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我用絲娟裹著一顆樝子從房裡竄到房外,又繞著院子晃了整三圈。霍相君賊小氣,不過叫他一聲叔叔,打昨兒個奇奇走後就一直消失到現在。
這顆樝子是我昨天跑遍了幾條街買的,藥鋪的樝子都是剖為兩半或切片後烘乾賣,如此完整的一顆可不好找。那長鬍子老闆熬紅了眼睛才翻出這一顆碩大渾圓的,臨走時不忘抹淚看著我,還殷殷切切囑咐了三個字——彆來了。
今天是個好日子,那位不怎麼搭理我的、同父異母的嫡出哥哥找來了:“子暮,你過來。”
秦子琭長我七歲,個頭也高出許多。他穿著雪緞織錦的長衫,外披銀線繡邊的象牙色袍子,臉蛋白白淨淨,頸前掛著一塊乳白色羊脂玉。不知今天吹的什麼風,竟把這位大少爺吹到了繁縷苑。
我收好樝子,向他伏了伏禮:“少爺好。”
秦子琭淺淺嗯了一聲,並道:“這是柳無殃柳公子,你請個安罷。”
我歪著頭,望瞭望,秦子琭身後果真站了一位與他年歲相仿的少公子。少公子通體一身碧色青衫,外披狐皮大氅。他眉眼清澈,唇色透著淺淺的紅,看模樣應該是個性情敦厚的公子。
我再伏禮:“柳公子好。”
秦子琭看著我,緩緩道:“秦柳兩家定下親事,他是子玥未來的夫君,此番是入府拜見母親的。在那之前,他想先見見你,所以我領他過來了。”
說完,秦子琭看向柳無殃:“她就是個庶出丫頭,你還非得來見一見。現在見完了,我們走吧?”
柳無殃瞧我的目光有些熱烈:“你方纔手裡捧著東西,是什麼?”
我不大喜歡這種人,什麼都要問一問。偏偏他是秦子琭的客人,是秦子玥未來的夫君。論身份,他比我尊貴。於是,我將樝子捧了過去:“是顆樝子,尋常物罷了。”
柳無殃接過樝子,仔仔細細打量著。
秦子琭問:“樝子是什麼?”
我正想解釋,柳無殃卻先開口:“樝子是味藥材,木桃的果實。詩經有雲,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我不知道什麼詩經瓊瑤的,我隻知道,這是霍相君要的學費,是我費好大功夫找來的。
柳無殃將樝子握在手裡,笑了一笑:“二小姐,這顆樝子送我可以嗎?”
我一驚,擺手道:“這……這不行……”
秦子琭咳了一咳:“子暮,你放肆。”
我始終盯著那顆樝子,想將它拿回來。好在柳無殃並不強求,他將樝子還給我,柔聲道:“子琭,二小姐不願意就算了,無殃可不願強二小姐所難。二小姐,方纔是我唐突,還請多多擔待。”
我這個庶出女,頭一遭被正經主子以禮相待。莫名的,我有些激動,還有些感慨:“多謝柳公子。”
秦子琭用苛責的眼神看了看我,轉頭向柳無殃賠禮:“子暮冇讀過書,不懂得禮儀規矩,該你擔待纔是。時辰不早了,我們見母親去吧。”
柳無殃向我投以溫和的笑,轉身,與秦子琭走遠了。
他二人走後,霍相君不知何時冒了出來,表情不大痛快:“剛剛那個人,離他遠點兒。”
“相君哥哥!”我衝上去將他圈住,“相君哥哥去哪兒了,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霍相君摸了摸我的頭,將不痛快進行到底:“那個叫柳無殃的不是單純來見你,我總覺得,他不懷好意。”
我有些懵:“不懷什麼好意?”
霍相君沉吟半晌,正正經經道:“他想搶我的木桃。”
“…………”
霍相君揣走我的木桃果實,悠悠道:“雖然,我要的是木桃枝椏,而你拿的是木桃果實。但,念你足夠心誠,明日教你劍術,如何?”
我眼巴巴望著他,目光裡頭全是憧憬:“相君哥哥除了劍術還會什麼,我都想學。”
當著我的麵,霍相君變了把扇子出來,並用這把扇子挑我的下頜:“暮暮,做人不能太貪心。想學也不是不行,刀槍劍戟十八般武器,禦劍駕雲變幻隱身,我都能教你。隻是,一顆木桃果實的學費可不夠啊。”
我捧住他的扇子,驚歎道:“哇,憑空變扇子出來,好厲害啊。”
霍相君一拂手,又將扇子隱去了:“可憐這把扇子,被你拿皂角粉洗得亮蹭蹭的,我覺得,它應該不大願意靠近你。”
我十分嚴肅的更正他:“我冇洗過扇子,我洗的是劍。”
霍相君颳了刮我的臉:“扇劍合一嘛,洗劍就是洗扇子。嗯,好扇子,好劍。”
我嘴角一抖:“我不賤。”
霍相君一頓,伸手捏我的鼻子:“冇良心的小東西,你少冤枉我,我何時說你賤了?”
我從他手裡掙出去,揉著鼻子道:“哼,昨天叫你一聲叔叔你就消失到現在,到底誰冇良心?”
霍相君啞了片刻:“昨日,我原想隱身逗逗你,可主上有令,要立即見我。所以,我耽擱到現在纔回來。”
我道:“主上?什麼是主上?”
霍相君道:“主上,就是君。”
我不大明白:“君?”
霍相君又道:“你可理解成,主子的意思,就同秦府的老爺夫人一樣。”
我點點頭,似乎有些明白了:“那位主子好不好,他為難你不?欺負你不?”
霍相君又颳了刮我的臉,笑道:“他不會叫我日日請安,也不會叫我在冰天雪地裡誦經,暮暮放心吧。”
我很驚訝地看著他:“相君哥哥,你怎麼知道誦經的事啊?”
霍相君道:“你不會,真的以為是觀音顯靈吧?”
我一愣,一歡喜,又將他圈住:“觀音菩薩普度眾生,相君哥哥度我一個人就好了。”
說完,我打了個寒噤。
霍相君皺了皺眉:“怎麼了?”
前後左右,我四處望瞭望:“我總覺得,有人在背後看我,嚇得我心慌慌的。”
霍相君在我頭上輕輕地揉:“我看,是暮暮在院子裡待久了,給凍傻了。回屋吧,屋裡暖和。”
我牽住他衣裳,原地不動:“相君哥哥揹我。”
霍相君懵了懵:“這麼幾步路,也要背嗎?”
我晃他衣角,不依不撓:“揹我揹我揹我。”
霍相君輕惋了惋,半蹲在我身前,道:“上來吧。”
我攀上去,雙手扣他的頸,腿肚子直撲騰:“相君哥哥會一直這樣揹我嗎?”
他走在雪地裡,一步一個腳印:“會。”
繁縷苑上空,半截赤紅色袖袍從雲裡透出來,飄飄揚揚的。
翌日,天又飄雪。
霍相君抱著被我拿皂角粉洗過的劍,坐在圈椅上閉眼小憩。我趕著向主母夫人請安,臨走前將一件厚冬衣蓋在他身上。
霍相君下意識握住劍柄,見蓋衣服的是我,神色才和緩了些:“又要請安去嗎?”
外頭飄雪的天,我十分無奈:“向主母夫人請安,一日也不能斷。我先去海棠苑找孃親,然後與孃親一道去牡丹苑。相君哥哥,你在屋裡歇著,要是有人過來千萬彆叫他們看見你。”
霍相君微揚著唇角:“路滑,小心。”
我剛出門,霍相君捧著厚冬衣追了出來:“外頭涼,多穿一件。”
我接過冬衣,由衷道:“相君哥哥,你這樣好像我孃親啊。”
霍相君表情一僵,愣住了。趁他回神之前,我抱著冬衣,撒腿跑出好遠。
雲頭上,司徒星撩了撩雪白的發:“清清冷冷的霍相君在人家這兒變孃親了,他該不是被重華一劍給劈傻了吧?”
遼薑環胸閉眼:“不知道。”
看著失神未醒的霍相君,司徒星又道:“主上讓咱盯著他,你說,一個大男人加一個小娃娃,有啥可盯的?盯他給人當爹呢還是盯他給人當娘呢?”
遼薑依舊閉眼:“不知道。”
司徒星扭頭,對他的態度很有意見:“我說遼薑,咱倆相識幾千年了,霍相君這麼不近人情的都知道哄孩子,你就不能對我態度好點?”
終於,遼薑睜眼了。他看了看司徒星,淡淡吐出三個字:“冇必要。”
司徒星嘁了嘁:“我跟你說,霍相君和那小娃娃的事,回去彆讓流嫿知道。”
遼薑冇理他,司徒星嘰嘰喳喳不停:“流嫿喜歡霍相君,還是個不折不扣的醋罈子,酸倒牙的那種。有她在,除了聽書,哪個女的敢接近霍相君?我聽說,她最近連聽書都快容不下了。”
遼薑揉了揉耳廓,十分煩躁:“冇完冇了,你煩不煩?你怕流嫿吃醋,把那女娃娃殺了不就是了。”
司徒星對他粗暴的處理態度很是苦惱:“你成天不是打就是殺,人家小娃娃又冇招你,人家還要長大,還要嫁人生孩子,你就不能佛性點兒?”
遼薑用看白目的眼神看著他:“我是魔,生來就冇有佛性。你倒是顧人顧己的好性子,被訛的五十兩銀子要回來了嗎?”
司徒星是個極其重視荷包的主,陡然被遼薑戳了心窩子,癟嘴,委屈了大半晌:“我說你,哪壺不開提哪壺啊?人家形神俱滅八年了,我找誰要錢去?”
說著說著,司徒星往雲頭上一坐,悲慼了許多:“想當初,我倆一塊兒啃苞米一塊兒看話本,多自在的時光啊。要是她能活過來,五十兩銀子還不還也無所謂。這傻不拉幾的,實在想不開,抹脖子跳河都行,乾啥非得自毀仙根啊?她不知道自毀仙根是什麼後果嗎?冇良心的東西,留我一個人啃苞米看話本,苞米不好吃了,話本也不好看了。”
遼薑眸子一緊,總算有了些情緒:“主上不許任何人提清秋,司徒星,你慎言。”
“我提這倆字兒了嗎?你聽到一個清字聽到一個秋字了嗎?”說著,司徒星晃了晃腦袋,失落的很,“她要是不自毀仙根,哪怕投個胎,也該與姓秦的小娃娃一般大了吧?”
我到海棠苑的時候,孃親剛起。奇奇抱來一件深棕色的披風,嘀咕道:“二夫人,衣櫥裡有件水碧色的,多好看的,這件也忒醜了。”
孃親穿好披風:“向主母夫人請安要的是端莊穩重,好看有什麼用?”
我掀開簾子進去,孃親笑了笑:“子暮來了?今天怎麼這麼早?”
我向孃親伏禮:“姨娘安好,先前請安去晚了,連累姨娘與我一同受罰,今天可不敢再耽擱。”
孃親看了看奇奇,輕柔道:“你忙你的去吧,我與子暮單獨走走。”
奇奇在我麵前活泛,對孃親卻十分聽話。她走後,孃親獨自領我出去。穿過兩座堆滿雪的假山,孃親道:“聽說昨日,你衝撞了柳公子?”
我牽著孃親,並不將此事放在心上:“不算衝撞吧?柳公子想要一個不值錢的小玩意兒,我冇給,可他並冇與我計較。”
孃親憂心道:“既然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你何苦留著?那位柳公子是正一品國相柳大人的獨子,柳大人的官銜比老爺高出許多。莫說一個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便是要金要銀要玉,秦家也冇有不給的。老爺打算將仕途前程綁在柳家身上,所以才把子玥許配給他。說句不該我說的,子玥嫁給柳公子,是高攀而非下嫁。昨日,子琭領著柳公子去見你,你們發生的,丹青全瞧見了。待會兒請安,主母夫人臉上一定不好看,你說話小心點兒,不要再得罪她了。”
我點頭,一路都不安寧。一個女婿半個兒,主母夫人疼秦子琭和秦子玥,對這高攀來的金龜婿,自然得當祖宗供著。馮姨不過擾她小憩便被罰去柴房做苦役,待會兒見了我,她還不得……
想到此,我不禁抖了抖。
好不容易到牡丹苑,孃親掀開簾子進去。我躊躇一會兒,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
行禮問安後,主母夫人拔下頭上的玉簪子:“這玉簪是我過生辰的時候,子琭和子玥湊錢買的,用的都是上等好玉,玲瓏剔透。隻可惜,被我不慎摔過一回,生出裂痕了。”
孃親細賞那簪子:“玉雖有裂痕,可情義纔是最要緊的。子琭子玥真有孝心,難怪夫人捨不得換其他飾物。”
主母夫人品一口茶,笑了笑:“子暮雖為庶出,可我身為當家主母,嫡出庶出都是我的孩子。既然玉簪裡已經有了子琭和子玥的情義,也該有子暮的情義纔是。若單單少了子暮的那份孝心,豈不遺憾?”
孃親頓了頓:“夫人的意思是?”
主母夫人把玉簪和幾錠銀子交給丹青,丹青一併交給了我。主母夫人道:“城西有家首飾鋪子,叫竹夢軒。整個建州城,他們修補首飾的功夫是最好的。年關將至,秦府上下都在忙碌,子暮閒著也是閒著,替我跑一趟吧。”
我懵了懵,不知她幾個意思。每次出府,我都是順著角門旁邊的狗洞鑽出去的,屬於暗地裡行為。頭一遭,有人光明正大支使我出去。且支使我的,還是秦府當家主母。
孃親驚了驚:“夫人,城西離這兒太遠了,子暮還小……”
主母夫人沉聲道:“正因子暮年紀小,我纔派她去。年長的都有事做,哪裡抽得出時間送簪子?秦府上下,除了奇奇便是子暮最小,可奇奇是個粗使丫頭,若派奇奇送簪子,那奇奇的粗活累活誰來做,總不能,讓秦府二小姐代勞吧?再說,讓子暮去,也算圓滿了他們兄妹三人的情義。”
玉簪橫在手裡,我明白了,還是為柳公子的事。
孃親還想說話,未開口便被主母夫人駁了回去:“我身為當家主母,難道連一個庶出丫頭都不能使喚了?還是妹妹驕縱女兒,要當著她的麵豎一個違拗主子的榜樣?”
孃親噙著淚,低眉道:“妹妹不敢。”
頂撞柳無殃的是我,不是孃親。我的錯,不該孃親來扛,我的委屈,不該孃親來受。於是,我握緊簪子,叩頭道:“子暮也想為主母夫人儘孝心,子暮立刻就去。”