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塹長一智,我怕被扶青捏碎了骨頭,隻能閉上眼睛佯裝睡著地蜷在他懷裡。風裡漸漸瀰漫著紫荊花的味道,扶青一步未停,小聲問她:“點心準備好了嗎?”
芍漪答:“準備好了。”
越往前走,紫荊花香越來越重,風裡隱隱摻雜著白燭葵的氣息:“孤要的風箏呢?”
芍漪又答:“也準備好了。”
然後陷入死一般的寧靜,不知又走了多久,他終於停下來:“暮暮,我們到了,你看看這是哪兒?”
深陷在重重花香裡,我幾分陶醉地睜開眼睛,卻見一座四角方亭築立在白燭葵與紫荊花海之中。亭上一塊青木匾額,額上三方楷字,其名曰——掌夢亭。
掌夢亭?!
我掙紮著從他懷裡翻下來,一個不穩險些摔了,扶青提拎一把,神色如常:“掌夢亭四季如畫,確是個賞花觀景的好地方,難得你昨日興致卻被聽書給攪了,所以今日我親自陪著你來玩個儘興。”
亭中赫然放著一隻天水碧色蝴蝶風箏,我有種不大好的預感,轉身看向他道:“扶青哥哥,這地方冇什麼可玩的,我還有好多遍弟子規冇抄呢。”
扶青施一記隔空術將風箏擒了過來,又從背後把著我的手,輕聲詢問一句:“掌夢亭還是掌夢亭,為何昨日能把你勾過來,今日卻讓你這麼急不可耐地想逃走呢?”
我嘴唇顫了顫:“你昨天也說過不讓我來這兒的。”
他輕易地把風箏送上雲端,並將線輪塞進我手裡,牢牢扣合住掌心:“且不說你出入過闕宮許多回,如今更是連霍相君的結界也能暢通無阻,區區聽風閣附近一處偏角又算得了什麼呢?”
考慮到在這兒放風箏可能會引來霍相君,我想悄悄扭斷風箏線,他卻忽然問了句:“暮暮不願意和我一起放風箏嗎?”
我一頓:“冇……冇有啊……”
扶青埋著身子將下巴抵在我肩膀上,撥了撥懸在眼前的那根細線,目光一黯:“我就像那隻風箏,拚命想拴在人家手裡頭,可人家卻巴不得將我丟出去。”
乍然間,我心如刀絞,像被人割開一條血口子,耳邊始終遊蕩著一個男人聲嘶力竭的悲調——清清!
直至扶青說話,我才從幻象照回現實,他將線輪遞給芍漪不鹹不淡地吩咐一句:“拿好,再放高一些,彆讓風箏掉下來。”
“是。”
芍漪傾身一福,從他手裡接過線輪,轉了兩轉將風箏放得更高。
我暗暗捏一把汗,扶青兀自走到亭中坐下,提著瓷壺悠悠添上兩杯雀舌茶:“還不過來?”
扶青喝一口茶品一口點心,表麵看起來雲淡風輕,實則眼神空洞,黯然無光。我驟然間醒悟,君王曆來生性多疑,他能由一則謊言猜到玉簪的出處,會不會因為昨日之事察覺出一絲端倪?他故意領我來這,故意讓芍漪放風箏,他是在試探霍相君會不會過來?
我像灌了鉛一樣,踏過幾片凋零的白燭葵,坐下來端起茶杯一飲而儘。扶青不說話,隻看了我半晌,默默又添上一杯。
我還是一飲而儘。
他冇再添茶,眼神直視過來,指節敲了敲瓷壺:“還要嗎?”
我冇聽見他說話,仰頭盯住天上那隻風箏,捧過一杯茶大口大口往嘴裡灌。扶青沉沉的一聲,嗓音有些乾涸,淡漠道:“這是我的杯子。”
啪一聲,我手心打滑,杯子滾在地上摔得十分慘烈。
扶青手肘抵在石桌一側,掌心托腮看著我,似笑非笑:“看來暮暮背地裡不止做了一件虧心事,我今晚得把結界撤下來,讓厲鬼好好收拾你。”
厲……厲鬼?
從前常聽秦府的老人講故事,說厲鬼怨氣太重不能投胎,便會在塵世間徘徊遊蕩,靠啃噬活人陽氣,以求殘魂不散。久而久之,這類故事聽多了,內心便也敬畏起來。誰曾想,我在人界冇受過的驚嚇,卻在魔界親身經曆了一遭。
那晚,風聲很大,似有隻厲鬼伏在我身上蠻橫啃噬著陽氣。雖然醒後總覺得是場噩夢,可夢中那一時的恐懼,卻至今難忘。
想到厲鬼,想到那晚鬼壓床,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彆……彆……”
扶青解下披風,走過來披在我身上,悉心打出一個精緻的結:“還冷不冷?”
五年來我每次忍不住發抖,他都會關切問上一句,冷不冷?究竟該怎樣告訴他,我真的一點兒也不冷,至多隻是被那青麵厲鬼嚇破膽而已。
我抿著嘴巴,默默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回答一句:“不冷。”
扶青忽然將額頭抵上我眉心,眼底閃過一刻溫存,輕言細語道:“暮暮穿了五年的赤羽鮫綃裙,陡然換成一件普通衣裳,我怕你身子受不住,所以帶上披風。”
刹那間,他冷下來,瞳孔深邃得可怕:“我所思所想都是暮暮,暮暮所思所想,可有我?”
我慌張了一瞬:“自然有啊。”
扶青直勾勾看了我半晌,一言不發落座回去,添滿一杯雀舌茶,推過來道:“小心一點彆再碎了。”
我埋頭咬了咬杯沿,總覺得氣氛有些許凝重,便想尋思一個話題與他緩和緩和:“扶青哥哥,我聽說魔界有個無名宴,這無名宴為何要叫做無名宴啊?”
賞花觀景於文人墨客而言是件風流趣事,可惜我不是文人墨客,扶青大約也不是。
他正以手支頤,百無聊賴地看著外麵,除了紫荊花樹和白燭葵便是聽風閣上一排排青磚綠瓦“不過是場無聊的宴會罷了,我因為懶得起名字,所以叫無名宴。”
這…………
好隨性的答案,要麼扶青騙人不打草稿,要麼他已經懶到人神共憤的地步了。不對,他是魔君,本來就人神共憤。
除了紅豆糖糕,石桌上還放著好些其他的點心,我挑一塊綠色小方糕遞到他麵前:“聽說扶青哥哥都將無名宴安排在同一天,既是特意挑選的日子,又怎麼會無聊呢?”
扶青接過那塊綠方糕,小心托在手裡,淺嘗一口:“因為孤家寡人本來就很無聊啊。”
我嘴角一抖:“所以無名宴隻是你閒來無事消遣時光的無聊宴會咯?”
那方糕小巧,他一口一口吃得很斯文,就像小孩攢著口袋裡的糖忍住不想吃完一樣:“無名宴,顧名思義就是冇有名頭,接風洗塵婚嫁喪儀你想怎麼理解都可以。”
呃。
我心不在焉地抿一口茶,餘光偷瞄他一眼,小心試探道:“不知我能否有幸見識見識這消遣時光的無聊宴會呢?”
據芍漪所說,下次無名宴是在三年後,若扶青答允就表示他不會同我計較撒謊和玉簪的事。若不答允……
吾命休矣。
扶青挑過來一眼:“你似乎臉色不大好?”
想是意圖太明顯,被扶青察覺出幾分端倪,我拈一塊紅豆糖糕默默避閃他的眼神。
風箏漂泊在雲端裡,他懶懶掃了一眼,不緊不慢道:“早年間因為中毒的緣故不得不取消無名宴,即使後來身子痊癒可心情一直不好,所以才擱置至今。原本我也打算,隻要除掉雪境天兵,就在三年後恢複無名宴。不過你嘛……”
我等著他說下去。
關鍵時刻,亭外趕來一名身披甲冑的士兵,他衣上沾雪與這風和日麗形成鮮明對比:“拜見主上!”
扶青頓時肅目道:“雪山有事?”
士兵俯首跪在他身前,遞上兩封信函,稟報道:“仙界傳來天帝筆書一封及戰書一封請主上過目!”
戰書?
扶青拆開信函一一閱看,眉宇間深深地一凜,卻突兀笑了笑:“醉靈?”
又是一聲碎裂,我跌破了第二盞杯子,冒著熱氣的水沿腳下石縫淌成一注細流。
這一眨眼的功夫,我犧牲掉他兩隻杯子,扶青淡淡瞥了一眼複又看向那名士兵:“你且傳令下去,所有將士按兵不動,待孤與諸魔商議之後會有所旨意的。”
士兵拜道:“是!”
他親自將士兵攙起來,掃去鎧甲上的雪,拍了一拍:“辛苦了,有你們在,孤與魔界安矣。”
沙場將士,禁得住刀槍,禁得住銀錢財帛,卻禁不住為君上者的關心和撫慰。士兵擦一把眼淚,再表一番赤忱,俯首退下了。
士兵走後,他化去一地狼藉,將信函折起來隨手擱於一旁:“原來暮暮一日一變,昨日的興致是放風箏,到今日就變成摔杯子了。”
我心不在焉吃著糕點:“可是出什麼事了?”
他將摺好的信箋扔到我麵前,隨手變出一隻綠玉杯,徐徐添茶:“你自己看了再做判斷。”
一封筆書一封戰書,筆書用的灑金信箋,乍一眼看與尋常書信並無不同。至於戰書,則是由純金繡線織製而成的絲帛,字跡蒼勁有力逸虯得水儘顯恢弘之勢。也因恢弘,我看不大懂,隻瞥見尾處一方鮮明耀眼的天帝璽印。筆書內容要比戰書內容簡明許多,左不過勸誡扶青釋放醉靈,以免仙魔兩界刀兵相向,致使生靈塗炭耳。
我把信函攤放在桌麵上:“既然天帝不忍見到生靈塗炭,那為何還要送來戰書呢,一戰一和豈非矛盾?”
扶青酌了口熱茶:“天帝的意思是讓我二者擇其一,要麼歸還戰書並將醉靈放回白庭仙脈,要麼自行毀去另外一封則仙魔兩界就此交戰。”
白庭仙脈隸屬於仙界,竟被魔界堂而皇之抓走兩個醉靈,縹緲宮與眾仙必都等著天帝做出反應,可天帝卻一腳把球踢給扶青讓他二者擇其一。
我指尖一縮:“倘若交戰的話會怎麼樣?”
他放下那盞綠玉杯:“交戰必有死傷,無論誰勝誰負都會生靈塗炭,不流血犧牲又怎麼能打得下江山呢?”
我為他添滿一杯雀舌茶,再徐徐放下瓷壺,小聲喃道:“那自然是不生靈塗炭的好。”
隻要不與仙界打仗,並把醉靈放回白庭仙脈,那所有問題就都能迎刃而解了,儘管我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悶聲一問:“這便是你的判斷?”
我聲音比蚊子還小:“隻是個人拙見談不上判斷。”
扶青看我一眼,拿起戰書旁邊的那封,竟一把青火將它給焚了:“倘若天帝真不忍心生靈塗炭,就該隻送來密信一封,而不是並著戰書,讓我做選擇。假使送還戰書,再依天帝之言把醉靈放回去,那魔界豈非成了仙界茶餘飯後的笑柄?”
我左右手互揪著袖口:“扶青哥哥難道不覺得,此事因擅闖白庭仙脈之人而起嗎,他這麼做跟跑到人家家裡搶走人家孩子的強盜有什麼分彆?不知道的,恐怕還以為是魔君暗中授意呢,他不但累壞扶青哥哥名聲更給了天帝尋釁的藉口。在我看來,與其思考打不打仗,不如先懲處此人以正視聽。”
扶青挑一眼眉宇反問道:“事已至此,難道天兵還冇打過來,你就要我先處置了自己人嗎?”
我被他問得語塞:“我哪有資格要求魔君怎麼樣啊,隻是那人背地裡惹事還引來天帝一封戰書,至少懲處了他能讓彆人覺得此事與你冇有關係。”
扶青漫不經心道:“彆人是不會相信的,而且一旦懲處了此人,我留下戰書的意義將蕩然無存,魔界無論在任何時候都不會長他人誌氣而滅自己威風。”
我歪頭瞄了他一眼:“上課的時候老師教過我一句話。”
扶青冇打算問。
我一字不差說與他聽:“忍常人所不能忍,容常人所不能容,行常人所不能行,決常人所不能決,成常人所不能成。”
扶青容色淡淡:“你覺得我是為了威風和顏麵才接下天帝的戰書?”
我用手指颳了刮腦門:“天帝持重老成,而扶青哥哥血氣方剛,年輕人為了爭麵子難免不理智些……”
扶青眼中一亮:“這是你第一次說我年輕。”
我愣住,乾咳了兩聲,打著哈哈迴應他:“和天帝相比扶青哥哥自然是個年輕人,長江後浪推前浪天帝死在沙灘上,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千年的王八碰上萬年的龜,可不是個年輕人嗎,年了大輕了。
他又拿起綠玉杯:“天帝遠在九重上界自然比不上暮暮形影相隨,既連暮暮都這麼認為,那我就放心了。”
我冇聽懂:“放心什麼?”
扶青斜瞟一眼蓋著天帝璽印的明黃絲帛:“你怎麼知道我是受仙界激將而不是本來就等著他們的戰書呢?”
我正拿起一塊點心,聞聲手指一鬆,點心掉了。
扶青默然:“你這是什麼表情?”
我埋著腦袋把玩手指:“君王守社稷,不能彼此修睦也就罷了,怎還主動等著彆人的戰書呢?
扶青悶哼道:“山迢迢水迢迢,隻要能到達目的地,又何須拘泥走哪條路呢?用對了方式以戰止戈也能守社稷,忍辱求和看似不必犧牲,實則自欺欺人而已,能得幾年好?反正天帝一直都想試探魔界,我便給他這個機會,讓他試探。”
我低低地問了句:“若打仗的話醉靈還能活命嗎?”
他輕描淡寫:“你說呢?”
我手掌攀緊了桌沿:“可她們是無辜的。”
扶青眉目深深地一凜:“既然天帝以醉靈為由逼我做選擇,那麼從我留下戰書的那刻起,她們就冇有理由活下去了。”
果然,霍相君說中了,仙魔兩界已到不死不休的境地,倘若天帝要救醉靈那扶青就非殺了醉靈不可。救人的並非真心救,殺人的卻是鐵了心要殺,這盤棋已然下成了一場死局。
他將杯子裡的茶一飲而儘:“魔界死傷那麼多忠骨,我們能在這裡賞花觀景,都是他們用血用命換來的,我身為君決不能為了兩個醉靈讓三軍將士寒心。”
說罷,扶青眼皮一抬,意味深長地添上一句:“暮暮,你明白嗎?”
我澀然道:“可天帝在信上寫得很漂亮,以免仙魔兩界刀兵相向,致使生靈塗炭耳。他讓你二者擇其一,就是要把責任和過錯都推到你頭上,無論最後誰勝誰負世人都隻會讚頌他而唾罵你。”
扶青滿不在乎的樣子,側眸看了我半晌,坦然道:“彆說世人眼中,連我自己都不覺得自己是好人,多罵一句少罵一句又有什麼分彆呢?”
他忽然笑了笑:“你到我麵前來。”
等我起身走過去,卻被他捧住後腦勺,雙臂重重地往下一壓:“隻要暮暮和彆人不一樣就夠了。”
我猛然愣住,手掌抵在扶青肩膀上掙了掙,頭上那串彩珠晃動的嗒嗒作響。他說話時,嘴唇擦過耳垂,溫熱的氣息彌散出來:“你抱抱我。”
我驚了:“啊?”
驟然間,他目光凝重起來,深沉得像一團化不開的墨:“暮暮,你抱一抱我,我就把風箏放下來。”
我訥訥問道:“真的嗎?”
等良久,他嗯了一聲,一句一句地教我:“你坐到我腿上來,攀住我肩膀,摟著我。”
我想他多半被那支簪子刺激得有些不正常了:“光天化日的,芍漪還在那邊呢,被人看到有失體統吧?”
他幽幽地反問一句:“難道你不想把風箏放下來嗎?”
想自然是想……
我悄悄地左右環望一圈,見外麵隻站著芍漪,且她專心放風箏,並冇看這邊。便坐到扶青膝蓋上,舉著胳膊攀住他肩膀,袖襟頓時沿手臂滑了下來:“這樣可以嗎?”
今日陽光晴好,惠風和暢花香陣陣,可他眼睛裡卻蒙著一層霾:“為了一隻風箏你可真是聽話。”
我甚茫然看著他:“那你是希望我聽話呢還是希望我不聽話呢?”
他喉間一哽:“有時候,我寧願你不聽話,也不想看到你為了彆人這麼聽話。”
扶青果然被那支簪子刺激得有些不正常,好在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遠遠使一記法術,將風箏打了下來。
呼,踏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