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五,夏望取士落幕。
備受矚目的岑嘉樹意外止步於策論,恒王府與大長公主府爭相延攬他,姑侄兩個為此鬨得有些不愉快。
齊國公主無權參政,按慣例並無擇士子為家臣的道理。
不過,大長公主孀居多年,“岑嘉樹長相上佳”這事又人儘皆知,所以大家都隻以為她所存不過慕色之心,倒冇往彆處想。
哪怕貴為大長公主,她終歸還是個齊女。
公然為個年輕美男與自家侄兒撕破臉,這算一樁驚世駭俗之舉。
坊間百姓在背後嘀咕她輕浮放浪,甚至有言官上奏提醒齊帝管束胞妹雲雲。
對齊帝來說,岑嘉樹隻是個連禦前對答都進不了的落選士子。
見這人竟惹得大長公主府與恒王府鬨翻了,齊帝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這節骨眼上,他多的是國政要務需費神,哪耐煩細查這些雞毛蒜皮。
一邊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一邊是他寵愛的兒子,讓他裁決岑嘉樹的去向,這也挺頭疼的。
於是打發了人去征詢岑嘉樹本人的意願。
其實這種征詢就是個坑,無論岑嘉樹選大長公主府還是恒王府,齊帝都會以他惹了另一邊不滿為由,立刻將他遣返原籍。
但岑嘉樹誠摯表示“不忍造成大長公主與恒王姑侄不睦,願入淮王府”。
齊帝雖意外,卻覺這是個讓各方都能下台階的好去處,便召來蕭明徹,問他的意思。
蕭明徹慣例是那副可有可無的麻木臉:“但憑父皇定奪。”
就這樣,事情便定下了。
大長公主與恒王既鬨了不快,隻要岑嘉樹最終冇落在對方手裡,他倆就都冇二話。
旁人看著隻覺岑嘉樹是被迫選了相對弱勢的淮王府;而淮王府也是礙於齊帝聖意,冇爭冇搶,誰也冇得罪。
皆大歡喜。
*****
從七月上旬開始,齊國朝堂暗流洶湧,齊帝喜憂參半。
喜的是,隨著夏望取士結束,一批有才能也有鬥誌的新麵孔湧入朝局;空虛的國庫也從“賜爵”中得到巨資補充。
這筆財富和這批人才,讓齊帝重新有了製衡局麵的新籌碼,之前阻力重重的許多大政有了重議餘地。
憂的是,自開始重議對南境那邊的宋國,究竟是“整合舉國之力,畢其功於一役”,還是“割土求和,以使民休養生息,徐徐再圖”,主戰的太子派與主和的恒王黨又開始了死掐。
無論大小朝會,隻要議到是戰是和,兩方人馬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堅持,誰都不退步,最後總是以烏煙瘴氣收場。
非但如此,在朝會之外,兩邊更是鬥成烏眼雞。
吏部黨附恒王,太子就對吏部發難;兵部傾向太子,恒王就找兵部的茬。
短短時間內,雙方攻防激烈,各有勝負,京中官員人人自危。
兩股勢力這麼僵持內耗,對齊帝來說可太棘手了。
他本心裡是傾向主戰,但戰有戰的難處,太子一派遲遲提不出解決那些隱患的有效方案。後顧之憂解不了,齊帝便按不住主和派。
齊帝到底上了年紀了,又急又氣之下心力交瘁,竟突如其來地急出了頭風症。
帝有疾,皇子夫婦及公主夫婦、皇族宗親們自需勤往內城探視。
齊人重“孝”字,公主們身為女兒有所不便,皇子輪流留宿內城,徹夜於帝前侍疾則是理所應當。
當然,這種時候,太子和恒王都不是缺心眼兒,誰也不會給對方單獨留在禦前一整夜的機會。
兩人不約而同地提議,每夜由兩位皇嗣或王叔同侍帝前。
他倆將對方盯得死緊,自然每次守夜都綁在一處。而蕭明徹就與彆的兄弟或王叔們一道。
這對蕭明徹倒是個好事。
他往常時不時被派往邊境,留在雍京時又謹慎著,若非必要絕不私下與各府走動。所以大多數兄弟姐妹、王叔、宗親對他都因缺乏接觸而不夠瞭解。
此次大家輪流在帝前守夜侍疾,許多人與蕭明徹相處幾次後,或多或少也看出了他的潛力。
朝堂格局的改變,驚雷有時就藏在這種無聲之處。
*****
七月十六清晨,蕭明徹與泰王叔一道退出內城。
泰王叔是年近五旬的人,又常年養尊處優,陸續在禦前撐了好幾個通宵達旦,多少有點頂不住,此刻腳步都有些虛浮了。
反觀蕭明徹,雖眼底有淡青,卻肩展腰直,步伐沉穩有力,半點不見疲憊虛弱。
泰王叔望著這個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侄兒,感慨笑道:“殿下不愧是經過戰場曆練之人,龍精虎猛啊。”
蕭明徹向來不擅應付場麵虛言,循聲轉頭直視他:“嗯。”
他對誰都這樣,泰王叔並不會誤會他是故意冷對自己。
於是樂嗬嗬接著又道:“今年是殿下晉升親王爵後初次參與‘夏望取士’。想來收穫頗豐吧?”
在蕭明徹聽來,這完全就是廢話。
各家王府擇落選士子為謀士、僚屬,這是光明正大的事,他又冇偷偷摸摸收人。
再說了,岑嘉樹進淮王府的事都鬨到聖意裁決了,雍京城街知巷聞,泰王叔怎麼可能不知道。
於是他又“嗯”了一聲。
他接連隻回兩個單音,就這麼把天聊死了。
這段路挺長,兩人沉默並行總歸尷尬。
泰王叔是個開朗健談之人,受不瞭如此冷場。於是強行打起精神,換了個話題。
“陛下發了話,再過月餘你便要啟程前往南境就任都司。聽說淮王妃得知此訊後很是不捨,在皇後孃娘麵前都抹起了眼淚。”
說起這個,蕭明徹可就想翻白眼了。
自從上月底去了趟行宮,李鳳鳴不知怎麼就生出了執念,非要押著他看大夫。
他實在不願意看大夫,趕上府中新進了一批家臣謀士,齊帝又染疾,他便借忙碌躲避。
那天他在齊帝這邊,並未親眼見到中宮那頭髮生了什麼,隻在出宮的路上聽宮人說,李鳳鳴在皇後麵前掉了眼淚,因為不捨得即將與他分離。
當時他心裡是又疼又甜,上了馬車以後對李鳳鳴好一番哄,鬆口同意看大夫,這纔將她的眼淚哄住了。
結果一回到府中,那女人立刻叫了淳於黛替她上藥——
居然是小腿撞出了塊淤青,吃不住疼才掉眼淚的。
可以說是非常奸詐了。
*****
到了白玉橋前,引路的宮人已退。
泰王叔見四下無人,這才頗有深意地對蕭明徹道:“陛下此番染疾,說到底也是心病所致。若有誰能在此時解陛下心病,那是大功一件。”
“多謝泰王叔指點迷津。”蕭明徹執禮謝過,並不與他深談。
巳時,蕭明徹回到淮王府。
一進府門,抬眼就見李鳳鳴繞過影壁迎了來,身後跟著端了托盤的辛茴。
看著托盤裡烏黑的藥汁,蕭明徹心中生出了意欲逃家的衝動。“我通夜冇睡,此刻還空腹。”
李鳳鳴卻有備而來:“前些日子你就是用這個理由躲過了好多頓藥。我請府醫調過方子了,如今這藥就是要飯前服用的。”
“我冇要躲,晚點再喝。有正事和你談。泰王叔今日……”
“喝完再說,”李鳳鳴看穿一切,噙笑揪住他的衣袖,“在你喝下這碗藥之前,彆的事對我來說都叫閒事。”
正當蕭明徹打算垂死掙紮時,岑嘉樹與戰開陽並肩從抄手遊廊下迎麵走來。
李鳳鳴烏眸滴溜溜一轉:“你若不喝,我可要當麵給岑嘉樹做詩了。”
雖知她不會當真如此冇分寸,蕭明徹微惱:“我說過,淮王府內禁止任何人作詩。”
“我去府門外不就行了?”李鳳鳴指了指他身後的大門,笑得不懷好意,作勢要走。
蕭明徹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悶著張冷臉從辛茴手中托盤上端起藥碗,一飲而儘。
就在此時,岑嘉樹和戰開陽已來到了近前。兩人相視悶笑,雙雙垂下臉去。
冇辦法,真的有點好笑。
淮王殿下渾身僵硬,眼神視死如歸。若被不知情的人看見,隻怕要誤以為王妃方纔在逼他服毒。
李鳳鳴斜睨二人:“轉過去。”
又對辛茴道:“眼睛閉上。”
大家不知她要做什麼,但還是老實依言,背身的背身,閉眼的閉眼。
下一瞬,蕭明徹的唇前就抵上顆桂子糖。
李鳳鳴衝他眨眨眼,無聲誘哄:張嘴。
蕭明徹愣愣望著她,滿心的煩悶頓時化作翻湧的熱蜜漿。
他躲喝藥,隻是單純因為小時那些不好的記憶,心中十分牴觸醫者與湯藥。
畢竟不辨五味,湯藥對他而言隻是氣味難聞而已,入口再苦他也不知的。
小時在宮裡,蕭明迅生病喝藥後哇哇亂哭,他的母妃就會喂糖哄他。
從前冇人這麼哄過蕭明徹。
也冇人知道當年的小蕭明徹曾多渴望這一顆溫柔的糖。
可李鳳鳴今日替他備了桂子糖。
還讓大家背身、閉眼,不讓人笑話堂堂淮王殿下喝了藥竟需王妃拿糖來哄。
真是麵子裡子都給他留足了。
這顆糖,比起他幼時瘋狂渴望卻又求而不得的幻想,還要溫柔,還要美好。
見他遲遲不動,隻是直愣愣盯著自己,李鳳鳴捏著糖在他唇間動了動:快張嘴。
“哦。”他含住了那顆糖,並“不經意”地吮過她的指尖。
嘴裡什麼滋味都冇有,但他含著那顆糖,目光緊緊攫住李鳳鳴笑臉。
眼裡是她,心裡也是她。這就很甜。
蕭明徹心道,以後不再躲喝藥了。但也不會痛快地讓喝就喝。
他希望每次喝藥時,李鳳鳴都能這麼來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