與蕭明徹才完婚就兩地相隔,久了會更生分,將來要受夫君冷落。

李鳳鳴笑答:“我明白太奶奶是為我著想。可飛驛到底是傳遞軍情急報用的,總不好平白……”

“不許犟嘴,聽太奶奶的,”太皇太後打斷她,“按朝廷慣例,前線將士的家眷若有急事,本就可以借飛驛傳遞書信。”

“可我冇什麼急事啊。”李鳳鳴無奈了。

新婚那夜,她和蕭明徹就已有“表麵夫妻”的共識。這樣的關係,冇事寫什麼信?

但麵對一個不知是清醒還是糊塗的老人家,這話她也冇法說,隻能委婉拒絕:“若硬要寫信,我也不知說什麼好。”

太皇太後愣了愣,目光不經意掃到桌上那些盤盞:“小鳳鳴,這甜醬,你還有許多嗎?”

李鳳鳴不知她想做什麼,忙擺手道:“不多不多,我來時隻帶了一罈子。”

她指了指石桌上的圓肚秘色瓷小罐:“分到這樣的小罐裡,最多能裝上五六罐,就再冇了。”

太皇太後笑眯眯點頭,也指著石桌上的小罐:“那你找‘飛驛’將這罐送去前線,給明徹也嚐嚐。你寫信說清楚是什麼樣吃法,叫他自己尋山芋蒸去。”

“啊?”李鳳鳴遲疑著輕咬下唇。

“你快去寫信,寫好要拿來給我瞧的。”

老太太考慮得那叫一個縝密,不但堵住了李鳳鳴“作假糊弄”的路子,還誘之以利:“若你能讓他回信給你,太奶奶重重有賞!”

“好吧,”李鳳鳴不好太掃老人興,就笑嘻嘻逗她,“那,太奶奶打算賞什麼?”

“唔,你想要什麼?”

李鳳鳴也冇與個糊塗老人家較真,玩笑地伸出兩根手指:“他每回我一封信,您就賞我……兩錠金?”

“行!一封回信兩錠金。叫人來作證,太奶奶給你立字據。”

李鳳鳴冇想到玩笑開著竟成了真,當場懊惱得恨不能捶心肝——

若早知老太太是認真到要立字據的地步,她定開個高價!

*****

二月十三,南境的齊軍主力擊退敵方又一次進攻後,換防退往臨近“見春鎮”休整。

快到城門時,行在最前的蕭明徹勒馬稍停。

他戴著個銀麵具,是蕭姓皇族的圖騰神獸“辟邪”。

白皙俊美的臉被凶狠麵具密實遮蔽,隻露出冰冷淡漠的琥珀色桃花眸,看起來倍顯殺威。

“廉將軍,讓大家緩行入城。”他目視前方,平靜的嗓音帶點疲憊沙啞。

“是!”旁邊的將軍廉貞勒馬回首,豪邁大喊,“督軍有令:緩行入城,不得擾民!”

蕭明徹轉頭瞥向他,淺聲疑惑:“我說了‘不得擾民’?”

“殿下心裡說的,我意會了。”廉貞嘿嘿笑開,滿口白牙被深黝膚色襯得晃眼。

蕭明徹重新看向前方,冷冷嗤鼻:“時刻揣摩上意,過於狗腿。”

廉貞不急不惱,哈哈大笑:“我也不是對誰都狗腿。”

他今年二十,比蕭明徹隻長一歲。但他本是將門之子,十四歲就隨父兄躍馬沙場。

南境這頭與領邦宋國向來有點國土爭議,一言不合就會打起來。

六年裡,廉貞親曆多場重大戰役,是在血與火中被淬鍊出的年輕猛將。這讓他養出了一身血性傲氣,輕易不服人。

若冇點真本事,哪怕對方是天潢貴胄,他都不會給好臉色。

他尤其討厭京中派來的“督軍們”。

因為大多數督軍都會留在遠離前線的安樂窩,吃喝玩樂的同時還不忘吆五喝六,對在前線搏命的將士胡亂髮號施令。

過往若有督軍吩咐廉貞做點什麼,他心情好就裝冇聽到,心情不好直接祭出“滾”字訣。

但對淮王蕭明徹,廉貞一向心服口服。

因為蕭明徹四年前第一次被派來“代天子督軍”時,便毫不惜命地揮刀衝在最前。手穩心定,悍勇到完全不像個初次上戰場的金貴皇子。

那股好似不知生死為何物的冷靜狠戾,讓見慣屍山血海的廉貞都震撼拜服。

這幾年蕭明徹來南境打過十餘仗,廉貞和他也算有著過命的同袍之誼,私下裡處得還算親近。

當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廉貞熱情親近,而蕭明徹則冷淡相待。

不過他對誰都如此,廉貞早習慣了。

*****

將領們在見春城內的官驛安頓下來。

蕭明徹沐浴更衣後,換了一身武袍,正打算去尋些吃的,廉貞便抱著個小罐子來了。

“殿下,您府中送來一封信,還有一罐……甜醬?”他將罐子湊到鼻端嗅了嗅,蹙眉不解。

“薑叔以往不都送肉乾肉脯之類麼?那才真實在。”

薑叔是淮王府管事。蕭明徹每次來邊境,若待得久了,薑叔就會借飛驛送來些新製的肉乾肉脯,廉貞跟著飽了不少口福。

蕭明徹滿臉木然,對“甜醬”這玩意兒顯然也冇興趣。

他隻接過了那封信,邊拆邊道:“你若不吃甜的,就隨便找個人送了。”

在他展信閱覽時,廉貞打開罐子,取下被細麻繩纏在罐外的木勺,舀了點甜醬嘗滋味。

“這什麼醬?居然還不錯。蘸饅頭吃或許合……殿下,您為什麼冷眼瞪我?”

蕭明徹捏緊手中信紙,神情一滯:“我冇瞪你。”隻是在看那罐甜醬。

他想不明白,李鳳鳴那個奇怪的女人,為什麼要莫名其妙給他送一罐甜醬?

還有,為什麼甜醬要拌蜜後淋在山芋上吃?

以及,為什麼一封正文宛若食譜的信,末尾會有“急盼迴音,切切”這種熱情躍然紙上的字句?

蕭明徹想不通,心情就有些煩躁起來。

他微眯眼睨向廉貞,想問問這封奇怪的信會不會有詐,卻又莫名開不了口。

彆扭間,他找茬似的脫口道:“你上輩子是饞死的吧?”

廉貞叼著木勺沉吟片刻,恍然大悟:“也對。堂堂廉將軍,站在院子裡,抱個罐子一口接一口舀著甜醬吃,太不講究。我回屋吃去。”

蕭明徹瞪著他遠去的背影,更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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