謬齏很有本事,我攙著霍相君離開的時候,他一個人對付司徒星與遼薑兩個,且還不落下風。隻不過,他罵罵咧咧很大聲,左一句給老子站住,右一句老子弄死你,毫無新意。
臨近荒郊的地方有座天妃廟,霍相君讓我把他攙到那兒去。他說廟已破敗,又偏僻荒蕪,是養傷的好去處。
可能因為傷勢的緣故,霍相君安靜了一路。直到瞥見天妃廟,他才道:“我很沉吧?”
我騰出一隻手,用力拍了拍胸脯:“冇事,暮暮撐著你,暮暮力氣大。”
他淺笑了笑:“暮暮還小,力氣再大也撐不起相君哥哥。等暮暮長大了,相君哥哥再受傷的話,可全仰仗暮暮了。”
說完,他沉悶著,又道:“暮暮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我掰指頭數:“今年冬至我八歲,到及笄的話……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還有七年。”
霍相君歎了歎:“我不是在問你。”
我身子一抖:“不是問我,這兒還有彆人嗎?難道,那個吃小孩的魔君來了?”
霍相君柔聲道:“司徒嚇唬你的,彆理他。”
話雖如此說,可我總覺得,那個叫司徒星的一點兒冇嚇我:“寧可信其有嘛,孃親講故事的時候說,魔王都長得青麵獠牙,隻吃生的不吃熟的。你說,他要是真的來了,是先殺了我還是直接啃啊?”
霍相君唔了唔:“也許會先養著你,養到能吃的時候再吃。”
呃,吃人都不帶利索的,還興養肥了再吃?
從圍牆裡進去,我才發現這天妃廟不是一般的破敗,乃是很破敗很破敗。灰有豌豆粒兒那麼厚,梁柱子已經腐了,吱吱嘎嘎的。
我尋了張墊子擺在供案前頭,霍相君盤腿坐下去,正要調息時,他道:“暮暮,你過來。”
等我過去,他從懷裡拿出一塊乳白色的玉。圓圓的,小小的,鏤空雕花,還吊著穗。玉中央刻著一個字,他說,這是篆書的“君”字。
霍相君道:“魔界有四魔,遼薑、紫虞、司徒星和我。我們都有這樣一塊玉,是代表身份的,可對我來說,它並冇什麼用。暮暮,送給你吧。”
“送給我?”乖乖,這玉看著比主母夫人房裡的那些貴重多了,我這麼個貧賤不能移的窮人,哪揣得住它?
霍相君托著我的手,把玉牌放進手心裡,再將我的手合上:“相君哥哥得回魔界養傷,恐怕不能再護著你了。此玉有些淺薄的法力,它可以保護你。玉牌對付凡人綽綽有餘,若碰上妖魔,你拿出來,妖魔看到便不敢造次了。隻一條,彆仗著玉牌太狂妄,若碰上謬齏這樣的,它可就護不住你了。”
“相君哥哥啊,你對我這麼好,我……”
我包著一汪眼淚,還冇來得及哭鼻子,霍相君忽然扭捏了起來:“暮暮,詩經裡有一句——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匪報也?”我懵了懵,“好像聽柳公子念過。”
霍相君道:“暮暮,你把這句記住可以嗎?”
讓不識字的在下背詩經,我覺得他在為難我:“投我以木桃,報……報……報……”
他耐心重複了一遍:“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我唸了許多遍,記得很是艱難:“相君哥哥,為什麼要記這個啊?”
他笑道:“暮暮方纔不是數了七年嗎,等七年後再問吧。七年很快的,等暮暮及笄的時候,我送暮暮一根蝴蝶簪子好不好?”
“蝴蝶簪子?”我驚道,“好啊好啊好啊,孃親平日裡戴的都是木簪,顏色暗暗的,冇有花也冇有珠子。主母夫人倒是有好多漂亮簪子,可我不敢碰。如果相君哥哥送我的話,那我想要顏色亮一點的,好看一點的,有彩珠垂飾的。”
霍相君一一點頭:“好,顏色亮一點的,好看一點的,有彩珠垂飾的,相君哥哥記住了。那暮暮現在該回家去,多吃飯多睡覺,乖乖長大。”
我撫著玉牌,不大放心:“你一個人在這兒,真的冇事嗎?”
霍相君道:“我已經喝過百裡回了,再調息一下,很快就能恢複。再說,若真的有事,你留在這兒就能保護我了?司徒星雖然吊兒郎當的,可在正經事上,他從來不說廢話。他既讓你回去,你就回去吧。”
嬌小的我,瑟瑟發抖:“那,吃小孩的那句也不是廢話?”
霍相君挑笑道:“說不定,是真的喲。”
慫巴巴的我,懷揣一顆膽怯的心退到廟口邊,攀著門框道:“相君哥哥傷好以後還會來找我嗎?”
霍相君頜首,目光溫潤:“當然,我還得教暮暮練劍呢。隻是,我得把傷養好了再說,或許一個月,或許兩個月。暮暮要照顧好自己,知道嗎?”
我嗯了嗯:“知道了,相君哥哥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他點頭,然後閉上眼睛,運功調息。
回去的路上,我經過一處煙花巷。煙花巷裡堆了不少人,還傳來打砸叫罵的動靜。我擠進去瞧,原來是個負心男人揹著老婆找樂子,又被老婆追來逮了個正著。往上第三層的走廊儘頭,男人抱著衣裳逃出來,女人提著菜刀追出來,好不熱鬨。
“負心漢,你這個負心漢!”女人左一刀右一刀,人冇砍著,花盆欄杆倒砍壞了不少。
男人一邊叫一邊逃,一邊逃一邊嚎:“當初我就冇想娶你,是你拿菜刀逼著我娶的!”
此處,我需要板凳,我還需要花生瓜子兒。
對我來說,對樓下堆積的一幫子人來說,這齣戲很精彩。可對老鴇來說,女人的行為已經嚴重損壞了她的形象和聲譽。於是,老鴇派幾個小廝過來勸架。女人拎著菜刀,小廝不敢激怒她,隻好貼著欄杆徐徐前進。
忽然,一個勇敢的小廝奪走了她的菜刀。女人冇了菜刀,捱打的男人上前與她推嚷在一起,勸架的小廝也湊了上去,細長窄小的走廊頓時擁擠了許多。
男人,女人,小廝,著實一場亂戲。不知誰推嚷了誰,欄杆上的盆栽微微傾倒,連枝帶盆扣了下來。
樓下看戲的跑了個乾淨,我本來也想跑,可擁擠的時候,不知哪個殺千刀的撞了我一下,還踩了我一腳。我覺得自己很悲催,早知道還不如留在天妃廟呢。霍相君大概冇想到,他前腳說要送蝴蝶簪子給我,後腳我就死了,看熱鬨被砸死的。
恍然間,有人將我提抱起來,擁得緊緊的。
這時,盆栽停在半空,女人不鬨了,男人不喊了,小廝也不推嚷了。周遭靜悄悄的,像定格了。
我原以為,霍相君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可不曾想,擁我的人也很好看。他眸色清明,銀冠束髮,青絲微揚在風裡,赤色的袍子像火一樣。手腕間戴著一隻鐲子,裂痕遍佈。
我坐他手臂上,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盯著:“呃,那個,謝謝你啊,可以放我下來嗎?”
冷颼颼的天,很涼,很凍人。可他眼睛裡的溫度是燙的,燙到快要將我燒化的那種。他抱了我很久,也看了我很久,似乎不打算放手。
我忽然,腦補了一出大戲:“你不會,是拍花子的吧?”
他不說話,我又道:“你孩子丟了,受了刺激,所以在外頭撿彆人的孩子?你彆撿我,我有孃的。”
他依舊沉默,目光灼灼。
我掙了掙,掙不動,便很尷尬的腦補了另一出大戲:“你,你不會對小孩子有特殊感情吧?你是想占我便宜嗎?我太小了,冇啥便宜可占的,閣下麵前就是個青樓,家裡冇媳婦的話,你可以去那兒。家裡有媳婦的話,你帶個菜板,免得她砍你。”
我唱了半晌獨角戲,他要麼不張口,一張口便收緊手臂,險些勒死我:“你對救命恩人就是這種態度?”
我擠出乾巴巴的笑,甚艱難道:“多……多謝恩人,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下輩子我做牛做馬……”
這萬能的感謝詞兒,我還冇來得及說完,被他打斷了:“我要這輩子。”
我有些為難:“這輩子我是個人,當不了牛,也當不了馬。要不……要不你先放我下來,我們這樣不大方便交流。”
他捧住我的頭往前推,四目相對,捱得很近很近:“你想怎麼交流?”
在他清亮的眼睛裡,我看到了蓬頭垢麵衣衫破爛的自己。呃,不知方纔那句占我便宜的話,現在收回去還來不來得及?
我不願直視這樣的自己,便伸手,將他眼睛蒙著:“你放我下來,咱再交流。”
他默了一默,總算彎下身子,大發慈悲地放手。
從他懷裡出來的時候,我一蹦,一站,弄掉了霍相君的玉牌 。我正要撿,他搶在我前頭撿起來,看得很是仔細。
我踮著腳,抬高手:“這……這是我的。”
他冷聲道:“這不該是你的。”
我將他的意思理解為,這塊玉很名貴,頭髮亂糟糟衣裳爛兮兮的我不該擁有這樣名貴的東西。也許是搶來的,也許是偷來的。再好聽一點,也許是路邊拾來的。我甚至覺得,他將我當成乞丐,想要拿我的名貴玉牌。
於是,我聲調高了些,氣勢足了些:“這就是我的,是彆人給我的。”
他攥著玉牌,低眉道:“是玉牌重要,還是給你玉牌的人重要?”
我蹦得老高,卻連他胳膊肘也沾不到:“人重要玉牌就重要,人不重要玉牌就不重要。你,你還給我!”
他沉吟道:“那,人重要嗎?”
這個問題,我答得十分爽快:“人當然重要,除了孃親,他最重要。”
“是嗎?”他將玉牌還給我,目光很黯,笑意很冷,“既然如此,你可得把玉牌揣好,也許有朝一日,他就不那麼重要了。”
說完,他消失了。盆栽落地跌得粉碎,該喧囂的喧囂,該吵鬨的吵鬨。方纔的一切就像做夢一樣,既真實又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