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免紫虞遭人非議,竟把自己逼到這般田地,要忍痛親手斬一個無罪的兵。眼見他偏護至此,我才恍然醒悟過來,剛剛書房外那番控訴,對紫虞而言是多麼可笑。
戍衛閉眼,昂首挺胸地,等著劍鋒落下。他越是坦蕩,扶青就越是痛苦,往後必將成為夢魘裡,此生永遠揮之不去的烙印。可,即使這樣,他也依然護著她。
真叫人羨慕……
我抿起嘴角揚一絲苦笑,倚在霍相君懷裡,悄然說道:“得空讓芍漪把玉牌還給你。”
霍相君輕語呢喃:“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我冇有回答,隻一把將他推開,迅疾地使了個瞬身術,搶過那柄劍橫抵在脖子上。
霍相君急喊道:“暮暮!”
扶青嚇住,灰白了臉色,驚然邁出一步:“你這是乾什麼……”
我擒著劍直往後退:“都彆過來!”
扶青此刻像隻鬥敗的獸,眼中灰濛濛一片,慘淡無光:“為了兩個醉靈,你跑上祭台義無反顧,如今又為彆人拿性命威脅我?”
我眼中浮出一絲堅定:“我當初不是為了醉靈,如今也不是為了他,更不是在威脅你。”附道:“我冇有資格威脅你。”
扶青身子栽晃了一下,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話時微微顫抖:“把劍給我……”
我甚平靜:“原來,處置一個人,凡事不能冇有證據。原來,處置一個人,凡事可以不要證據。秦子暮今日,大開眼界,受教了。”
他啞道:“你是在同我賭氣嗎?”
鋒刃劃破肌膚浸出一道淺顯的血痕:“不敢,她救過你,我這區區凡人,哪有什麼資格賭氣?何況,私放醉靈我纔是主謀,豈有晾著城門火不滅先殺池魚的道理?”
他嗆兩聲,失措地詰問,一派淒楚之色:“你到底想怎樣?”
本刁民一向記仇,雖談不上睚眥必報,可既然他選擇了紫虞,我也冇有立場責怪什麼,從今以後秦子暮消失便是:“不怎樣,你權且當我,死在祭台上了吧,反正末陽殿外那些人,數日裡求的不正是這個嗎?”
“秦子暮!”他忽然歇斯底裡吼了出來,用憤怒和威懾掩飾無助,餘光沉沉瞥向霍相君,凜著寒聲戲謔一笑,“就算你無牽無掛,喪母之仇呢,不報了?”
我道:“孃親的債,他已經還清了,從今以後兩不相欠。”
扶青卻道:“如果當年的凶手另有其人呢?”
我心中猛地震顫:“你什麼意思?”
他不答:“把劍給我。”
我把劍抵得更緊:“你不說清楚我不給!”
他眼底的淒楚轉瞬即逝,隨之淩厲了起來,話音冷漠:“那你就去死,反正真凶逍遙法外,莫萊山憑空添了座墳碑,最後被笑話的一定不是我。”說完又麵無表情地附上一句:“是你娘,生了個愚蠢的女兒,隻會拿自己這條命跟彆人賭氣!”
我眼眶濕熱,哐噹一聲,鬆手了。
瞬即,他隔著老遠,把劍重重地揚出去。
奉虔低眉掃一眼滾落在腳邊的劍:“還以為末陽殿人多,看來主上這兒,也不清靜。”
又咳了一聲:“我瞧主上氣色不大好,想必自晨起到現在,還未用過早膳吧?”
扶青不答,他無奈,歎道:“諸事再多也要進膳。”
文沭默默溜進人堆裡站好,柏無暇向扶青拜後,諷了我一句:“遠遠地見某人架著脖子一臉視死如歸,真不知道該說你有骨氣呢,還是冇出息呢?”
我澀然問:“要怎麼做纔算有出息?”
柏無暇看也不看甚精準地把劍踢入鞘中:“如果有人想要拔掉你的頭髮,就把他腦袋掰下來,當凳子坐。”
我耷著頭嗤然一笑:“師父自然可以,我算什麼啊,區區凡人,不自量。”
柏無暇皺眉:“凡人又如何?”
我一頓,揉揉眼睛,聲音打著顫:“不如何。”
柏無暇捏緊了拳頭低斥:“早年間,我有個姐姐,因被負心人所棄,便屠了那對男女滿門,裡裡外外連條狗都冇落下。她也和你一樣,肉骨凡胎的身子,短短百餘年的修為。怎麼,上軍參將之女,竟拿不出一點兒氣魄,隻會用劍抵著自己的喉嚨?!”
說著說著,她眼皮微挑,話鋒一轉又道:“也罷,你年歲尚小,氣魄可以慢慢培養。但,以後挑相公,務必得找個向著自己的,否則還不如在路邊撿塊石頭有安全感。”
頃然間,扶青眼神一凜,驟顯出些許微妙的變化。奉虔低嗆,偏過頭,警告:“這是你該說的話嗎!”
柏無暇俯首道:“屬下失言。”
奉虔看一眼那名戍衛,行至扶青身側,站了站:“主上,既然這裡不方便,還是把他帶去末陽殿處置吧。”
扶青擰著拳:“他必須死。”
奉虔溫聲:“我知道,可縱然他必須死,也不能死在主上的闕宮啊。正好,末陽殿人多,有些事拖延到現在,與其乾晾著不如儘早解決。”
扶青忽然投過來一瞥,目光似滾熱的火,燒在我身上:“好。”
奉虔環顧一週:“順勢將這裡處置了吧,否則他們一直跪著,也攪擾主上休息。”
他負手凝思片刻:“芍漪護主不力,便罰做苦役,一月為期。今日起,司徒星禁足聽風閣,霍相君禁足百笙軒無詔不得出。如打贏這場仗,則功過相抵,不獎不罰。但,此戰若是輸了,孤必定重重懲治你們兩個!”
芍漪伏下來叩頭拜了拜,司徒星拽一把霍相君,他卻深凜著眸子,動也未動。扶青幽幽一笑:“看來有人不大服氣?”
論罪責,霍相君要比司徒星嚴重,扶青對兩人做出同樣的處罰已是開恩了。可為何,霍相君彷彿,眼中按捺著殺意,似乎並不想領這份情?
良久,他看我一眼,終是如芍漪那般,以額貼地叩了下去:“謝主上不殺之恩!”
明著是謝恩,可霍相君這般說出來,倒是一點兒聽不出有感激之意。
扶青衣袂一甩泰然自若地蹲下去緩緩道:“孤器重你,所以才屢屢包容,可這絕不是造次的理由。記住,等上了戰場,替孤多殺幾個天兵。”他頎長的指擒摁著扇骨,麵帶一絲狠厲,又道:“殺得越多越好,冇準兒孤一高興,會改變主意重賞你呢?”
霍相君聽不出情緒地說道:“屬下不求什麼重賞,主上應該知道,我想要的……”
他起身,撣撣衣裳,抿笑著打斷:“那你還是彆再想了,因為無論怎麼想,都不會得到的。”
霍相君好似隱忍著什麼,攥緊手心裡的摺扇,再冇說一句話。
原以為懲治了他們,接下來便該輪到遼薑,豈料扶青淡淡瞥過眸子:“柏無暇禁足思過,直至戰前為止,無詔不得出。”
柏無暇一時懵住:“不知屬下犯了什麼錯?”
扶青反問:“你覺得呢?”
柏無暇思忖半晌,明白了什麼,不說話。
他嘴角扯開危險的笑:“暮暮年紀小,有時難免口無遮攔,你怎麼也和她一樣冇分寸?偶爾僭越一次可以原諒,隻是孤心胸不大寬廣,千萬彆再犯第二次。”
柏無暇擰起眉頭,似乎憋著心事,我卻冇聽懂——她究竟哪裡說錯了?
繼而,他指腹輕挲,漫不經心一句話,徹底亂了我的思緒:“去末陽殿吧。”
奉虔提醒道:“主上,您是否忘了,這兒還有四個人呢。”
扶青作勢反應過來,指節輕敲額頭,哦一聲道:“孤還真是把他們給忘了。”
清風徐來,翻卷著腳邊的落葉,輕飄飄打個轉兒又掉了下去。
扶青攙起遼薑無比貼心地為他攏好衣裳:“這幾日,著實辛苦你了,帶上他們回去休息吧。”
我像石頭砸進池子裡,蕩起波瀾漣漪的那片水,震顫過後久久都不能平複。霍相君怔愕:“主上打算放過遼薑嗎?”
扶青不以為意:“遼薑又不曾犯錯,跪幾日也夠了,還要如何啊?”
霍相君眼睛裡浮出怒色:“他險些殺了暮暮!”
扶青屏聲默了默:“明知祭台上危險,她偏往那兒去,怪得了誰啊?漲一漲教訓也好,隻有嘗過苦頭,纔不敢再犯。”
我正百無聊賴地撥弄袖口,聞及這話手指一顫,不驚覺喚了聲:“遼薑公子……”
遼薑冇吱聲,我喉嚨裡嚥了咽,衣角捏成皺皺的一團:“你身上有冇有未愈的劍傷?”
扶青一愣,這裡隻有他,明白我的意思。
遼薑回得淡漠:“冇有。”
冇、有?
我心一沉,埋頭哦了哦,呆呆咬緊唇瓣:“看你這麼虛弱,我還以為是,受傷了呢。”
司徒星翻了個白眼:“哪兒來的什麼傷啊,他是被陣法給反噬了,修為越高反噬得越厲害。”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竟還以為,扶青他……
算了。
遼薑行揖:“如果冇什麼事的話……”
扶青不甚耐煩:“走!”
話還冇有說完就被打斷,遼薑被他驚了一跳,帶上三名部將,躬身退去。
奉虔微微一抬手,支開了拘押著戍衛的兩個人,昂首闊步走到他麵前垂下眼簾沉默片刻:“先前因某些緣故見過幾次,卻冇問你的名字,叫什麼?”
戍衛哽了哽,疊著拳,道:“贏昭拜見將軍。”
奉虔半俯下身子,托出一隻手,輕輕道:“起來。”
一束陽光從雲裡透出來,迎著絲絲和暖的風,打在他手心上:“戍衛兵贏昭,等下前往末陽殿,你跟在我和主上後麵,與隨行隊伍一同走著去吧。”
非但未在眾目睽睽下押解至末陽殿,反而與隨行隊伍一起,走著去。男兒頂天立地,這是認可了他的清白,也是對一名將士最大的尊重。
贏昭抹一把眼睛:“多謝將軍!”
奉虔頷首,牽了他起來,再冇多說什麼。
然一回過身,卻見扶青心事重重,遂麵帶隱憂地站近他身旁:“這裡的事情解決了,可末陽殿那邊,還亂著呢。”歎一聲道:“走吧。”
扶青揚了揚指:“文沭。”
文沭急慌慌從人堆裡迎過去:“主上有何吩咐?”
扶青不動聲色:“暮暮腿腳不便,你攙她回去,務必小心,彆摔了。”
文沭道:“是!”
扶青往高台上望去,思慮了一刹,續道:“告訴紫虞孤在末陽殿等她。”
文沭再一低首:“是!”
他欲走時,我喚了一聲,握拳的手在抖:“你還冇回答我,剛纔說的是不是真的,當年那個凶手是不是霍相君!”
扶青猛地停駐步子,背身站了很久,卻不說話。
我便隻能衝到霍相君麵前,揪扯住他的衣裳,連聲問:“五年前闖進秦府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你!”
霍相君眼睫輕顫,唇色咬得蒼白,眼神躲避著,不敢看我。
他不吭聲,他也不吭聲,全都成了啞巴。
我忍無可忍,眼眶裡噙著淚,聲嘶力竭地怒道:“說話啊,到底怎麼回事,不要拿這種事情騙我!”
扶青變一把扇子揚了揚風,嘴角牽出溫和的笑,忽然啪嗒一聲,重重扣下去:“愣著做什麼,暮暮都生氣了,還不趕緊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